霁子眨巴眨巴眼睛,晃晃脑袋,笑着说:“你瞅瞅,一灌溉就开花,一培育就发芽,你这个小同志还是一点就通的嘛。”
“别贫嘴了,我们赶紧去再捞十多张卡片就能换玩具熊了,走吧走吧。”
“走吧,走吧……”霁子用变了调的怪声唱出来,冲我做鬼脸。
从游乐场出来,我们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真人般大小的玩具熊,有时骑在霁子的脖子上,有时被我横抱在胸前,有时被霁子和我同时搀着,看起来好像在和我们并肩走;周围的游人不时侧目,路过的小孩子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看上去恨不能骑到霁子脖子上或是掺着我们的手和那狗熊一起玩。
在海洋公园里游玩、闲逛、吃快餐,当我抬手看表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溪海说过他们大概四点半结束,差不多五点多回家。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
“现在就走?”霁子稍稍诧异地问我。
“嗯,”我点头,想解释说溪海他们快回去了,我不好让他担心。可脑子嗡嗡的,不知道该如何来向霁子说明溪海究竟是何许人也,一瞬间好多念头冒出来,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只有一个“嗯”字漏了出来。
霁子望着我,缄默了一小会儿,直接了当地问:“昨天酒吧门口抱着你的,是你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可以有无数种解释。霁子虽然没有用刺耳的“男朋友”,但他的语气语调以及眼里渗透的神色,都开门见山一般地在告诉我——他问的是“男朋友”,而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抿嘴,觉得“是的”这两个字被什么东西拽住,怎么也说不出来。犹豫半晌,我缓缓点头。
趾高气昂地骑在霁子脖子上的玩具熊缓缓地被霁子拿下,紧紧抱在他的胸前。霁子的脸和玩具熊的脸同时占据我整个的视线,玩具熊憨态可掬的脸无忧无虑地笑着,把下午灿烂的阳光尽数吸引过来。而藏在玩具熊身后的霁子的脸,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无端在我视线中模糊而淡化。我不知道是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看他,还是压根就看不到他。
“再玩儿会儿吧,这阵子还没有缆车回去呢。”霁子突然转移话题,“这么好的天儿,不多让太阳公公亲亲就没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跟霁子继续往前走,想随便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说,这风和日丽的,特合适拍个什么青春偶像剧,” 霁子的面目又突然由模糊变清晰,阳光像拐了弯儿似的往他脸上照,“来段儿欢快的小曲儿,男女主角搂搂抱抱,再来回加上几段在游乐设施上高声欢呼的蒙太奇,你说,不特招小女生们喜欢不是?”
“不过偶像剧也可以是悲剧么,你想想,要是来个什么导演,在这里拍个悲剧镜头,是不是刚刚还阳光普照,现在就可劲儿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什么的?”霁子继续乱贫,“然后男主角没了命地到处乱跑,跟没头苍蝇似的,雨中狂奔,电闪雷鸣,然后丫跑到悬崖边大喊:‘为什么——’紧接着群山呼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不是哪段相声里面的?”
霁子的笑脸生生地摆在我面前,他说的笑话残酷在我的胸中吞噬我的心,我的牙齿咬住嘴唇,怕自己突然忍不住,于是张嘴对他说:“我真的要回去了。”霁子的笑脸生生地摆在我面前,他说的笑话残酷在我的胸中吞噬我的心,我的牙齿咬住嘴唇,怕自己突然忍不住,于是张嘴对他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枫霁 下 第十二章
霁子在香港做实习,后来的几天都要上班。溪海他们的联谊也就第一天走走过场形式,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上都自由活动,于是杨念带着我和溪海在香港到处逛。临走前的一天又去了一次海洋公园,同样也去了那个游艺场,那被霁子和我赢取的玩具熊已然被另外一个硕大的直升机模型所代替。
看海豚表演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开场没多久竟然下起了毛毛雨,雨点细微如丝,扑打在脸上温和而凉爽。训练有素的海豚似乎在细雨中发挥更佳,从水中跃起,跳得比那天更高。溪海在一旁“哇”地一声,连声叫好。海豚落入水面,溅起的水花和飘逸的雨丝一起被带入水底。我在一旁望着津津有味欣赏表演的溪海,入了神。
从海洋公园回到中大,溪海洗澡的时候我又给霁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霁子说要请我们出来吃饭,我轻咬嘴唇,狠心说了声不用了,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有同学。霁子停顿了片刻,说:“好歹你们走之前我们见一面吧……算了算了,”他没等我说什么,继续说下去,“我Intern还有不到两个月,做完了之后我会回北京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听电话那头霁子的声音弱下去了很多:“这两天上班心神不宁,脑子跟跌进浆糊桶里似的……咳,再说吧,你那天给我留的电话Email都没错儿吧。”
“没错。”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阿枫,”霁子京腔京韵的“阿枫”两字,很轻易地把我的心揪住。
“嗯?”
“我直来直去,不多说什么了,高中的时候我对你什么感觉,现在还是。我那时就喜欢你。”
我站着的身子被这句话霍然夺去了支撑的力量,逐渐瘫坐在沙发上。没等我有任何的反应,霁子继续说道:“你也别误会,我这两天想通了,其实那天在海洋公园的时候就想告诉你……咳,其实高中的时候就应该对你说,那时候没有说,现在我怎么都应该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明白了就好。”
“我……我……”我觉得我的舌头无端被上了锁,手中的话筒差点拿不稳摔到地上。
“没什么的,你别上心。我就是觉得这话应该让你知道,这两年不长不短,但足够让我把想说的什么都说出来了。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面好。你和你朋友回去,一路顺利,我两个月以后回北京,我们到时候再见面。”
溪海从浴室里走出来,我机械式地冲电话那头的霁子说了谢谢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那电话被挂上的“卡塔”一声,把我的心豁然隔成两半,一半仿佛仍然在云里雾里,方向感顿失,另一半则好像被霁子刚刚那些话牵引着,要把我带到一个从未想过的境地中去。
世纪末的北京夏天,出奇的炎热,好像那世界末日的预言也传到了天界,把气温惊得向上窜了一窜似的。从香港回到北京,接连很多天都是四十度的高温,溪海报了新东方的GRE冲刺班,每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跟几百个和这酷暑同样热情的学生们一起背单词做全真题。
陈剑白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托他哥给找了个暑期实习的机会,听说公司文案那边还要招一个实习的,问我有没有兴趣。我正想找些事做,以免无事可做时胡思乱想,越想越烦闷。于是立刻答应了去面试,第二天就跟陈剑白一起去了他们公司。这算是我平生头一次的工作面试,虽然一直在做家教,可和这样正式的工作面试还是完全两码事。
陈剑白把我介绍给一个他们公司人事部的小头头,就去他的办公室了。那个小头头知道我是陈剑白的同学,对我还挺客气,说你们这样学校的学生我们公司是最优先考虑的了,然后把我引到了一个小会议室,让我填了些简单的个人资料。我填好了给了他,他让我稍微等等,然后就出了门。
我在会议室里面坐着,有些忐忑,没过多久门被推开,外面走进两个人来,第一个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西装革履的,脸上堆着好几块肉,整个公司里面的空调开的很大,我在会议室里面坐了一小会就有些鸡皮疙瘩,可他还是满头都是汗,好像刚刚泡了桑拿回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个年轻人,个子挺高,一身休闲装,脸上挂着一个单边酒窝,进来以后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就对我眨眼笑笑。我这才想起来,这就是半年前碰上的那个秦晴!
那矮胖的中年人是公司的文案指导,叫卢卫国。他和我握了手,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指着秦晴跟我说:“喏,这是你们校友,今年刚毕业,秦晴,你该叫师兄吧?”
我和秦晴互相望望,伸出手,忍住笑,我说了声师兄好,他单边酒窝稍稍撇了撇,笑着说欢迎师弟。
整个面试比我想象中要简短得多,卢卫国看了我发表过的一些文章,随便问了问几个问题,就开始给我介绍起来公司的情况和即将给我安排的工作情况。秦晴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了些好话,卢卫国和他小声商量了会儿,就让我第二天来上班。
我没想到面试这么顺利,这些日子堆积起来的无奈和烦闷情绪被驱散了不少。第二天一大早,趁太阳还未暴怒升天的时候骑车来了公司。秦晴虽然刚进公司,可他当初毕业实习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公司工作过一阵子了,所以卢卫国让他负责我们一个文案小组。组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也是实习的。
秦晴表面上看起来很酷,可私下里接触的时候还是很随和的,成天都是耳边挂着个随身听在公司里面走来走去,嘴里哼着很悦耳的奇腔怪调。卢卫国每次看到他听随身听,都笑着上去给他后脑勺一巴掌,开玩笑一般重申公司纪律,说不许在公司里面听随身听,其实也都随着他去。可以看得出来,虽然秦晴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可在公司里还是很受器重的。这倒不意外,跟着他一起做了好几个项目,每次开会的时候他总是有新点子往外冒,而且都是别人想不到的。很多时候大家都觉得黔驴技穷了,他另辟蹊径总是能找出与众不同的创意出来。
在公司做了几个星期,跟秦晴也越来越熟。有天加班,要赶个稿子,吃了晚饭以后就我跟他在办公室里面最后对稿。我正修改最后一段,他突然推门进来,大大咧咧扔给我一张图,我一看,一个全裸的男子躺在水中,下半身被水浸着。我吓了一跳,差点儿离开座位,抬头看他,他撇着他的半边酒窝冲我直乐,然后说:“你瞎想什么呢,这是咱们那平面实习生找来的图,准备用在那个香水上面的——我早看那小子不对劲儿了,估计哪天在酒吧里就能碰上他。”
我笑,说你这种人戴着有色眼镜,看谁都觉着和你是同类,累不累啊。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说:“那小子听到王菲的歌眼睛就亮三圈儿,下了班就紧往排球场跑,不是才怪了。”
我也只是笑笑,对他的判断将信将疑。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的?”秦晴靠着办公桌沿儿问我。
“你说知道是说感觉到自己是,还是说确定自己是?”
“嗯,感觉的话,大伙都一早感觉出来的吧,说说你啥时候确定自己是的?”
“也没什么确定不确定的吧,挺早的了。”
“有多早?”
“初中吧。”
秦晴瞪着眼睛看着我:“你小子初中就确定自己是了?”
“也没有确定吧,差不多知道了。”我说,脑子里想着当初第一次闯进那街景花园碰上王永波的场景。
“看你小子特纯情的样子,谁知道你那么早就学坏了。”秦晴呵呵地开玩笑,“我上了大学以后才迷迷糊糊看清了自己,啧啧啧,现在的孩子呀——”
聊了一阵子,他说今儿太晚了,等我把最后一段改完送我回家。
我第一次坐秦晴的吉普,特别不习惯。因为是夏天,他把蓬都卸了,坐在车里就听着呼呼的风声,两个人之间说话都要特别大声,好像互相之间隔着好几里似的。不过看上去他还挺自在,单手扶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支楞在车外,手掌大开大合,仿佛想抛出张网去兜住从车身旁掠过的风。
“哎,你那小男朋友呢?叫林溪海是吧?”秦晴大声问道。
“是。”
“你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准备考G呢,天天去新东方。”
“哦,冲刺呢,八月考?”
我点头。
“好啊,多有追求啊,”秦晴扬着眉毛,“你们俩小日子到时候搬到美国去过,模范小两口,同志大聚首……”
我还没说什么,秦晴自己摇摇头,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什么呢。”
我问:“若存呢?你们怎么样?”
秦晴继续摇头:“我们分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没怎么,不合适就分了呗。”秦晴很轻松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嗯”了一下,没说什么。
秦晴突然叫了声:“准备好了么?”
我没明白他说什么,他右手伸过去开了音响,音量极大的摇滚乐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半夜里长啸一声,从音响里爆发出来,和呼呼的风声一起流动翻滚。
秦晴瞟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好像是预警,又好像是挑衅,然后就张嘴和音响里的摇滚歌手一起大吼起来。
虽然从来不听摇滚,可秦晴的歌声总好像有种奇特的魅力。那风格怪异的曲调从他嘴里冒出来,仿佛被添加了些难以名状的调料,尽管和那些流行在大街小巷的歌有着天壤之别,可却让我觉得很舒服,全身洋溢着一种好像被罂粟迷醉了的感觉。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着秦晴的摇滚,记忆的巨轮不由自主地随着这个音乐而倒转——半年以前,就是在秦晴唱歌的那个酒吧,溪海稍稍颤抖的双手把我搂了过去,向何若存示威,告诉他我是他的新男朋友。秦晴的歌声刺穿时空,像条分水岭一般冒冒失失地从水底直指长空,两边隔开了不同的世界,拥有着不同的时间和剧情。
我轻吁了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仰起头,闭上眼睛,让脑子里空空如也,任凭呼啸的风声、秦晴的歌声,还有仲夏夜里不知是谁的私语 我轻吁了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仰起头,闭上眼睛,让脑子里空空如也,任凭呼啸的风声、秦晴的歌声,还有仲夏夜里不知是谁的私语声混合搅拌,相约好了似的一起钻入我的耳朵。
枫霁 下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上班,卢卫国板着脸走进办公室,把一摞稿子扔在秦晴的桌上,我扭头看去,卢卫国的脸比以往出了更多的汗,原本红彤彤的胖脸现在变得铁青铁青的,仿佛被谁不小心刷上了清漆。
“这段是谁改的?我不是说不让改这段么?”卢卫国大声质问秦晴,手指着桌上的稿子。
秦晴拿起来看了看,撇撇嘴,说:“昨儿晚上我和岳枫加班改的啊,怎么了?”
“小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其它什么破玩意儿你怎么改都没问题,那些我标了加号的你千万别动,你怎么就不听呢?”
卢卫国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前一天晚上我改稿子的时候确实有一大段两头都标注了加号的文字,里面前言不搭后语的,我就改了好几段,秦晴大概也不知道。
我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哪儿出问题了。不过还是走过去,对卢卫国说:“哦,这些是我改的,秦晴不知道,有问题么?”
卢卫国瞟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去问秦晴:“怎么你没跟小岳说?最后你审稿的时候也没仔细看看?”
秦晴嘴里叼着根牙签,晃来晃去,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说:“他才来这么几天,那么多规矩,我哪来得及一条一条跟他说,昨儿晚我们加班加到十二点,公司那么抠,加班费都没有,我哪有那个时间再去注意看你有没有添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