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一下,阿义还是快快离开这与普通人挂不上钩的堕落港区。
微如尘芥之人在红尘中打滚有打滚的快乐,这些高高在上却不快乐的人群,远离为妙。
「船上应该没有他家中那么戒备森严,容易突破多了。」
凌霖仰望那高高的船舷,摩拳擦掌。
「你在下面等着,注意安全。」
他有专门练过防身术,林亦云这种大少爷还是自顾小命好了。
伸手拉住一条垂下来的绳缆,试了试承重,凌霖就准备猱进鸷击地向上攀沿而去。
「我也上去。放心,我没你想象中身手那么差,你自己才要多加小心。而且,我总觉得,也许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
林亦云身形轻轻一跃,已经拉住了另一根缆绳,凌霖见他的动作敏捷并不下于自己,也只好随他去了。
借着另一边游艇上有人寻欢作乐的乐声掩饰,凌霖静悄悄地自暗处攀爬上星辰号,在船舷边观察半晌,发觉没人经过后,一跃而上,轻轻落到甲板。
林亦云随即跟进,轻巧的动作几乎让人想鼓掌叫好,想必经历过小时的不幸后,他也的确有下苦功,练习过一些健体防身之术。
出乎意料,船上根本没有守卫,蒋氏父子进了船舱多时也不见出来,游艇悠然地驶出了大海,舷边小小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
一个七岁幼童通常情况下对美食的认知只存在于「吃」的境地,而不会去动手把各类材料化成入口之物,难道说,蒋有坤他居然在这里亲自下厨煮炊?今天是他们父子加深感情的父子同乐会啊?
「我叫你三个月之内都暂时不要回那边去,你还回去干什么呢?」
齐齐俯首趴在半人高的舷舱窗下,在想要怎么不惊动里面的人,避过随时有可能出甲板玩耍的小孩子潜入船舱的两人,突然听到另一把声音的响起。
那声音音质澄净,略低,听在耳里很是温柔,是一把叫人舒服的男声。
原来这艇上早有人,那么,加上蒋氏父子就一共是三个。
难道说,蒋家父子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他的?
凌霖愕然。
这人到底是船上的帮佣,还是蒋有坤的家人?
「没办法,易之吵着要去拿回送你的礼物,反正我有把『饵』放出去了,这几天条子们也该收手了。」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蒋有坤熟练地把手上平底锅里的食物抛起翻了个个儿,对背向这边的另一个人如是说道。
锅铲握在他大大的手掌中,像一件玩具似地。
高大的男人悠闲地享受着家人时光,三下两下把炒饭盛妥在盘里。
「爸爸每次都煮炒饭,真会偷懒。」
另一把小小的声音出来抗议,有人并不领坤帮老大亲自下厨的情。
「喂喂,这可是海皇炒饭啊,里面的虾肉都是正宗龙虾,你每次都吃得光光的还敢抱怨。」
伸手揉了儿子的短发一把,被那壮小子不屈服地扑过来撕打,父子俩哈哈大笑着滚作一团,不知怎地,叫人想起动物园里带着小狮子游玩的雄狮。
他们在这里居然还能玩乐得如此开心,警方的卧底警察却毙身于这片欢乐海洋的海底……
也许是刘代志声音里的悲恸感染了他,凌霖不想再看下去,向林亦云打了个眼色,悄悄地从另一侧潜入,想查看这里有没有隐藏的暗舱,如不出所料,警察江文就是在这艘游艇黑暗不见天日的舱底,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日。
「砰咚——」
为什么甲板上会有横梗而过的系绳?
有钱人真的习惯用绳子把竹篮吊入海中冰红酒吗?
只顾着留神舱内动静却忘了注意脚下,摔了个大马趴的凌霖悲愤地这么想。
而那一边,一直绷紧神经注意动静的林亦云也不及多想,趁着室内三人都愕然关注发出声响的地方时,从舷窗跳入,飞身扑上,将三人中最弱小的环节——蒋易之以小擒拿术牢牢困在手中,然后一抬头,却怔住了。
反应迅捷回过头来的两人中,有一张陌生但却无比熟悉的面孔。
「你是……」他没见过本人,却在近期研究过他的照片。
林亦云只呆得这么一呆,那个有如野兽般敏捷的男人已经欺身而上,左手横切而下,带起的劲风扑脸生痛。
这男人瞬间的爆发力可怕得叫人吃惊。
「江……」
「小心!」
那一边,看见林亦云因为自己而陷入危难的凌霖从另一个角度发起了攻击,却被凭着直觉回身,替蒋有坤接下这一击的男子挡了个正着。
「江文?」
凌霖一怔之下,直觉地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似停顿了。
「哼!」
最先恢复行动力的是蒋有坤,他简直力大无穷,只在举手间就把儿子夺回,一只手就扼住了林亦云的脖子。
「呃……」骤然收紧的铁箍般的手掐得他透不过气来,林亦云两眼渐渐翻白。
那个刚刚还是一副享受家庭天伦之乐的好爸爸,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时,就立刻还原回一只原始的兽。
「林亦云!」
凌霖甩脱呆愣住的江文,着急着上前要扳开他的手,可是那一对蛮力堪比野兽的父子却默契十足地阻止了他的有效进攻。
「林亦云,你撑住!」
情急之下还管什么小孩,凌霖摔开咬住自己一只手掌不放的蒋易之,两只手一起用力,去扳扼在林亦云脖子上的那只手——死亡之手。
这男人是在做着先杀死林亦云,再杀死自己的打算吧。
专属于自己的领地被侵犯后,兽类的直接报复。
「停手,有坤!」从极度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失踪警探江文冷静地下了命令。
下一个瞬间,几乎没有迟疑地,扼在林亦云喉咙上的那只手收回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回来。
「咳咳咳咳咳……」
大量新鲜空气急速涌入肺部,一度窒息的林亦云没命地呛咳起来,软倒的身子被凌霖一把扶住。
仍是保持着攻击的状态,静静退守到江文身边的蒋有坤一双眼炯然生光,高大健壮的他与纤细高瘦的江文并肩站在一起,倒是一对非常奇特的组合。
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与驯兽师。
「你们……」看着他们相互回护的姿势,凌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事?」
江文的确如表面上所见的,不是个热情的人。冷淡的问话直接引向核心,半点也不客套虚伪。
「我是原属六分局的警探凌霖,编号S1807,现在……是个侦探。」凌霖摸了摸鼻子,看起来他想套出江文的事,就得先招供自己的来历。
「有人托我寻找你的下落,他说你失踪月余。」
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蒋有坤,凌霖还是有所保留,万一那个黑帮头子到现在还不知道江文是个卧底呢?
「是警局的人托你?」
可是江文下一秒就自己说出凌霖代为隐瞒的部分事实,凌霖震惊地看了一眼在他身边没什么反应的高大男子,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只兽龇出雪白的牙,环住那卧底警探的肩微笑道:「我与文之间没有秘密。」
啧,真是只敏感的兽!知道他是为江文打算而不在自己面前说实话,反而收敛了那种完全敌对的态度,意外地显得和蔼起来。
凌霖想通了他态度前后转变的关键,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察觉到凌霖注意到了他们的亲密,江文略有点不自在,但也没有明显地推拒蒋有坤显示独占的动作。
「……」
不会是撞得这么正巧吧!经历过BLACK林亦云,凌霖是知道这世上传说中的同性恋族群不但存在,而且为数并不少。可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本应处于对立场面的黑道老大与卧底警察,看起来也是一对的样子?
是他老花、青光、近视到底患了哪一种啊!
「你不用惊讶,也没有人胁迫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能是他脸上赤、橙、红、黄、青、蓝、紫,脸色变化得太过明显,江文静了一刻,淡淡地开口:「事实上,如果不是遇上你们,我们本来打算今晚就离开香港。」
说话中,脚下的游艇依旧沿着已经输入导航系统的路线前进,乘风破浪,远处的香江灯火已经浓缩成一个小点,很快就要消失不见。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
这才想起另一个现实问题,凌霖脸色大变地扑到甲板上。这下好了,万一江文已经被蒋有坤洗脑,非但不是自己的同伴,还是个极危险的对手,在这远离海岸的公海把自己抛下海,毁尸灭迹都不会有人知道。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们的。但与此为交换,我希望你们对这件事保密。」看出了他心底的疑惑,江文举手抬了抬眼镜,不失时机地开出交易筹码。
他这淡淡一句,比之蒋有坤武力当前的威胁,更具说服力。
想必彼时,在坤帮的时候,他也一直是这样,沉着冷静地站在蒋有坤身后,与对面每一个失去其它选择的人,用他这温柔沉静的声音开出恶魔交易的筹码。
「我要知道为什么,才会选择你给的唯一一条路。不然,你就亲手把我推下海去。」凌霖愤然抗议。
就这么胡里胡涂地放他们走,回去后要怎么交代?
左右会是个死啊!差别只是回去被刘代志虐待至死,那他为什么不挑个痛快的?
不过,凌霖笃信曾经是自己同僚的江文不会这么天良未泯,否则他的选择不会是离开。
第四章
「哦……」
站在甲板上,风轻轻吹起他大衣的下襬,江文倾听到远处的海面传来另一拨机械的蜂鸣声,淡淡地笑,眼神里透露着无奈。
「一开始只是小易之接近我,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天性里善良的部分没有泯灭,再加上,他有着超乎一般人的强烈直觉,大概是因为我手上没沾过血腥。
「后来,有坤因为易之的关系,经常把我带在身边。我发现这个男人或者对一般人来说是凶神恶煞的存在,可是对小易之,却是最好的父亲,对帮派里的人,也是最好的兄弟。」
这是每一个卧底警察打入帮派后,在出卖他们的行动计划时,都会陷入困扰的「情义结」,因此还发生过警察被反间成功叛变的实例。
「事情的发生是在一场枪战。当时情况很危急,他身边只有我,我身边也只有他,听着满天的枪林弹雨,都恨不得能把两个身子并作一个,这样可以减少对方的危险。当时我就在想,也许终我一生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感情了吧。我是个孤儿,一向渴盼家庭温暖。」
「彼时我也做如是想。过后才想起,咦,居然忘了把手下推在身前当保命护身符。」蒋有坤也微笑,牵起江文的手,他们公然地调笑好不肉麻,但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观感。
「知道小文的真实身分,我也很吃惊。但……从那次后我也想开了。年轻时拿命换钱,挣得这么辛苦,老到已经该退让出位置给更有野心的人上前线时还不退,反而会一个不小心就没命消受,何苦来哉!」
这里面恐怕还有江文的意志在内。毕竟他是警察,要他后半生长期看着一桩桩犯罪事实在自己眼前展开,再怎么浓厚的感情也会被淡化变冷。难得的是,蒋有坤居然真的舍下了半生打下的基业,打算陪他退隐。
「要不是答应过小文,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相信我,此时的我就算要找具尸体顶替失踪的江文并非难事。」
在这小小的甲板上,蒋有坤仍不失身为老大气势,说话的语气自信满满。
是,凌霖也相信,他完全可以找到甚至连血型、特征都与江文完全吻合的「尸体」来搪塞警方的搜查,让这个江文永远消失在人口记录上。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哪怕是在想办法换取他重要的新生时也没有。
改过向善,从下决定的那一刻开始。
凌霖敬佩能下决心做某事,并且将意志贯彻到底的人。
「啊,直升机。」
一直靠在他身上的林亦云总算恢复了力气,转动仍有些肿胀疼痛的颈脖,不意间发现远方的天边闪烁着的小小红点,并渐渐放大。
「我们打算今天就离开,先到温哥华注册,然后在那边定居。反正现在易之也放春假了,转学过去刚刚好。」一手抱过儿子,一手搂着情人,蒋有坤眉毛也不动地发布最后宣言。
「……」
难怪今天刘代志也找到了他放出的「饵」。
工于心计的江文和粗中有细的蒋有坤,他们联起手来,要把黑、白两道都糊弄过去,然后在遥远的彼邻国度换取自己的新生。
「可是你……」凌霖看看江文,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解情绪。
「让他们走!」身后,林亦云握住他的手,低低地恳求,他的咽喉受到重创,声道岔了气,哑哑地,是刚刚蒋有坤所造成,可是他却请求放仇人走。
「我虽然已经洗手上岸,可是如果现在还有人敢阻挡我,我也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这是蒋有坤式的威胁。
但却换来江文不满地扬眉,低声喝斥道:「有坤!」
「我只是打算把他们打晕,然后把你劫持上飞机么。」
蒋有坤跟他嬉皮笑脸,换来江文恼怒的一瞪。
「总之我不会打算回去。凌霖,如果你肯放我走,那么就保持这个秘密。」江文解决掉毛手毛脚的熊男情人,一脸正色地和凌霖说出自己的坚持。
「凌霖,让他们……」身后,林亦云也拉着他的衣襟代为恳求。
顶上的飞机已经越来越近,朔风吹得人头发舞动,打开的舱门垂下长长的绳梯。
「如果,我说我不答应呢?」好个凌霖,一言不发直到两人认为没有危险,转过身准备登机的那一刻,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口径的手枪,阴恻恻地说。
空气,在瞬间凝固。
纵使身经百战,面对黑黝黝的枪口时,蒋有坤也一筹莫展。
「凌霖!」
林亦云嘶哑的惊叫并不能阻止他扣下扳机的举动。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那一瞬间,对面的两个男子竟然有志一同,先把孩子挡在身后,然后都抢着要站到对方身前,以自己的胸膛堵住枪口。
「噗——」
扣下了扳机的手枪很可爱地自枪口处喷出一簇橘黄色火苗,照亮了两个男人铁青的脸。凌霖用这只手枪打火机点燃了不知何时叼在嘴上的劣质香烟。
「你!」
蒋有坤开始磨牙,回过头征求情人的意见:「我可不可以揍他一顿?打个半死就好!」
夜色迷蒙,顶上又有直升机吹起的朔风困扰视听,他真的没察觉出凌霖手上的只是假枪,生生被唬出了一身冷汗。
被他握在掌中,江文的那只手亦攥着一渥的汗。可见刚刚他们被吓成什么样。
「哎呀哎呀,不要那么紧张啦!我只是想验证一下你们的情比金坚么。」
凌霖很阿达地陪笑,并且立刻拉着林亦云退开三公尺远,表明他们没有存在阻止他们上机的威胁。
「不必,以后会有人收拾他的。」
江文掠了一下被汗沾到脸上的头发,有意无意间瞧了一眼站凌霖身后的林亦云,不再对凌霖的「考验」有任何置评,抱起小易之转身攀上直升机垂下的绳梯。
蒋有坤看了这边一眼,紧跟着家人的步伐离去。
直升机在头上盘旋了两圈,似在进行告别后,带着嗡嗡的响声向远方飞去。
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他们就是这样不必经过海关等总总检查,简单离境成为「失踪」人口的吧。
抬头目送他们离去后半晌,放松了紧张的肌肉,躺到甲板上的凌霖这样征求搭档的意见:「自愿失踪应该不触犯任何一条刑法吧?」
「应该没有。」
坐在凌霖身边,林亦云仰望着离去的直升机,掩藏在夜幕中的神色是不无羡慕的。
黑道头子和警方卧底,故事写出来可以成一本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