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庄词媚(出书版)By 墨式辰
  发于:2010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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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孩。
他叹了口气,打马上前。
中护军见他接近唐适,提防地站了出来,却被小皇帝抬手制止了。宋辞就自然而然地伏下身,纤细修长的手指抚开小皇帝的额发,在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从今天起,我们再见面时已是敌人,你不用对我仁慈。」
小皇帝的嘴角弯了弯:「好,我记得。」
宋辞抿嘴一笑,头也不回地打马步入天狼王的阵营。
绣着苍狼头的旗帜树起来,茂密的丛林中,冷蓝色的狼眼若隐若现。天狼王冲着被包围的众人一字一句、阴冷的道:「皇帝你不是想上泰山么?来人,取来手铐脚镣给皇帝带上,我们这些作臣子的护送他一路走上泰山!」
第七章 此情可待
「听说那个人就是昏君?」
连日的行进让士兵们变得疲惫,中午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凑在一起烤馒头,东拉西扯间,话题一点点转到小皇帝身上。
一名士兵说完这句话,立刻就有人推了推他:「喂喂,他看过来了,小点声小点声……又不是不要命了。」
贫贱的人群中唯一锦衣玉带的那人果然转过头来,向着议论他的人露出一个微笑,那些人吓得立刻低下头。唐适心头好笑,脚镣叮当作响中,已经来到那群人中,一屁股坐下,手指指着自己道:「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朕确实就是皇帝,一个鼻子一张嘴,没能长成三头六臂是朕的错,不过朕不介意你们都看着朕。」
几个卫兵猜不透他说这番话的意图,心中暗自打鼓。这人虽然沦为傀儡,但再落魄,好歹也是如假包换的皇帝,若是惹怒了他……
唐适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他无所谓地抓了抓头,手铐立时一串脆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铐,忽然一笑,伸出手从火堆上抓了一颗烤馒头捧在手心:「这个就是馒头吧?」
这不是馒头,难道是猪头!?
几名士兵暗自腹诽。
鄙夷的目光唐适见得多了,这几个人的诽谤才不会放在心上。他双手一分,轻松的掰开馒头,放在嘴巴边啃了一下,啧啧有声的嚼着:「软绵绵的,白嫩嫩的,真像女人的胸。就是可惜外壳硬了点,是个又呛又辣的姑娘。」
「陛下不是喜欢男人么?……」有个心直口快的人抬起头,话一出口肠子都悔青了。
唐适啃着馒头,懒洋洋扭着肩膀活动筋骨:「在遇到宋辞之前,朕还是喜欢过女人的……」
另外的几个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探寻的目光向皇帝瞥去。
唐适吃掉最后一口馒头,长叹一声:「没办法,谁让朕后来发现和男人相比,那种持续流血六七天仍然不死的生物,实在太可怕了。」
噗--
听到他的话,四周所有的士兵都不厚道的喷了。
御林军将军胡天裕持剑走过来时,小皇帝正和十几个士兵坐成一个圈子拼酒,他笑声爽朗,嘴里说着下流话,十七岁的面颊红得像朝霞一样。
胡天裕眉头一皱,宝剑瞬间出鞘,一名士兵的人头顿时落地,鲜红的血溅在酒水里,四周立刻一片死静。
「谁再敢无视君臣之礼,就是这个下场!」冰冷的目光在众士兵身上一扫而过,「你们还不快滚!」
士兵们侥幸捡了一条命,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得要多远有多远。
唐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手指轻轻晃了晃碗中的酒,殷红的血融进酒里,像是女人唇角的胭脂渐渐在酒中融化。他旁若无人地饮下这一碗,回手扔掉酒碗,廉价的泥瓷立刻碎成两半。唐适的嘴角扬起一个笑,目光清冷穿透一切:「胡将军,你们把朕的臣子拖去喂狗。总有一天朕会命人把你们剁成肉泥,包成包子送给你们的亲人吃。」
被这样的目光望着,胡天裕心头忽然一阵恶寒,他甚至有一种幻觉--面前的人不是一个仅有十七岁的囚犯,而是一头正在舔舐掌中鲜血的狮子。
年轻,矫健,机智。
绝不会轻易放走任何猎物。
胡天裕脚下微微发软,他咬紧牙关,向唐适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你也配!?」
唐适缓缓抹掉面颊的唾沫:「胡将军,下次向朕吐口水时,记得不要让你的牙齿咯吱咯吱的打颤,否则朕会认为你在害怕。」
胡天裕心头一寒,握紧佩剑,掉头就跑,身后传来皇帝的大笑。他一生杀敌无数,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让他心惊胆颤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那个姓宋的养出了一头怪物。
小皇帝的改变立刻传到了天狼王的耳朵里,这个时候,天狼王正在和宋辞喝茶,桌子上有酒有菜有肉。
天狼王冷笑:「宋先生教的好学生啊。」
宋辞拈起一块玫瑰糕,小口咬下一角,女孩子一般,仔细而优雅地嚼了半天,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是天狼王派我到他身边的,再说天狼王也并没有吩咐我不能教他帝王之道。」
天狼王被他噎得无言以对,闷头喝了一杯酒,才说:「过去是我不对,那么不知先生现在有什么对策?」
宋辞挑起眼角,笑道:「王爷要的不过是一个傀儡,有皇族血脉的不止唐适,还有一个传祺王爷尚在人间,就算王爷当日手快,小的我来不及救下传祺殿下,唐适好歹也是个男人,不会生不出孩子。」
他说到传祺时,眼角里揉进了笑意,尽是嘲讽。
天狼王被他消遣,气得几乎跳脚,若不是忌惮此人的计谋和背后的势力,早就把此人拉出去剁成碎片:「那么,宋公子可知传祺在哪里?」
「我自然不知道,」面对天狼王脸上的表情,宋辞自然心知肚明的,却仍旧还是笑,「但是有一个人绝对知道。」
当宋辞一身轻裘缓带,步履矫健的离开天狼王的营帐时,胡天裕凑了过来:「王爷当真信他?」
「我信的不是他,」天狼王对着宋辞刚刚坐过的位子无声冷笑,「我信的是东风山庄。如果他真敢背叛我们,东风山庄自然不会留他性命。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吃过很多苦才有今天成就的人,他不会做傻事的。」他方说罢,喝了口酒,又忽然怡然自得的笑起来,「胡将军,派人把我收服小皇帝的事传给当日阻我出行的萧隼听,我要他在狱中羞得再无脸见人。」
傍晚之时,上大夫神奇地躲过重重戒备,甚至还带着三四个美人一同踏入唐适的营帐。他依旧眯着双眼,笑得又淫邪又猥琐:「陛下啊,臣想陛下此刻可能命在旦夕,不如及早留个后人,臣偷偷替您养着,将来臣没钱的时候,拿真龙天子的骨血换个烧饼总还是可以的。」
小皇帝手脚带着镣铐,慵懒地瞥了眼下面跪着的美女们。
「朕说上大夫,虽然朕想帮你换十七八个烧饼,但朕这个样子,想动都没办法,究竟是要我嫖她们,还是她们嫖我?」
上大夫呵呵呵地笑起来,两颊的肥肉一抖一抖:「过程不一样,结果是一样的。」
唐适叹了口气。
「话说上大夫,其实朕一直好奇一件事呢。」
「陛下有话就请问吧。」
唐适把腿蜷了起来,单手托起下巴:「你那么好色,又那么肥,究竟是怎么坐到上大夫这个位子的?」
难得的,上大夫的猪头脸青了一青,半天,才扭扭捏捏的回答:「陛下有所不知,臣当年也是打马游街风流年少的状元郎。」
「不知爱卿你科举的文章写的是什么?」
上大夫的脸上飘上一朵红云:「臣在考试前一天被街口卖油条的姑娘抽了一嘴巴,所以那天考试,就在考卷上把那姑娘骂了一顿。」
「这样还能录取,是主考官发烧烧胡涂了么?」
「回禀陛下,是臣的爹捐了三十万两黄金给朝廷,原想买个太常寺卿当当,结果谁知只混到一个状元,中看不中用,中看不中用啊……」
「哈哈……」小皇帝闻言,笑倒在地,笑得满眼泪水。
上大夫娇惯的眯起眼,看他笑了半天,才缓步走向小皇帝:「陛下,您还希望睥睨天下么?」
唐适擦掉眼角的泪水:「这天下本来就是朕的,不是么?」
上大夫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牢牢地握住皇帝的一只手:「那么,臣就送您一副翱翔八荒六合的翅膀吧!」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皇帝的帐篷被劈开一个大洞,数百名侍卫围住了帐篷内的人。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上大夫赫然被吓了一跳,脚下连退三步。
天狼王就势前进三步,阴狠傲慢地逼视着上大夫:「拿来!袖子里的东西交出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饶是上大夫再机智也忍不住攥紧了袖子,脚下又退一步,胖胖的脸上微微渗出汗水。
「上大夫是聪明人,还是请交出来吧。」
上大夫眉心皱了皱,怱然手一抬,把袖子里藏着的一枚蜡丸扔进嘴里,咕咚一声吞下肚。
天狼王笑道:「上大夫,你以为你把那东西吞了,我就拿不到么?」
他说着,又踏前一步,手中白刃瞬间出鞘,银光一闪,刚才还在说笑着的上大夫已被拦腰劈成两截。
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血沫从嘴里汩汩的流出。血红的视线中,天狼王狠绝地笑着,手掌深到上半截尸体中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拉,一颗滴溜儿圆的蜡丸就落到天狼王的手中了。
肉体的疼痛不断被扩张,上大夫目睹了这一切,眼睛惊恐的不断睁大,终于,彻底地死透了。
天狼王捏碎蜡丸,从中拉出一张小纸,纸上只有四字--祺在漳州。
微微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刺在小皇帝的脸上,他冷冷地吩咐道:「胡天裕,带一半人马去漳州抓回传祺王爷,泰山祭天后,昏君唐适将禅让王位给传祺。」
胡天裕领命而去。
流苏抖动,苍狼剑指向上大夫的尸体:「皇帝,你不是狂么?你不是傲么?你不是相信自己会杀掉我么?看清楚了,传祺继位后,这就是你的下场!」
小皇帝无声的望着碎成两半的上大夫,嘴角抿得紧紧。
天狼王大笑三声,带着手下一同潇洒离开。
忽然冷清下来的帐篷里,夜色渐渐渗了进来。唐适微微挪了一个步子,从上大夫尸体中冒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鞋子。
他把手掌放在额头边,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冷得像冰一样。
就在这里,就在手掌中,上大夫写下这辈子最后一张奏折--臣将为陛下调走天狼王一半的兵力。
他送他的鲲鹏之翅。
用他的血肉换来的鲲鹏之翅。
唐适握着他的翅膀,僵硬地坐在地上。慢慢的,云走星动,更漏的沙粒流去,黑夜被黎明取代,历史的变化不过在呼吸之间。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入帐篷时,唐适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的足音轻盈,却坚定。
唐适的肩膀挺了挺:「你来了?」
「啊。」那人轻轻应了一句,自怀中掏出一把梳子,纤细的手指落在唐适的额头上,帮他梳理凌乱的头发。
唐适咬了咬牙:「是你的安排吧?是你害死上大夫的。」
「嗯,你可以这么说。」
唐适猛地转过身,一掌打落宋辞手中的梳子。木制的梳子落在地上,啪啦啪啦地响了两声,就被满地的血淹没了。
唐适愤怒地看着宋辞,宋辞微微垂下眼帘,指尖顺着头发滑到唐适的面颊上。和唐适冰凉的指尖不同,这个人的手指是温暖的,曾经在午后的庭院拈了一颗梅子塞进自己嘴里,曾经在清冷的月下沿着起伏的脊背一滑而过,曾经翻开泛黄的古书指点江山,一点点,一笔笔,柔和了他的表情。
唐适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握住宋辞放在自己腮边的那只手,见他并没有拒绝,这才敢闭上眼睛,轻轻蹭他的手掌,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我真混账,我怎么可以迁怒你?」
他用的不是「朕」,而是「我」。
眼泪顺着手指滑落向手腕,在那里曾经有他为他留下的一道伤口,刻骨铭心。
「我只是不明白,我们这三年多少风风雨雨都一起闯过来了,为什么如今却各自东西?」
他说着,睁开眼,那人只是淡淡的看着他,若不是盖在面颊的手慢慢僵硬了,从他眼神中没有任何人能分辨出他的表情。长久以来,唐适一直以为这种目光是娇惯是温柔,直到此刻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种逃避。
就像自己用愚蠢修饰愤怒,这个人用温柔掩盖逃避。情这个字,尝不得。
心口的痛苦让人焦躁,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攥得更紧,唐适像猫一样悄然凑过去:「宋公子,上大夫死了,我心里憋得难受,抱抱我,好么?」
宋辞愣了一下,抽离了自己的手:「陛下,您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不需要那个温柔的宋辞时时刻刻跟在您身边了。」
唐适的心口顿时像缺了一块般疼,他近于疯狂的喊:「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什么权势,什么地位,我都可以不要。所以,宋公子……」
那人看也没看他,轻轻巧巧地一跃,身子平平向后飞出一丈距离。朝阳映在他的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好好瞧瞧这一地的血。」
宋辞转过身,背对着唐适。
上大夫的头颅狰狞、大睁着眼睛,在远处的城门上吊着刑部尚书的尸体,还有一场场战斗中遍野的横尸。当他们开始卷入了一个王朝的政治阴谋,他们脚下踩的就只有鲜血和尸骨。
宋辞叹了一口气:「傻小孩儿,我们回不去了。」
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掌中分明握着上大夫所有的期望,可心里的痛又有谁能倾诉?唐适望着决绝的宋辞,晓得这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绝不会回心转意的脾气,他们如今已走入了死路。
他一咬牙,双腿弯曲,万金之躯跪在宋辞身下。
不曾向任何人叩首的天龙之子此刻伏下他高贵的头,额发扫落在宋辞脚下的影子上。
「宋公子,啊,不,宋先生。你于朕有三年再造之恩,今日请受唐适三跪九叩师徒之礼。」
他在赌,赌这人是不是真的狠心如此。
第一个头刚叩下去,那人身子一震,迅速出手。纤细的手指在唐适身上一点,已封了他的穴道。宋辞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眸子同时出现在唐适的眼前,他掀开下摆,扑通一声,毅然跪倒在唐适面前。
「我教你三年,不过是为了让天狼王晓得我宋辞胸中纵横捭合,藏书千卷。」
说着,一个头磕了下去。
「我护你三年,是因为弑君大不祥,天狼王要想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王位上绝不能少了天子。」
第二个头也磕了下去。
「宋辞自幼孤苦,能得陛下许以真心,实乃万幸。如今天狼王暴虐成性,杀害忠良,已失人心。若有一日宋辞不幸落入陛下的手里,要杀要剐,宋辞绝无怨言。」
他说着,深深的伏下身去,再抬起头时,看到一行泪水正顺着小皇帝的眼角流下来。心就在那一刻疼了起来,几乎就要伸手为他拂去眼泪,手掌一摸,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唐适噙着眼泪,咯咯咯的笑出声,自嘲不已。
「宋先生,你还真是把我们的关系撇得一乾二净,连个师徒情份都不愿留下。」
「以前听宋公子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时才真正明白诗中的意思。宋公子,你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些话,唐适自叹弗如。」
「你,走吧,不要让朕再看到你。算朕求你。」
宋辞盯着他看了片刻,眉心一蹙,伸手拂开他被封的穴道,恭敬的说了一句:「草民告退。」转身快步离开,近乎迫不及待。
唐适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枯坐了很久。那刺眼的阳光从被天狼王劈开的洞里射进来,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生疼。
他心疼欲裂,猛然暴出一声大叫,抓起将身旁的椅子远远抛了出去。
当日的自己也曾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弟弟,让他独自涉险,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对他说「爱」?现如今,一切都是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啊!
第八章 当凌绝顶
张开嘴,绵绵的细雨落进咽喉里,三月的夜雨不大,却极阴冷。唐适半躺在一块巨石上,让雨水扫在脸上,降低身体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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