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现成捏好的指决半破半攻,夹带着一腔愤恨给神机弟子来了一个措手不及。
神机弟子自命了得,既不解释也不说话,白了脸子与之缠斗起来。
鹬蚌相争谁得利?
翠生不惊不喜地跃下高台,天玄弟子这才啧啧鼓掌称道。
许多人第一次见着翠生出手,各种目光异彩纷呈地射来,翠生却依旧波澜不兴,身子雕塑般杵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盯在一处,许久才眨动一下。
仿佛刚才在台上凤舞纷飞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偶然出窍的元神罢了。
三三互斗持续了近整天,别人打的如何,是否精彩,翠生全然不知,只是在喊到他的名字时便上去比划。
最后一轮下来,已有人不满地嘀咕,认为翠生风度虽好看的紧,却不免过于轻敌。
只有翠生自己明白,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精准到底的。
这个魁,他夺定了。
云翡的离去是天玄院近年来最哀痛的消息,而翠生的晋级却是近年来最雀跃的事情。
能不雀跃吗?最终有望夺魁的只有三人而已:神机琉风、青蓝石璞、天玄翠生。
不知道怎么的,天就黑了。
翠生一路上尽量挑着偏僻的路,静静回到自己房里,关门前仍努力不去注意窄廊尽头的那扇门。
因为他知道,那里再也透不出温暖明亮的光了。
还有两日后才是三试,两日。
翠生心里默默想着。
天亮,天黑,
再亮,再黑,
当东边翻出一丝的白,翠生便守在了长阶下,仿佛等了一世那样漫长。
虽然是半黑的天色,翠生却仿佛又望见了他,从长阶那头,徐徐走来。
又下雪了,上次的雪细碎,凌乱;这次的雪沉重,凶狠。
上一场雪里,那人本想挡在他身前的,却被他顶了回去,而这一场雪,片片似刀。
“只要过了一试便一身轻松了……我可不想要那碗还尘汤。”温吞的声音,一阵轻笑,犹在耳畔,他倚在窗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斜挂,脚尖差一点便碰到地面,晃啊晃的。
翠生摇摇头,用力把那条晃来晃去的腿从脑海里甩出去,腿甩出去了,声音却又响起:“我可不想要那碗还尘汤……还尘汤……”。
再甩,只甩起一片冰珠。
那天,当长戚说出那个名字时,翠生的心便空了,周围的呜咽声停了,说话声住了,连不时扑棱几下的乌雀都不见了,他的世界一片空明。
他跑去找长戚,长戚正抚着那副厚底白水晶眼镜出神。
“这里一定有诈,他不可能……我不参加试炼会了!我去找他回来,问个清楚。”翠生上气不接下气,却字字诚挚。
长戚冷冷一句便把他打败:“不参加二试便放弃,你也想来一碗还尘汤么?”
翠生胸口不断的起伏,只觉喉头发酸,气血上涌。
“他可告诉过你这次的奖品是什么吗?”长戚悠悠说道。
翠生不知所谓地怔着,长戚哼了一声,似笑似哭:“这孩子!这次的奖品是他为你寻的。”
长戚见翠生仍怔怔的,不禁长叹。
“云翡早就看出你身子有异,终年绕着一层青玉光,透着寒气。后来便天天追着我问,我被缠怕了,许是一次醉了就跟他说了。
这孩子之后就到处翻阅书籍典故,连残旧孤本都被他弄来看了……说是要为你寻得解决之法。
有一天,他跟我说,终于找到法子让你不再受反噬之苦了。
上次你们出任务得来的那个药引,就是其中一味。”
长戚断断续续地说着。
云翡戴着厚厚镜片埋在一堆书本里认真的样子又浮现出来。
他早就知道我用玉的原因,他早就知道我定期吃药,定期发作,只是碍着我面子,佯装不知,却一直在为我寻找法子,所以他读那么多书。
法子当真被他找到了,主要的一味竟是龙角,蛟龙的角,但炼制极为复杂,不是师傅一人能办到的,师傅又求了掌门,将这物作为今年的奖品,这样便可令别的师傅助他炼制了。
这物本就稀罕至极,寻常人带了,身轻如燕;我带了,可镇灼热之噬。
师傅便只盼我今试夺魁,名正言顺地摆脱痼疾,要他督促我勤勉修习。
末了,长戚说:“当时依我的意思,就直接告诉你,对你夺魁也是个动力。但是他说,这样不好,以你的资质用不着这个动力,而且怕你知道了面子上挂不住。”
“生儿,不论翡儿这次是否遭了算计,你也要把头名拿下,别负了他为你的操劳。”
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将翠生的思绪砸断。
高台仍是那个高台,对手仍是二人。
西角琉风,东角石璞。
石璞仍那么大大咧咧地站着,歪靠在东角的柱上,扯着玩味的笑。
琉风看着他,撇了撇嘴,只说了句:“你瘦了。”
鼓声渐密,与缓缓飘下的雪相映成趣,最终在将要连成一串长音时,嘎然而止,四下静谧。
38.兵不厌诈
鼓声渐密,与缓缓飘下的雪相映成趣,最终在将要连成一串长音时,嘎然而止,四下静谧。
……………………
帷幕已拉开,好戏即将上演。
石璞的笑意仍轻飘飘地挂在嘴角眉梢,但身子已不似刚才那般疲沓。
翠生被雪水浇透了心肠,神色俞发凝重,如冰雪雕成一般,散着肃杀寒气。
琉风只觉几日未见,对方竟清瘦如斯,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再要开口说点什么又觉不妥,张了的嘴再复合上。
琉风着黑,石璞着红,翠生仍是那身白衣。
风起时,衣袂猎猎,夹裹在雪中,煞是好看。
三人各倨一角,保持着刚刚把对面二人收入眼底的距离,心思一般的飞快地打着转,却无一人先出手。
这种情形不知持续了多久,场外更无一人出声,俱是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生怕落下每一个细节。
纷扬的雪片肆无忌惮地抽打在他们的头脸上,混若不觉。
渐渐的,三人身周竟不再有雪片落下,仿佛他们头上的天空与旁人不同。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这一点,其余人也开始躁动。
眼尖心细的再看,不是雪在他们的头上住了,根本就是还未近身便蒸融作了丝丝白气。
谁先动手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三人互斗的妙处便在于此,但凡其中一人先出手,便是另外二人趁机结党的契机,当然,若是双方强弱悬殊便不在此例。
一场高标准的三人互斗通常包括如下几部分。
首先要将对手置于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确保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尽收眼底,这点很重要,他们做到了。
其次,便是敌未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这点,他们正在做。
不要以为他们胶着的状态很轻松,你看那灰飞湮灭的雪花,你看某人额下渗出的汗珠,你再看某人逐渐青白的脸色。他们身周正流转着强大而缓慢的气息,这是肉眼所见不到的,得亏现在是冬季,若是夏季,几个小虫飞进去,只怕会当场吐血身亡。
长阶上是一字排开的桐木座椅,座椅前是一字排开的桐木长桌,长桌上是一字排开的茶壶茶碗瓜果小吃,但桌后的人却不那么整齐,除了压根就没整齐过的神机求通,其余人或站或坐,或半蹲或欠脚,无一例外地被场上的胶着之势所吸引。
藿白看了圈身周,将目光落在站得笔直的长戚身上,长戚紧张时眉毛便会上下抖动。
藿白放下手里的茶盏,扯了扯长戚的袖子,微微道:“你说谁会先出手?”
长戚双眉上下翻飞:“难说,生儿一向懒散,以他的性子定要耗到最后,但这次……不好说。”
“石璞这孩子平日脾性火爆,但大事上从不马虎,但现在我看他倒有点心不在焉。”藿白徐徐说来。
长戚顿时来了精神:“哦?怎样见得?”
“我看他眼珠子乱转,不像神机那小子那么专心。”
长戚恩了一声:“琉风经验老道,这点生儿别吃亏才好。”说完又瞅瞅藿白,道:“当然,石璞得胜也好,也好。”
藿白笑笑:“还着补什么,我看得出你家生儿是打定了主意拿头名的,另外俩人气息蹿得虽然高,却放得太早,恐怕后劲不足,唯独这孩子,气息内敛,收放自如,我也看好他。再说我们青蓝的对虚名本就不放在心上,凑个热闹便了。”
长戚默默呼出一口长气,点了点那颗千斤重的头,继续望向高台,心又开始悬起,不上不下。
不知从哪爆出一个吸气的声音,然后是一片讶异的轻呼。
台上已经舞成一片,黑白红三色混在一处,到底还是没看出是怎样纠缠起来的。
长戚眉目深拧:“琉风竟然也用兵刃了……”
台上除了缠斗在一起的黑白红三色身影,竟还有一条细细银线夹杂其中。
藿白放下茶盏,道:“不错,能逼得琉风亮兵刃。”
先出手的是琉风。
翠生只觉华光一闪,一截银线已不知从何方探出,无声地向自己脚下袭来,银线尽头是琉风似抖非抖的手腕。
平地跃起,银线却已掉头击向彼端的石璞,这一次却是直取面门,快速绝伦。
石璞咦了一声,拧身避过,擦着银线逆行而上。
这银线其实是一条极细的鞭,不知由什么打造,柔韧异常,随着琉风手上动作,时而慢舞,时而凌厉。
由于石璞的反扑,琉风的银鞭渐舞渐急,鞭梢如灵蛇,点点取其要穴,一时间石璞也不得近身。
翠生趁势跃至近前,悄声便待画掌击下。
若是平常,翠生定不会拣这现成的便宜,但此次却顾不得许多,他只想尽快得到结果。
琉风没有回头,空出的左手向身后扬起,又是一条银线从袖口中蹿出,将身周一圈围得细密。
只见琉风站在正中,双手上下左右翩飞,两鞭细细密密起舞,显有独占鳌头之势,意态潇洒至极。
翠生暗恼,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怎么这么多!
无心恋战,便要探手摸出黄纸,点他个焚字符,一把火把这鞭子烧个干净!
石璞却抢先一步,一手入怀,道:“真是有趣!你当这是杂耍嘛!”
手再探出,扬起一片红雾,翠生本待避过,却觉入鼻的不似药味,反倒是一股铁锈气。
青蓝弟子擅药,琉风见这一片红雾扬起暗道不妙,待要掩住口鼻,复又想起手中双鞭正舞,只得寒了脸闭气,犹豫功夫,鞭势稍缓,那头竟被石璞牢牢拿住,大惊失色。
琉风这银线鞭与其他鞭类不同,不但细如发丝,而且异常光滑,平常人根本拿捏不住,除非手劲极大之人才能在迅捷的鞭影中捏住一梢。
琉风冷汗淌了一背,难道这名不见经传的青蓝弟子竟有如此神力?
石璞拳中紧握,竟真的耗住了银线一端,笑得诡异,琉风脸色更是煞白,只觉自己当真是井底一蛙。
翠生向石璞横了一眼,哪里是什么神力,定是那片红雾有问题。再看琉风目中错愕,苍白的面上一片哀戚,只衬得眼里愈发漆黑,一手兵刃已被制住,另一手却惯性地与翠生继续缠斗,显见斗志已去了大半。
翠生本要出声提醒,但云翡的笑容又深切地浮了上来,胸口窒息般的疼痛。
四周观众俱是惊疑不定,没想到往年的魁首竟第一个不在了状态,那个青蓝小子真有如此能耐?
长戚从牙缝里挤出几字:“生儿,上啊,上啊!”
藿白微笑摇头,心中只觉石璞实在狡猾得可爱,扬了一把锈砂便挫了琉风的锐气。
又是一段短暂的胶着。
石璞那头哈哈大笑,手上兀自牢牢扯着银丝鞭:“你也太不知变通了,我攥住了你的鞭子你就不会放手?”
说着欺近琉风身前,低声道:“别憋着了,这不是毒物,是锈砂,要不我怎么攥得住你的鞭子?!”
琉风目中精光暴涨,心道好你个小子,竟毁我一条银丝鞭!
当下撒手弃之,另一条银鞭又挥了上来,就在鞭梢直取石璞肋下之际,石璞竟笑嘻嘻地又挥出一把红雾。
琉风这次长了教训,不再凝神闭气,而是手中回抖,生生将击出一半的银丝撤在身后,这可是他最最心水的兵刃了,已然毁了一条,这一条总要护好。
然而,为什么这次的红雾和先前不同?
先前的红雾由无数个密麻颗粒组成,落势沉重,尽数吸附在了银丝之上。
而这次的,却如一团红云将自己拢在其中。
还未回过神来,脑中便作漆黑一团。
原来这次竟是毒物,罢罢罢!
虽只一瞬的功夫,一双大掌已然拍上琉风肩头,不重不轻,刚好把他拍下台去。
台下一片呼喝咿嘘之声,除了青蓝弟子大肆叫好,其余各院均为琉风不值。
这石璞胜得太不光明!
琉风脸上依旧惨白,神色却已平静,拱手向上抱拳:“是我轻敌了,实在没想到还可有如此打法。”
石璞挺胸还礼,于一片嘘声中朗声道:“好说好说!师兄承让了!”
台下依旧骚动不已,一个蓬乱的身影自长阶翻身而下。
定睛细看,原是神机求通。
只见他在距神机弟子不远的地方站住,轻咳几下。
神机弟子个个露出哀哀期盼之色,只盼师傅能为他们做主。
“哈哈!青蓝院这孩子我喜欢!真是聪明!”说完,硕大的头颅转向神机那方:“你们有什么不服的!人家善用自家的长处,你们给我好好学着!怎么我求通教出来的徒弟都这么木讷。”
说完,硕大的头颅又晃了晃,折身走了回去,边走边向着阶上喊道:“藿白老儿,我还真服了你,怎么教出这么好的徒弟!”
天玄弟子见神机琉风败下阵来,显见自家夺魁的几率也翻了一番,不及欢呼,却又想到石璞其人如此刁滑,我们翠生能否是他的对手?
如此这般,天玄院弟子竟是最安静的一群。
“为什么不好好打?”翠生低声叱道。
“你看我多卖力啊?”石璞一脸委屈。
身法愈加迅速,掌掌生风。
翠生侧头避过对方一抓,眉头微蹙,看似用力的一击,送到自己身前却全无力道。
不禁忿忿:“你刚才不是很有手段么?现在干什么拘着?”
石璞听得此话,不禁瞅向台下,琉风那双黑得刺目的眸子竟一直注视自己这边,的人。
当下话里捎带路股醋风:“心疼了?我就看他不顺眼。”借着身子间的交错,瞥见翠生发丝里荡出一枚碧绿耳坠,玲珑可人。
若是将这坠子含在口中又是何等滋味?
再看对方面色清冷煞是可爱,不禁想入非非。
难得如此亲近,便要分外珍惜,不能让这份亲密贸然结束了。
于是一招一式间更添了十分的小心,既不要伤到对方,也不能被对方伤到。
如此看来,石璞的难度反倒更高些。
纵然翠生急于求胜,但面对一个根本不想结束争斗,实力又相差不多的对手,不由怒火蒸腾:“没功夫和你瞎闹!”劈手下去,气劲飞扬。
“急什么?这不才有咱俩说话的机会么?”石璞堪堪避过,心道好险!
再挥出轻飘飘一掌更像抚摸而不似出击。
台下只见红光围绕着白影,斗得难解难分,异常激烈,尤其那抹红光耍得很是卖力。
琉风在台下观得格外揪心,他怎么看怎么觉得石璞是在吃翠生豆腐。
长戚看得相当着急,生儿武功走得一向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怎么忽然变了味?
藿白无奈地摇摇头,石璞这孩子,占便宜也要分场合不是?
“你既不认真,莫要怪我。”翠生不咸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