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上————小乐
小乐  发于:2010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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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95年的暑假象是场梦,中考一结束我就住了院,吃了两个月糟糕的医院伙食。考分、录取通知书都是在病床上拿到的。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是被中考给累的,可我总觉得是中考前那阵子她给我硬灌补品给折腾的。
不过好在这番努力还是有成效的,我以超过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的高分,从一所区重点考进了北京最好的高中之一。老妈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开学前几天我的病就全好了。
那天我赤着膊在家里看侏罗纪,班主任来家访。班主任叫杨俊,四十岁不到,一口山东话,戴着黑框眼镜,走起路来总弓着腰,象个老虾米。他告诉我,我的分数在我将要进入的高一(四)班中是最高的,我的档案里也显示我初中三年都是班长,因此他决定先任命我为我们班的班长。说了一堆套话之后,他就弓着腰离开,走之前又告诫我,这个班长只是临时任命,开学一个月以后还要由同学们重新选举。说这话时他神情肃穆,象是看到了我被同学们轰下台时的惨状。
开学一个月以后,我以全票继续当选为班长。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成绩一直都是班上最好的,人缘好,出手大方,男生女生都爱和我交往。老爸长年驻美国,给我带回的NIKE从来都是北京专卖店里看也看不到的;从小就和那些老美扯淡,连英语老师都夸我的美音比她纯正;再加上公认的好相貌,开学短短一个月,我从不同年级、不同班级收到了八封情书。
当然我只把这些信当作是世妇会的副产品,理也不理。
我发现家境好对于你和同学之间的关系有着很大的帮助。比如说我只要把家里成捆的漫画书不断地借出,身边的哥们儿就越来越多;只要在体育课后喊一声“今儿汽水我请”,身边的哥们儿就越来越铁;乔丹的巨幅海报我已经送出去n张了,以至于在校园里转转,总有不认识的小子拍拍我的肩膀:“嘿,霁子!那海报真棒!”


我一向都是老妈的骄傲。她成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无聊,就总是招呼一大堆姐妹们上我家,打打麻将,聊聊家常,骂骂老公,夸夸儿子。我丢在垃圾筒里的情书全让她给捡起来了。于是每次和姐妹们聚会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事,说到高兴还要把我叫到客厅,让大姑大姨们看看小霁子又长高长俊了,然后大姑大姨们照例你一句我一句,通通羡慕老妈有个这么乖学习这么好长得这么俊的儿子,直把妈夸得脸上绽开八朵小花,把我恶心得直想找个痰盂。
老妈绝对相信儿子,所以对我的学习从来不过问,没想到倒是对我的私生活挺有兴趣。


一个学期下来,期中期末的总分我都是全班第一,按全年级来排,期中是第二,期末是第一。班上排第二的是学习委员郭岚岚,就是坐我前排的那个。她是我们班上少有的学习、容貌俱佳的女孩儿,平心而论,学习好到她那样程度的女孩儿要是能长得让人不反刍就算不错的了,而她却能轻而易举地被六班的色狼们评为全年级四大美女之一,可见她的水准。
这样的女孩儿的眼睛当然是长在头顶上的了,而且不巧的很,她一向上看,就只能看到我了。
哥们儿都说我对付女生绝对有一手,遇到什么样的女孩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能够同时在校花黄思桦这样的美人和老闺女罗曼这样的丑女面前游刃有余,谈笑风声。梁成他们总缠着我让我传授若即若离的秘诀。其实我自己没什么感觉,碰上爱说话的就多聊两句,不爱说话的就自嘲两句,同学相处也就这么档子事儿,管他什么男男女女呢。
象郭岚岚,虽然眼界高了点儿,嘴有时也刻薄点儿,可性子还算挺温和的,对我也不错,换作其他女生看到别人的成绩总压在自己头上,早就暗地做个小纸人乱戳了。我们就坐前后座,上课的时候经常趁老师板书偷偷聊上几句,课后老虾米杨俊还总让我们一起制订什么班级活动计划,有次天晚了,我送她回家,才发现我们两家住的挺近,后来放学了我们就经常一起骑车走。那天不知怎么让老妈撞见了,笑眯眯地问郭岚岚姓甚名谁,瞳孔里发出的兴奋象是把郭岚岚当成了老妈最爱吃的水煮肉。我在一旁瞅着,越看越觉着老妈已经看到了遥远的孙子的来处。从此她也总来凑合,开车到学校接我,叫上郭岚岚,把我们的车搁在行李箱内,先送她回家,再回我们家。
于是哥们儿都不再打郭岚岚的主意了,每次提到郭岚岚时总要在她名字前加上个“吕霁的”。我虽然嘴上让他们甭这么叫,但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因为年级里根本没有这样称呼的先例,而每次和郭岚岚在一起时,六班那帮小子甚至包括好多哥们儿的眼光里流露的尽是羡慕,可能还带着一些嫉妒,这让我很满足。


郭岚岚没什么大的缺点,可就是爱看电影。我不是说看电影是缺点,可她总动不动就背电影里的台词啊什么的,酥人的感情一飘荡在空气中就让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那天她去我家,一起看西雅图夜未眠,看到Meg Ryan流着泪在车上与收音机里的Tom Hanks一起说出“Magic”时,她神情恍惚,嘴里也跟着重复着,我一听就知道这词儿又要回荡在我耳边三万次了。她突然把录象停住,转过身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我,眨眨眼睛,象是在想什么事,又转过身去继续看。我吓了一跳,问她:“小姐,没事儿吧?”
“没事儿。”
“那你干嘛装神弄鬼的?”
“谁装神弄鬼了?人家想问问你……”
“问什么?”
“不告诉你,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其实我当然知道她想问我是不是对她有magic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和她在一起时无拘无束,挺快活的,其他的也说不上来。
小说电视里成天说什么爱情的感觉就象“magic”啦“触电”啦,呸,我连触电也没触过,我怎么知道爱情来没来到?


 高一上学期一结束,老爸就飞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飞到香港过的春节。
整个假期老妈一边忙着采购各种衣服时装,一边跟老爸夸他的宝贝儿子,郭岚岚的事儿她也一股脑儿全告诉老爸。老爸大笑,捏着我的鼻子,说:
“小霁子你才高一就干这种事儿啦?”
老妈在一旁笑说:“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扭着头,挣脱爸的手,忙说:“什么啊,根本没这回事儿,你听妈瞎掰!”
老爸大笑着说:“你比老爸有本事,你老爸上了大学才敢牵女孩儿的手。”
老妈斜了爸一眼,象是听到了卖冰棍儿的大妈说法语。
老爸干咳,点了根烟,冲着我说:“小脑袋别总想着这种事儿,别影响了学习!”
老妈一把把烟抢过来,说:“你儿子这次可是全年级第一!他的事儿影响不了学习,你抽烟可影响我们娘儿俩的健康。”
老爸吐出刚吸的烟,在烟雾中笑着,满意地摸着他儿子的头。


寒假一结束,老爸就又飞走了,由于老妈添油加醋的夸奖,老爸临走前给我留了一笔钱作为奖金,数目还挺多的。
于是开学第一天的早读课上,我就把这事告诉了郭岚岚,准备找个周末出去玩。
郭岚岚笑着对我说:“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啊,就知道用父母的钱挥霍享乐!”
我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说:“这可是我辛苦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奖励,你怎么能说是挥霍呢?”心里想:你这小丫头片子,这钱更不是你父母的,到时候你花起来肯定比我还狠。
郭岚岚斜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就会跟她贫嘴,又问道:“那咱去哪儿呢?”
看看,你还是想去不是?我得意地翻着手中的语文书,象是钓到了鱼,说:“嘿嘿,这笔钱够咱们去上海玩他一星期的了!咱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心里想着要是其他人知道我揣着这么一大笔钱带着郭岚岚出去玩儿,更要又羡又嫉地望着我了。想到这儿我这个得意啊,差点儿笑出声来。
郭岚岚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突然乐什么。
这时我看见班主任杨俊弓着腰往教室里走,冲郭岚岚努努嘴,让她转过身去,让这老虾米看见,又要说我行为不端了。
杨俊的身后还跟着个男孩,中等个儿,挺大的眼睛,抿着嘴,瘦瘦的,看上去不象是北京孩子。
杨俊两手撑着讲台,让问号般的身体稍稍挺直,接着就告诉大家,这同学是这学期刚刚转来的新同学,叫岳枫,今后就要和大家一起学习生活了,希望高一(四)班的同学们继续发扬互助互爱的革命精神,和新同学融洽相处,共同进步,打成一片,皆大欢喜。杨俊只要一讲到套话,什么七老八十且乱七八糟的词句都能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仿佛不经过大脑,我们都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从人生观讲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上我们学校来教书的。
一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话之后,老虾米让叶少波坐到后排,把岳枫安排在梁成的旁边。
我们学校的学籍管理得一向很严,很少有转校生,除非家里特别有钱或是特别有权,否则连借读都难。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岳枫:他穿着一般,挺朴素的,脚下既不是NIKE又不是阿迪,一双倒贴给我钱我也不穿的回力,背的包是个军用包,都有些发白。看这样子,他就算到卢旺达也只能算作是劳苦大众啊。唯一的可能是他是个什么老帅的孙子,爷爷打小儿从江西要饭要到延安,如今看着生活好了,心理不平衡,要让他孙子体验体验生活。
啊呸!我想什么呢?还是好好和郭岚岚讨论讨论去哪儿玩吧。
枫霁 上 第二章

那个岳枫真厉害,开学第四个星期的语文单元测验他居然得了93分!我才得了86!
从梁成的嘴里面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个岳枫的情况,他是从江苏的一个县中转来的,具体的细节也搞不大清,反正家里既没权又没钱,好象还挺穷的,不知用什么手段转过来的。梁成伸着舌头给我们讲这个岳枫背书奇牛无比,《劝学》读了三遍就一个字不差了。我暗地里想,他准是老早背了不知多少遍。
开学以来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见到他时,他总是抿着嘴,不说话,象是个哑巴。
嘴上不说话,我心里嘀咕:有了他,我这全班第一的位置还能保住吗?
不过我的顾虑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岳枫的语文虽然好的出奇,但他的理科成绩远不如我。物理的单元测验我第一个交卷,95,他只有83分,化学的第一单元他80,而我则以93分高高在上。
没有了竞争,我也就不再把这个哑巴放在心上了。


我和郭岚岚拣了个周末,去康西草原。
我原来以为骑马就象骑车一样简单,电影里无论男女老幼,在关键时刻只要有匹马就可以飞身而上,伏鞍狂奔,然后敌人在身后一声长叹:“又让他给跑了!”可我在马上就象是个傻子,让马跑,它停,我想停,它撩开蹄子就往四个现代化奔,颠得我差点儿摔下来。郭岚岚笑得直打跌儿,说我是伪军。
那两天都住在帐篷里,喝奶茶,吃烤肉,坐在高高的苍穹下唱歌,感觉挺好。
晚上和其他游客们围坐在篝火旁烤肉吃。我的肉串好象基本上不是没熟就是焦了,我把一根烧糊了的肉串儿喂给郭岚岚,她哼的一声,用两个小拳头轻轻打我。我一边笑着享受着她拳头的按摩效果,一边自己吃着这不成功的作品。
她打着打着,突然两只手搂住我的腰,头倚着我的肩膀。
我一楞,任由她靠着。
她抬着头,望着无边黑夜和灿烂星空,缓缓地说:“这样真好,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这话我总在老妈泪眼朦胧捧着一大堆手纸看台湾电视剧时听到。
我嚼着发苦的焦肉,含糊地说:“恩哼。”
我的确觉得在这美景之下,烤烤肉,休息休息,聊聊天真好。可我觉得遗憾的是,郭岚岚这么主动地倚着我,这个重要镜头居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旁边倒是有不少的游客,但都是陌生人,他们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们。喂喂喂!小声议论什么呢?我知道你们窃窃私语讨论的是中学生早恋的问题。


转眼运动会就要到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体委姚志直拉肚子,哎呀哎哟地在不断徘徊在五谷轮回之所,运动员报名的任务就全落到我的头上了。其它项目倒还好凑合,可这三千米的两个名额可愁死我了,好说歹说让长跑最牛的黄翔健“看在我的面子上跑跑”,然而另一个名额却没任何男生愿意上,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那些平日里和你近近乎乎的狐朋狗友们都成了被俘的地下党,宁死不从。我一下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走到哪儿他们都象躲麻风病患者一样躲着我。后来过了运动会,梁成坦白说有次下课他想去上厕所,看着我去,怕我给他上思想教育课,拼命忍住,于是下一堂化学课盯着化学老太炮制的剧烈的化学反应感觉是自己膀胱在爆炸。
那天课间,我趴在桌子上,周围方圆十米之内照例没有男生。于是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悬点儿赏吸引那些见利忘义的家伙。忽然身后有人拍我,我扭头一看,是岳枫。“啊?有事儿?”开学以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猛然见他找我,有点儿纳闷儿。
“是不是没人报名三千米?”他的口音带着南方腔,却挺好听。
“啊……对!哎哟畏,愁死我了,没折!”
“要……要是实在没有人报名的话,你就拿我充个数吧!”
“你?”我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要实在没人上的话。”他重复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下跳起来,象抓住了救命稻草,“现在就是没人上!来来来,签一下名儿!”
我从抽屉里翻出运动会的报名表,让他在三千米那项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还是等几天吧,实在没人了再让我充数吧。”
“别别别,”我一把把他按到椅子上,生怕他反悔,“就是你了,大恩人,快签吧,运动会没几天了!”
他想了想,说:“那好吧,可到时你们别说我给班上丢脸!”
我笑着说:“谁敢?谁敢说我抽他!”
他也笑了笑,这是他转到我们班上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平时就总抿着嘴,笑起来时好象还要抿起嘴似的,使他的牙齿只含含蓄蓄地从唇间露出一条缝。我这才注意到他长得挺象苏有朋,就是瘦了些。
他拿起我递给他的笔,在报名表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岳枫”两个字。
他的字迹又端正又清秀,在那一堆歪七扭八的签名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接过他填完的报名表,拍着他的肩膀说:“就冲这个,咱以后就是哥们儿了,多谢你了!”
他还是那样含蓄地笑,说:“我又不是帮你吕霁一个人的忙,你谢我干什么?”
我赶忙说:“瞧你说的,我不跟你客气。以后别叫我吕霁了,叫我小霁子,大伙儿都这么叫我。你呢,我也不叫你岳枫了,叫你小……”我本来想照葫芦画瓢儿,叫他“小枫子”,可话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小疯子”。
他见我沉吟,说:“小疯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外号,你还是叫我阿枫吧,我们那儿都这么叫。”
我点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说:“阿枫,真够行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在课余时间里见到阿枫,他肯定在跑。无论他去哪儿,都是认认真真地摆臂动腿向前奔,从办公室跑到教学楼,从教学楼跑到实验室。远处看他消瘦的身形在校园里跑来跑去,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想想自己比他高比他壮,却没有勇气去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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