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内心都像饱胀了情绪的气球,在年夜来临前胀得鼓圆。有的人怀着单纯的对过年的企盼;有的人在企盼中夹杂了一点坐立不安和慌乱;而更多的人则如身陷股海中,一面掂量着各股的起伏,一面祈祷自己的那只长涨长红。
腊月三十,当整片院落还沉浸在朦胧晨光时,好闻的酒肉香气便已四处弥漫。
起个大早的各院弟子都适时地换了新衣,平常见面就掐的人这一天也相互绷着口鼻点头作揖,翠生一早便飞奔到小厨房,守着蒸屉,望着不断蹿高的甜香白气,吞咽口水,
天刚擦黑,各院门口便挑起了灯笼,随着夜色渐重,平日白昼般的日光灯一一关闭。
只见点点红色灯火逐渐勾勒出一条蜿蜒龙身,半明半暗间,仿佛龙作盘旋,栩栩如生,原是各道路两旁此时都缀着大红色的如意纱灯,蜿蜒的尽头便是从家主院,今夜众人齐享年夜饭的所在。
四大院属也纷纷被灯笼装点一新,神机院统一挂着明黄纱纸糊的四角蟠龙灯,天玄院一色鲜翠青纱圆底灯,青蓝院则是粉蓝小巧的草藤柱形灯,幻生院却是明媚的紫色流苏琉璃灯。
弟子居所则更加缤纷些,一样的各色灯笼,却是鱼形鸟形葫芦形,样样不同;院里树梢下结着一片低垂的小小冰球,冰球里有事先折好的彩色糖纸,小球之物,夜前浸了水,系在枝桠间,第二日便形成了这异彩可爱的冰球,在各色笼纸的映照下,各自反射出鲜嫩的五彩光芒。
不到七点,各院弟子便已说说笑笑地聚集在了主院。
翠生心不在焉地仰望着面前高而陡的长长台阶,举凡从家的大事便要聚集在此处,青色的石材台阶已被磨踩得光滑润泽,映出两旁红色灯火,一圈圈在脚下晕染开来。
翠生低头看脚底,不情愿地扯扯衣裳下摆,适才在云翡不容置疑的逼迫下,才不得已换了件白色之外的衣裳。
上衣仍是宽松的样式,面料却厚重些,远山青的灰绿色泽,领口翻开便能露出鹅黄的夹衬,裤子是略深一号的灰色,剪裁极好,臀部微翘,大腿砸直。翠生揪着裤子难受,穿着这样合体的裤子只觉得捎一抬腿裆部便要开裂,但看到云翡满意的神情,只得小心忍耐。
翠生将夜行轻装叠好放在抄手就能够到的位置,云翡将封着小鹿的那张画片贴身揣上,这才翩翩向主院进发。
走在高耸台阶上,云翡小声对翠生说:“这个颜色就你配穿,真好看。”
翠生不爱听人赞他面目,侧眉微嗔,刚要犯难,但见云翡浅米色的夹衫微敞,露出里面米金色的衬衣,与他茶色眼瞳相互辉映,竟是第一回见他如此盛装,但金色穿在他身上不但不俗,反而平白添了几分贵气,再看后者手中持着一截竹头,上挑着一只薄纱小灯,明亮光线一直向自己脚边照来,原没留意,他一路都是掌灯而行。
主院分三层,一层大厅如巨大天井,三面环阁,阁上为师傅,宾客席,与一层的弟子席遥遥相望。
此时一层厅内自然而然地分出四块,四块各是什么阵营不必赘述,然而有趣的是,每一块阵营的密度都以一个中心点为基础向外扩散,只有天玄院的中心点刚刚抵达。
坐定,云翡便不动声色的将几盘糕点移到翠生面前,一尾鲤鱼形状的蒸年糕,一碗酒酿玫瑰汤圆,翠生心中一暖,却又想,云翡是从何时这样待我的呢?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
一顿饭谋杀了大半目光,云翡一时不能适应,翠生则恍若不觉。
任这顿饭席如何精美丰盛,二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兀自耳语着夜里的行动。
随着时间慢慢爬过,席上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斗酒的斗酒,扯皮的扯皮,不同阵营的人相互之间也有了走动,不过多是场面上的话,什么旧岁年底,恩怨就此揭过,来年又是新光景等等;各院师傅也松了松近日紧绷的弦,望着楼下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意;顶层阁楼的筵席一如开宴时平静,但暗地里有没有切磋较量则不得而知,只是不时传来一两声朗笑和酒瓶破裂之声。
随着一盘盘晶莹光洁的粉白饺子的入席,年夜饭也即将进行到尾声。
翠生忽然感觉四周忽然不和谐的安静下来,自己已被笼罩在一个高大的暗影里。
云翡紧闭嘴巴,绷着脸,深邃目光直视来者。
石璞大大咧咧地站在翠生面前,笑得无邪,手中一杯酒举过胸前:“祝你新年万事顺遂~试炼会一举夺魁!”说完又瞟了瞟云翡,“切~~不过是敬杯酒不用这么大火气吧~~”
翠生面前的酒杯自从斟满后就未再动,四下气氛异样,只得举杯站起,灿然一笑:“谢谢。”轻抿一口。
石璞也笑了,吱溜声响,一饮而尽。
翠生放下酒杯,重新坐定,继续与云翡小声讨论,仍感觉得到几道含义不明的视线向自己打来,心中有数的一道来自石璞身旁,泛着醋气;似乎还有一道来自神机阵营,转眼去看,那人却又低头吃菜。
周围又逐渐喧嚣起来,仿佛按下了播放键,其他院属的几人的见石璞旗开得胜,敬酒成功,竟也跃跃欲试,不住张望。
一个清冷的好听声音适时地响起。
“弟子琉风,谨代表神机院弟子祝师傅与远道而来的贵客新春如意,否极泰来!”应景应时,姿态曼妙,声音刚一落下,十二时到,钟声缓缓响起,琉风执着酒杯就着钟声在大厅拱手一圈,再对准楼上贵宾席位,轻缀一口。
各院弟子这才恍然而悟,纷纷站起向着主宾位置拱手敬酒。
翠生却觉得琉风那礼数周到的目光隔着众人,在自己身上徘徊了良久,意味深长。
随着十二下缓慢悠长的钟声绝止,筵席才算落下帷幕,后面的节目便各人有各人的安排了。
翠生与云翡的年夜才刚刚开始,轻装上阵。
小厨房非常安静,仿佛一个疲累许久的人,终于睡了,睡得沉酣。
云翡双手在腌渍用的坛子四周仔细摸索,确定无误后才慢慢挪了开来,第五条路出现了。
“原来只是一条地道!”翠生矮腰走在曲折的通道里,还好四壁光滑,隔几米便嵌有壁灯。
“我也以为会更神秘一点呢,呵呵!”云翡觉得一切都很顺利,不禁拍了拍胸前口袋里的画片,有安抚的意味。
通道的尽头设在另一个厨房下面,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库房,除了丰富的食材以外,还有些奇怪的东西,首饰,服装,机括,工具,应有尽有,也可以说,这里其实是见钱来的小仓库,八成每次被委托采买便买多一些,存在此间。
按照得来的消息,二人展开身形向市郊的一处别墅奔去。
逐渐接近,云翡怀中的画片便抖得更加厉害,云翡站定,翠生手心贴在云翡胸前,闭上眼。
小鹿的声音在翠生脑里出现,“我……我好害怕……”
翠生:“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但是很不安,很怕……”
翠生睁开眼,望向云翡,“你看到什么了?”
云翡目中金光闪烁:“妖气冲天……”
不远处静静矗立在夜色里的小楼显得雅致、安静,彰显着主人不愿被打扰的姿态,却与这岁末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
“翠生,你知道为什么过年要放炮?”云翡的声音掺杂在噼啪作响的爆竹声里,
翠生等待回答。
“书上说,年其实是一种妖怪,岁末便要出来吃人,但它格外惧怕吵闹的声音,因此人们便发明了鞭炮,是为了将它吓跑,这才有了过年一说。”云翡的脸庞被明媚的焰火映照得炫丽非常,却也如在梦幻中。
翠生有点出神:“这是真的吗?”一语双关。
“不好说,上古传说吧,真真假假,不过鬼畜一类惧怕这些声音倒是真的。”说完,云翡指了指前面异常安静的小楼。
跃上围墙的一刹那,翠生也感到了,阴气缭绕。
30.青衣鬼
跃上围墙的一刹那,翠生也感到了,阴气缭绕。
安静的夜空,仿佛一颗星子也容不下,幽黑得鬼邃。
翠生居高临下,见这寓所前门立着白色木质的报刊箱,院里香花缭绕,透着缕缕温馨,但冷眼看这屋子格局,竟是前圆后方,横木当冲,好一副墓相!
云翡微微附低身子,并在翠生身旁,修长的手指按在胸口,安慰着胸前那一抹游魂,转头浅浅一笑,褐色的瞳仁发出浅金色的柔光。
翠生觉得这一个微笑似乎将定格在自己脑中,闭上眼,温柔的笑靥仍在黑暗里徐徐绽放。
此刻,二人都已断定,此间确有妖孽作祟,这里的女主人定然不是凡人。
云翡掏向怀里,却被翠生一把扯住袖口,“怎么?”仍是温雅一乐,接着手触上他的手,奇道:“怎么还出汗了?”
翠生忽然想回去了,这次,他第一次想听云翡的,什么都不管,只要自家师兄的平安。
“我……有点热。”
“热吗?一会就好,还是老法子,你卜,我布届。”云翡轻拍他的手。
翠生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闭了眼睛,手中捏诀。
静静的指着一扇窗说:“吉门。”
云翡如鹤般掠到手指方向,探入怀中,左手中指与拇指捏住黄纸一角,右手书画,红色墨迹淋漓,一声轻喝,黄纸燃起,化为一丝轻烟,将房前屋后细密包裹。
跳入窗内,普通却雅致的家私摆设,室内弥漫着……淡淡清香。
传说中的天才玉女新星文小非坐在灯下,看书。
落地灯高细的柱脚优雅的翘起,却又仿佛被低垂的灯罩压低了身子,有一点点倾斜,灯下读书的少女笼罩在一角明黄的暖光中,与小鹿相同的脸庞,眉眼,眼中却浮着层水雾,正读得入神。
重重阴气却自少女身上缓缓散发。
文小非抬头看见他们二人,没有任何表情,云淡风轻,然后又低头看书。
翠生与云翡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翠生向云翡作了口型:你 用 隐 身 符 了 吗 ?
云翡无奈苦笑,两手一摊,摇摇头。
深更半夜,陌生人来访,独居的妙龄少女,竟神色如常。
翠生摸了摸脸,又看看云翡,难道我们二人已美到神鬼不泣的地步了?
气氛实在古怪,两个异能降妖师竟然被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孽畜给鄙视了!
若不是小鹿在怀里猛颤,云翡当下便要拉着翠生从刚才蹦进来的窗户再蹦出去了。
“何方妖孽?”云翡微眯着眼,力图穿过现象看透本质。
声调无甚起伏,仿佛在问:多少钱一斤?
翠生原本微提的心却提得更高了,高到云翡温和的语气此时听来竟有些毛骨悚然。
文小非不耐烦的扣下手里书本,秀眉挑起,素淡的脸上无妆,只是神情略微犀利,甚至有几分无可奈何。
“说罢,你们想签在哪?”声音与小鹿也是一样,轻柔青涩。
纤细的手腕一抖,已不知从哪掏出只马克笔来,“带相机了吗?今天过年,我可以和你们合照。”说完,还梗着脖子,作出这样你们该满意了吧的神情。
翠生简直哭笑不得,狐疑地又向云翡望去,云翡笃定地冲他点点头。
翠生心说,我绝对没有怀疑你的阴阳眼。
妖气这么明显,自己也感觉到了,只是这个妖……也太有性格了吧。
“抱歉,文小非小姐,我们并不是你的崇拜者,不,也许叫你的真名会更有礼貌——‘青衣鬼’。”
云翡的声音如初冬的第一场雪,轻柔而寒冷。
文小非果然面色一变,但只是一瞬间,随即紧绷的秀丽五官又松懈下来,懒懒道:“原来是你们,又是哪个道观出来的?不过这次有进步啊~~没把我这里搞得到处都是黑狗血~~”
原来已经有“同道”发现了她的身份,只是没讨得好去。
翠生感叹云翡书没白读,竟然一语道破对方身份。
青衣鬼,生前对表演痴迷,死后流连在梨园戏班,吸收戏子精华幻化而成,只是此类鬼怪无大作恶,偶尔性子上来附身于戏子,标志则是此鬼眼尾有一点红记,并不像其他鬼怪面目狰狞。
云翡盯着文小非的眼尾——不,应该说是青衣鬼的眼尾。
文小非慢慢站起身,莲步轻移。
翠生凝神屏气。
青衣鬼由来已久,因为很少作恶,所以不太引人瞩目,《鬼史》和《道典》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因此翠生与云翡对这鬼的了解甚少。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青衣鬼却选择了小鹿的身体,而且一占就是二十年。
“为什么伤人性命?”翠生终于开口,他不会像云翡那样绕语言圈子,他只问他想知道的。
披着文小非形象的青衣鬼咯咯一笑,花枝乱颤。
“我伤谁性命啦?”声音娇媚,拉丝的眼波缠在翠生脸上,粘出了糖汁,“咦~~你也是‘抓鬼的’?长的可真不错~~不如让我附几天?”
近前几步。
“没伤性命?你这身子哪来的?”翠生原地不动,任她离近了细看。
“捡来的!”文小非笑眯眯的说,声音甚是欢畅,谁能想到这娇俏少女的壳子里装的是老酒。
云翡觉得这女鬼真是难拿,它若哀怨,助它超度就好;它若暴虐,金光符一贴就好;可这位,和这身子的本主还真有一拼,一样没有鬼怪的自觉。
云翡摸出画片,翻手下沉,心中默默诵念听我号令,诸鬼显形。
穿着古怪样式校服的小鹿自画片中摔出,揉揉屁股,看到面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肉身,刺溜一下躲在了云翡身后。
“哎呦~~手段挺高啊!”文小非掩不住一脸诧异,“很久没见过动作这么利落的显鬼术了!”
说着,文小非原地一转,如花旦翻舞般,软软的身子倒了下去,云翡则吃惊地注视着她倒下旁边的一片空白。
翠生迫不及待地向那空白处扔了一张显形符。
一个眼尾有着泪滴形红色印记的人出现在翠生眼前,顾盼生姿,翠生才明白为何云翡会一脸吃惊了,因为那是个男人,一个将妙龄少女的风情展现得惟妙惟肖的男人。
不愧是青衣鬼,不愧是戏班子里生出的鬼,敬业!
青衣鬼不再摇曳,不再乱抛媚眼,而是在翠生与云翡之间瞟来瞟去:“我知道了~~你们是从那来的,你们是那家的人……难怪~”
说完又抬起头对上翠生的眼,神色痴迷地说了句不着四六的话:“听说你们家的人都很俊俏?”
云翡轻喝:“胡说什么?”
青衣鬼抬头,一脸不悦:“怎么这么凶?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美丽的唇角微张,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小鹿的肉身里。”
“……”
不说算了,翠生抱起地上的肉身,“师兄,我们走,回去给小鹿还魂。”
“……”青衣鬼跺了跺脚,脸上一红,“算了,说就说!”
“恩……人家当年算是自杀的,因为……失恋。”
“他也是男人,比你们还要好看。”青衣鬼神色忸怩的说着。
翠生与云翡不明所以,这和小鹿有什么关系么?
31.阴阳两隔
翠生与云翡不明所以,这和小鹿有什么关系么?
……………………
青衣鬼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将缕缕思念化作声音,一点点,讲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