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风眼中竟现出了难得的一丝温柔,如风筝的线,另一端却抓在翠生手里。
“哪个不知道神机院的琉风本事了得啊!大冷天的,我们这些小角色只能闷在被窝里睡大觉,可是你琉风不怕冷啊!巴巴地坐在我窗沿上,是来给我添被的吗?”
只见翠生一张红角小嘴吧吧清脆,字字点题,琉风眼中那刚涌出的一丝温柔也被扯断。
说完,翠生便跳开老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琉风手上。
琉风显是注意到了这点,反倒笑了:“你以为我会跟你动手?”
只见翠生赤着脚丫,衬在深青色的地上,显得玉足更是粉白可爱,白色的睡裤松松地挽着,露出两截精美的脚踝,如玉琢成。
翠生不自在地缩了缩脚趾,身子仍然呈防备状态,琉风哑然失笑,想起了那个叫白痴的人,也曾如此对己。
不禁动容道:“我这样看你,你是否觉得很厌恶?”
翠生完全没料到对方竟冒出这样一句,脱口道:“怎么会呢!”
琉风显是很满意这个答案,薄唇轻调,一个短小的弧度在唇上绽放,道:“那就好,别冻着了。”
说罢,修长的身子又已晃上窗台,背对翠生而立。
“我等三试的时候再和你较量。”琉风微微回首,月光打在他眉骨与颧骨,精致的轮廓被高光点亮。
“你的朋友,留在这里很危险,给你提个醒。”
他到底是来干吗的?
琉风走后,翠生合紧了窗子,却也一时没能入睡。
看来鹤蓝在这里的事已经有人知道了,琉风是一个,还有别人,有人要拿鹤蓝开刀?为了什么呢,为了试炼会前挫败我们的锐气,还是……因为别的?
翠生想到别的原因,脑中便不由自主的浮出石璞的面容。
这么说,琉风只是来提醒的,大会当前,白天出现自然不方便,但是他在窗户下到底呆了多久?
翠生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雅的睡姿都被琉风看了去,心里便不是滋味。
初三,主院长阶前已清理出一片偌大的空场,代表喜庆的灯笼已被收拾干净,主院及周围的空气都被一种肃穆的气息笼罩,这气息一波波荡漾开来,紧张的气氛缓慢地侵袭到各主院所、各分院所、各弟子居所。
翠生的紧张感只系在了鹤蓝身上,他牢记着琉风的提醒,与鹤蓝寸步不离。
初四,长阶上已悄然矗立着一口沉黑大锅,说是锅,不如说是壶,巨大的药壶。
药壶肚身滚圆,最胖处需二人合抱;一把一嘴,把作龙尾,斜插于壶腹上方,呈飞天状;嘴如龙口,昂首吐珠,壶腹注满后将从此处飘出丝丝药气。从阶下向上望去,确如一尾蛰伏的黑龙,正欲擎空而飞。
每一个路过长阶的人都会驻足良久。
再有一日,那龙壶里将盛满还尘汤。
翠生从小厨房回来时已是傍晚,鹤蓝与见钱来聊得甚是投机,仍天南地北地扯着。
回到房里,发现那尊碧玺雀鸟下压着一纸,上面寥寥几句,正是云翡的笔迹。
“生:
我已试探过藿白师傅,无甚收获,想来不是章戎所寻之人。
云翡”
什么试探藿白师傅?章戎?
原来是那事,短短几日竟似忘得干净!这云翡,那日还说不该帮章戎找那人,现在却还记挂着。
翠生暗地里一笑,心中却是恍然,自从鹤蓝出现这几日,许多事情似乎都被抛到了脑后。
还有一天便是一试的日子,自己原应与云翡一起围坐在师兄弟中,守着一方暖炉,温点淡酒,或真或假地探讨直至夜深。
想到此处,头皮一紧,便向云翡房间方向走去。
他与云翡房间只隔一条窄廊,此时天色昏沉,廊内无光,但见云翡房门虚掩,透出一缝光线,明亮得刺眼,半似邀约,半似婉拒。
翠生刚待推门,里面正传出一阵哄笑。
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另外几个人立时插话,又是一阵哄笑,不用细听便知,话题始终围绕着试炼会。
原来已经齐聚在此……熟悉的笑声,熟悉的对话,熟悉的场景。
唯有他,站在不熟悉的位置。
回头看看身后的窄廊,是一尺笔直的幽黑,独独把他拢住。
抬头看看眼前的门扉,是一丝温婉的暖光,独独把他隔出。
只一步便可做回自己,他推门的手反转过来,中指指节对上门板,便待敲扣,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收回,变作食指细细顺着木纹滑下,转身,没入那昏沉的窄廊。
他想的是,为什么刚才没有推门,而是敲门呢?
初五的凌晨,众人才从云翡屋里散去。
云翡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个不见了,才收回笑容,木然地望着廊前那头的那扇门,只余疲惫,瞥见地上一纸白色,俯身拾起,纸片已被攥成一条,字迹仿佛洇了水般模糊难认。
初五傍晚,偌大的空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地势复杂的树林,地面长满了藤蔓缠绕的荆棘和茂盛繁密的矮草,高低不同的各式树木低低地代替了苍穹,遮天蔽日。
一众不用参加试炼会的小子熙攘着站在远处围观。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这都不懂!这些都是幻像!是幻生院的夜师傅结的!”有人飞快的答道。
“这么厉害啊!”几个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先前回答的人又道:“切~~这些草木都是青蓝藿白师傅种的!据说还有不同的药性,有的还能……”
声音渐低,几个小脑袋聚在一处。
“这么多树木他平时要种在哪里啊?不是要很大一片地方吗?怎么平时看不到?”又有人提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总之,藿白师傅肯定办法!”
“你们知道吗?听说里面还有很多陷阱机关,而且还是做成迷宫的样式呢!”
“原来这片树林是几个大师傅一起建的啊~~那么厉害!岂不是有去无回了~~”
一群半大的孩子兴奋地讨论着,当下便商议今晚先占个好位置,于是又呼啦一下奔散,许是去拿棉被暖炉小吃之类的物事了。
唯有一人还站在原处,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树林幻象,夜风下,单薄的身子竟有点瑟瑟发抖。
“早叫你用功,早干什么去了?”石璞从远处奔来,走到近前将一件棉袍盖在这人身上,眼中含笑:“你还不如这些孩子呢,这就害怕啦?”
一直悄然肃立的人是瑞英,此时一张小嘴不知是冻得还是紧张,竟没了血色。
石璞也不再打趣,只是拥着他回去。
“我只怕,淘汰了就要喝还尘汤……”回去的路上瑞英嘴唇还在哆嗦。
“你别听他们说的复杂,其实也没什么,你只要保证你那朵花不败,就不算淘汰。”
瑞英低头不语,眼中仍盈着愁绪。
35.一试(上)
初六,天气意外的晴好,飞天龙壶已被注满,端放在长阶之下,浓涩的药味化成白雾自壶口龙嘴中袅袅升腾,药味萦绕,白色弥漫,让人很难忽视它的存在。
向上看去,阶上依次排下,已摆好数百张桐木座椅,试炼开始后,各科师傅便要在此观战。
长阶尽头立着一口巨大伏龙纹石磬,由白而带青的大理石细磨而成,庄重端雅。磬的一面以细双线刻着伏龙图案,一面悬垂着一只槌,只待一试开始,这只槌便会自动敲击没有图纹的这面,浑厚洪亮的声音便会从雕着龙纹的另一面传出,三十声后,一试结束。
石磬两旁站着四位长者。
左首二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人正因为什么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眉毛胡子纠结至极,另一人则微笑不语,清霍如常。
右首二人没有交谈,甚至有点互不理睬,一人手捧一展硬物,低头苦思,仿佛全部心神都被手上物吸引,不余一丝分心放在眼下。最右之人则目中精亮非常,背手肃立。
私语的二人正是天玄长戚与青蓝藿白,只见长戚与平时无二,仍是简单朴素,随意穿着;藿白则出奇地穿了一身西服,还是剪裁面料俱佳的浅灰色双排扣西装,翻出黑色绸缎的领结,出尘的神采不但未显刻板,反而添了几分高雅。
埋首那人是神机院师傅——求通,只是此人向来不循常规礼法,不喜别人称他为师傅。
如果说长戚是那种不讲究生活质量的人,那么求通便压根没有这个认知。
长戚的房里虽然脏乱,却也有床有枕,而求通,常常是困到睁不开眼了,才胡乱睡下。
翠生与云翡有一次便在杂物院里看到求通师傅就着一堆木屑睡得香甜,手里还兀自握着绳墨,许是木活做累了,未及回院便躺下了。
翠生很久以前便揣测过,师傅长戚许是年轻时遇到了极大的刺激,才时时买醉,而求通师傅想必是娘胎里带的,天生如此。
只是求通师傅如此单纯可喜,怎么会教出那么一群自命不凡的弟子呢?
求通仍醉心研究着手上不知是什么的玩意,身上胡乱套着颜色极其不搭的几件外套,皱巴非常,想必扣子也是错位了的。
求通身旁的人一直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面上绷得紧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人便是幻生院的夜师傅,与神机求通正好相反,为人刻板,做事严谨,甚少在外走动。
长阶尽头再往里去,是围绕着主院一周的围廊,廊内向着一试会场的一面已坐了数十人,俱是外面来的宾客,看不清面目。
时间又过去一会,原本安静的弟子也开低声议论起来。
无论什么时候,有个伴可以说话总能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
但翠生没有。
云翡已经作为天玄院的大师兄站在长阶尽头的主院内,应该是去领花了。
不消一会,四周又复平静,翠生随众人目光向长阶望去,果然是四院的大师兄正翩然而出,每人身前都摞着一片莹白。
只听幻生院那边一阵躁动传来,走在最先的是幻生院的大师兄乌眉,只见他双臂倏然一振,身子腾空而起,将那片莹白之物抛向空中。
众人这时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大捧连枝带叶的白色小花。
随着乌眉的动作,花儿朵朵离枝,眼见就要散落一地。幻生院那头传来一片轻呼。
只见乌眉身在空中,双掌如鹰翅,画弧一周,正在下落的斑斑点点便尽数收归在那一圈弧里,平空立住。
他双掌放平,圈中白花也随之翻平,仿佛乌眉手中托着的是一只圆盘。
就这样,乌眉双掌平托,伴随着幻生弟子的呼好声安然落在长阶下。
阶上师傅们也不禁轻轻拍掌,一直肃穆的幻生夜师傅眼中也稍有些笑意。
随之而来的是神机院弟子的大肆叫好声,翠生不禁抬头望去,只见琉风傲然而出,以极高的姿态打量着阶下众人,身已旋在半空,身姿依旧笔直。
琉风这个家伙,果然是作秀的极品。
看他黑发随风飞扬,抬头处,是一树雪枝,原来他也将怀里花枝凭空抛了。
随后双手电闪般对着花束左右弹开,纤手弄巧,劲道奇准,点到之处,一朵朵白花平平飞出。
未看清他的动作,身子却已落地,一大束花枝已然空空,各院弟子纷纷讶异。
翠生微微一笑,好巧的手劲。
不知是谁,轻呼一声,大家向那方向望去,只见神机那边,每个参加一试的弟子胸前都已别上了一朵小花。
短暂的静默后,暴起的是更热烈的呼喝及叫好声。
因为幻生院乌眉和神机院琉风的一番现弄,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最后二人身上。
只见这二人均向对方拱手施礼,笑语频频,没有一丝争抢之意,反而在相互谦让。
左边那人,长身玉立,气质华婉,简直就是青蓝藿白的年轻版,顾盼自如,隐有出尘之风,正是青蓝院大师兄梓柳。
翠生对这青蓝院的梓柳早有耳闻,据说此人为人谦和温润,于胜负之争无甚乐趣,因此很得藿白喜爱,今日见了,才觉得梓柳这样的人,才正是青蓝院择徒的标准范本,而那石璞,只是个中异类。
再看与梓柳回礼之人,当然是云翡。
翠生远远望着,只觉那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意,都是熟悉无比,平常只觉出他温和细致,而现在,他站在高高的长阶尽头,早风之中,衣角翩然,褐色的头发丝丝舞起,微扬起脸庞,眼睛迎着初生的太阳绽开金色的早霞,说不尽的风流意态,竟丝毫不输于任何一人,包括神机琉风。
此时梓柳与云翡站在一起竟出奇的和谐美丽,一样的儒雅气度,一般的淡泊虚名,如阳光笼罩着花圃,温暖娴静。
翠生看着那头明亮耀眼的人,不知为什么,柳林里那一幕突然浮了出来,云翡嫣红的脸颊,喷薄的气息,以及那个令人窒息的吻……翠生不由面上一阵发热,低眼看看周围,赫然发现身边人竟都出了神似的望着阶上二人,全场无语。
无语的含义料来不外乎两层,其一便是大家都和翠生一样,被阶上二人无与伦比的风采吸引,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二来神机与幻生两院都已卖弄了本事,现在大家都等着看青蓝与天玄如何施为。
只有翠生心里清楚,不管梓柳如何,云翡定然不是卖弄之人,现下虽吸引了众人瞩目,想来也不是故意为之。
果然,只见二人谈笑间竟一同徐徐走下,没有轻功,没有招式,只是抱着满满一枝洁白小花,向众人而来。
阶上长戚与藿白相对一笑,台下众人大失所望,一片咿嘘之声。
一阵当啷铃声,廊内阴影处,一个黑衣银发的老者缓缓踱步而出,四下又复鸦雀无声。
掌门出马,一试即将开始。
随着第一声沉厚悠长的声音自石磬处传出,原本砸密的人群立时作鸟兽散,一个个如游鱼入水般跃入了幻象密林之内。
在外面看来,只觉树林幽密繁复,身在其中,才觉其大无比,想来也与天玄长戚规设的道路小径有关。
曲曲折折的小路纵横参差,中间隔着或低矮,或高耸的灌木,脚下设有极易中招的机关埋伏,如果二人并排而行,触动机关的几率更是大大加倍,不止如此,这些奇花异草既是出自青蓝藿白手笔,自然会时不时散发几股恼人味道,或恶臭,或清香,闻者或欲呕,或惶惑。
翠生一踏进幻象,便急急寻找云翡的身影,适才花朵放在自己手中的一瞬,莫名的古怪感觉从云翡修长的指尖传来,未及细细分辨,磬声传出,云翡身形一闪已没入林中,只余下一个倏忽的微笑。
此时这古怪感觉已转为更深切的不安,如虫噬般,细密爬在翠生心头,爬过的地方寸寸麻痒。
机关陷阱自难不住他,只要跃上树梢或半高的枝桠间行走便可,小路虽然曲折却也逃不开七纵七横的总踪。
不安感更甚,仍是不见云翡身影。
“你这样不行!哪有在瘴气里狂奔的?再跑下去该生幻象了!”
石璞的声音从天而降,并抛来一物。
原来是个香包类的东西。
翠生狐疑地盯着他,刚才未曾发觉,此时竟有点头晕欲呕。
石璞见他没有反应,朗声一笑:“我才不会这么没品,才一试而已,用不着害你,这是青蓝弟子常配的药包,带上它!”
云翡说过,青蓝弟子身上都有奇异的药香护体,原来就是这物。
翠生慢慢将药包揣进怀里,果然,一丝清凉药气直钻入脑,原本烦恶的感觉好了很多,诚心道了声多谢。
“哈哈!我知道你比别人都敏感~~”敏感二字故意拖长了音:“我要去找我家小英了!”
“等等!遇上走不出的路口,便闭眼横走七步,纵行七步,不可回头张望。”翠生低声叮嘱。
石璞挠了挠后脑,嘿嘿一乐,高大的身子便消失在了树后。
树下传来一阵阵不绝于耳的争斗之声,翠生低头自掩映的叶间向下望去,原来是几个幻生院弟子正与神机院弟子斗得正欢,近身搏斗显是幻生的落了下风,但只要一人腾出功夫设置幻象,神机院的便也一时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