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心念一转,便想起一人:“你是说……他?!”
云翡正色道:“不错。”
“你认为他会告诉我们第五条出路!?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但常听说……”
“我也不确定,但除了他,咱们没别的法子。”云翡仿佛下了决心般,停住脚步,目中神采奕奕:“其实我带你去找他,也是想确定个事。”
谁能在从家来去自如?当然是负责外出采买的管事见钱来了。
见钱来的房子位于小厨房后院,翠生这是头一回来,只觉得自从一踏进这小院,浑身就不舒服。
见云翡询问的眼神望来,翠生如实地点了点头。
云翡要确定的就是这个,翠生对这里的感觉。
前几次云翡帮人跑腿,曾和见钱来打过几次交道,已然觉着此人气场古怪,时弱时强,时消时涨。
看此人一身病骨,八成是身体不好,又勤于算计,想来定是劳神过度所致,也没太当回事。
但这次托他捎买那本八卦刊物,是他第一次未戴眼镜看到见钱来,竟发现此人身后笼罩着一股黑气。
只有死人身上才有的黑气。
27.搜魂砂
只有死人身上才有的黑气。
……………………
见钱来应声开门,待看清来者,一双精利小眼便不住在翠生身上仔细打量,只见后者青丝如瀑,遮住了半面眉目,却遮不住美玉般的风情,当真如少女般秀美绝伦夺人心神,但随之扑面而来的却尽是清冷凛冽之气。
心下暗叹,长戚果然好眼光,这孩子才多大,在年轻一辈里便已出类拔萃了。
在见钱来晃神的功夫,翠生与云翡已交换了几个眼色。
云翡抬脚迈进室内,目光在不大的房间里兜了一圈,朗声道:“又来打扰了,我们想跟您买样东西。”
翠生则仍立在原处未动。
见钱来听到云翡说出买东西三字,这才收回心神,目中清霍精光又被另一种狡黠取代,随手将桌上的铁木算珠抄在手里,接口道:“说说。”手指已伏在算盘上,五指微张。
“买一条我们不知道的路。”
“你说什么?!”见钱来掏掏耳朵。
“我们想买,您采买时走的那条路,但前提是不让第四个人知道。”云翡淡淡说来,仿佛谈论的只是普通货物。
见钱来的震惊只是一小会,看看云翡面上并无丝毫戏谑神色,这才缓缓道:“你拿什么买?”
见钱来隐隐兴奋,觉得此生最大笔买卖便要出现。
“拿一个人的秘密来交换。”一直没有说话的翠生突然开口,声音清朗,内容诡异。
“哦?”见钱来一边眉头挑起,也不急着接茬,只是徐徐说道:“秘密嘛……这么大的从家,哪个没有秘密……”
“您说的是,这里谁没有秘密?但有人的秘密只值一分,有人的秘密值一万,也有个人……”翠生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就值您金口一开。”
见钱来见翠生一张小嘴开开合合,说得头头是道,不禁问道:“你先说说,谁的秘密这么值钱?”
其实他已打定主意,绝不会做这桩买卖。
是否值得尚在其次,自己这条出路是绝不能让第二人知道,否则这些年的苦心藏匿便如绣花针纳鞋底,全废了。
翠生微微一笑,端的是淡雅如兰;足下生风,端的是动如脱兔。
见钱来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翠生已掠到床边,见钱来心中大惊,刚欲上前阻拦,云翡似有意无意的转了个圈正好将他挡住,只几秒功夫,再看翠生抄手在枕下一扫,一个银质小熏炉便被拎了出来。
“当然是你的秘密了。” 翠生徐徐说着。
说话间,细长的手指已在熏炉内壁探了一圈,收回时,细白指尖上黏着几粒殷红。
见钱来面色未变,只是眼中精光暴涨,怒目而视。
翠生一进屋子便嗅到了那味道,浓郁之处便在床头附近,果然一击即中。
撵着手上红色的灰烬,再环顾四周,一砖一木早已沁入了这淡淡的腥膻气,混杂在浓浓的铜臭味里,仍能被鼻清的人嗅出,可见此人用这物已有些年月了。
铜臭气,常用以比喻某人,贪财,以致一身铜臭气。
但这“气”其实是闻得到的,在翠生鼻里,那是由各形各色人等的体味,金属的锈味,油墨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见钱来的惊怒只是一刹那,犹自慢悠悠道:“我当是什么秘密呢!本人自小多梦,以噩梦居多,这安魂砂倒是好用,夜夜无梦到天光,这砂是朋友送的,犯着谁了?”
见钱来一边说着,一边上下翻飞着白眼,只是心里惊疑不定,当真不能小觑了这少年。
翠生微微一笑,手里兀自捻着那一抹鲜红,道:“您喜欢安魂砂当然没犯着谁……不过,这不是安魂砂,是搜魂砂。”
说到此处,美目一凛,清了嗓子,正色道:“搜魂砂,殷红如血,味道鲜腥,可搜阳人魂魄,用以趋避阴邪入侵。你既住在方士云集的从家,又何需夜夜焚此香入睡?你入从家一十九年,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有如此恒心一直扰你?再退一万步,你既躲避它们,为何不请我师傅助你一臂之力?可你宁愿用这至阴之物拘着魂魄,折损阳寿,莫非那孽畜本就与你有仇,是你入从家之前造的孽?”
云翡在旁听得心中啧啧称奇,想自己只是引翠生来此,万万没想到他竟在这短短时间内,观一便能知三四,当下心里也不禁得意起来,若不是要凝住心神看紧见钱来,只怕现在早已拉着翠生拼命夸奖一番了。
见钱来被翠生点破谎话,面上却始终不见一丝难堪,又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才现出哀戚之色。
刚要站起,一个踉跄没立住,又摔坐在了木椅上。
看到见钱来不但没有暴怒撒泼,原本瘦削干枯的面容又显得苍老了几分,目中一片凄苦,二人心中除了疑惑就是不忍,但若不这样,怎能令金银至上的见钱来乖乖吐出那第五条路?
见钱来重重的出了口长气,沉重而悲凉。
“好,好!你们竟拿我自己的秘密来交换……当真如此,什么秘密能比自己的秘密更重要!”
他一面摇头晃脑的嘀咕着,一边又从墙角搬了两把凳子过来,示意翠生与云翡坐下。
显见这生意便要谈成了。
“不想我见钱来算计了半世,竟……不提了!”
“这样吧,我可以告诉你们出去的法子,但你们要告诉我出去的原因,不得隐瞒。”
当下三人达成一致,云翡将自己如何遇见小鹿,小鹿又如何不能遁入阴阳轮回,以及这些日子的蹊跷发现细细道来。
“原来你托我买书就是因为这个小鬼。”见钱来若有所思,“为什么不和长戚老头商量?”
“这个,恐怕……师傅不会同意我们此时出门。”
“哦!对,他还指着你们扬眉吐气呐!”想到这,见钱来小眼一瞪:“你们可不许把我供出去!”
走在回去的道上,天色昏沉,二人一路议论,他们都觉得今天的见钱来很奇怪,现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厚,尤其在“秘密”被戳穿以后,好像一出戏还没唱完,就破了嗓。
见钱来到底也没说自己为什么要用搜魂砂,谁也没再问。
逼问只是手段,目的达到就好。
原来第五条路就在小厨房里,腌渍腊肉的坛子下面。见钱来建议他们最好在年三十晚上出去,初二之前回来。
大年三十直到初五都算假期,其间消失一两天应该无害,依照平时的效率,初二前定能搞定。
翠生想起去年的除夕,那片白雪皑皑,琉风披着墨黑色的大衣,整个人卷在风声雪点里,提着的灯笼忽明忽灭,一点烛光透过黄色纱笼与明月相映,人似踏月而出,而自己则成了桂宫逃逸的小兔,藏在雪包后痴痴傻傻了许久,不远处的灯火通明仿佛喧闹在隔世。
“所以这些日子要好好用功,别让师傅补课。”云翡大声说道,口上道貌岸然,手里却弹了翠生一个爆栗,声音清亮,未待翠生反应便哈哈跑开了去,翠生揉揉生疼的额头,这才拔脚追赶。
石璞站在湖边看着渐远的二人,嬉笑之声仿佛仍在耳际徘徊,异常刺痒。
谁说他们关系不好了?
28.众生态
晚上,各院大厅已贴出了新鲜热辣的试炼大会通告。
“起始时间:一月初六
结束时间:无特定时间,以魁首的诞生为止。
要求:年满十六岁并且已归属于神机、天玄、幻生、青蓝任意四院的弟子必须参加。
规则:
第一试,上述要求内全员参加,命题随机抽取,一项题目,难度为低。
惩罚:还尘汤一碗。
奖励:无
第二试,由一试胜出者全员参加,命题由四院师傅拟定,四项内容,难度为中。
惩罚:无
奖励:选出其中杰出者若干,参加三试。
第三试,由二试胜出者参加,命题由掌门拟定,难度为高。
惩罚:无
奖励:暂不透露。
望各院弟子积极准备,公平竞争。
准备及试炼期间不得出现舞弊、斗殴、暗算等不正当手段,一经发现,按一试淘汰惩罚处理。”
各院都是同一番光景,人头攒动,热血沸腾。
“你说,今年的第一会不会换人?!” 其中一人问道。
另一人一人信心十足:“不可能!上届我可见着了,琉风师兄那三百五银针连发~~别说人了,是锅都得打成筛子!”
先前发问之人,又小声道:“不过我可听说天玄那人……最近风头可劲着呢!”
一人插嘴道:“你说那个小美人?谁见过他出手啊?以讹传讹罢了,娇滴滴那样,在床上还差不多~~”
一群人发出嗤嗤笑声。
不知是谁,先止住了笑声,静默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先前肆无忌惮地笑逐渐转为零星几声干咳。
琉风刀刃样的目光剐过每个人,一语未发,这几人在琉风安静的注视下,只觉得好似有人自头顶浇了瓢冷水,寒到心里。
待琉风走远,几人才呼了口气。
“真……真有气势啊。”一人赞叹道。
“可惜,人家看不上咱们……”一人感怀。
“哦?你说大师兄看上谁了?”一人好奇。
“还有谁!那个癞皮狗呗!天天提着饭盒,在大师兄房里一呆就是半天啊~~”一人愤愤不平。
“不对,不对,依我看,大师兄只是爱吃罢了……我估计,大师兄看上的是……”一人道破天机。
是夜。
翠生住所。
“紧张吗?”云翡转动手里的茶盅。
“没有什么感觉。”翠生耸耸肩。
翠生刚喝完药,嘴里含着几个糖块,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你呢?第一次参加试炼会时,紧张吗?”
云翡笑了,仿佛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翠生还是个毛头小子,一双黑亮眼睛只盯着神机院的琉风,总之是没有给自己加油。
当下眼角微眯,注视着碧绿的茶水,缓缓道:“我也没有感觉吧,但我与你不同,只要过了一试便一身轻松了。”说完,又笑了笑:“我可不想要那碗还尘汤。”
翠生也嘻嘻笑了,又往嘴里塞了块糖,连模糊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云翡暗暗摇头,这个翠生,哪哪都好,就是没有紧迫感,整个天玄院的人都在看着他,只怕所有人都赌他赢,要换作自己,早晚都要勤勉紧张起来,但这才是自己喜欢的翠生,不好胜,不骄馁,对什么都淡淡的翠生,这样就刚好。
云翡生生将劝勉的话吞进肚里。
……………………
瑞英觉得自己是被试炼会影响最大的人了。
因为告示一贴出,石璞就对他下了“禁欢令”,没错,是禁欢令。
原因是要认真筹备试炼,不得多泄元阳,影响发挥。
不等瑞英叫嚷,石璞便伸手捂住了他的鲜红小嘴,并说了一句更气人的话:“这几日,你也好好练功,否则凭你那点本事,八成连一试都过不去。”
关上房门的瞬间,英俊的面目露出一线,眼睛眨了一眨又道:“你也不想喝还尘汤忘了我吧?”
瑞英满腔埋怨,又无处发泄,这才一人来到湖畔,望着湖面水波粼粼,鼻头冻得麻木生冷,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悲惨境遇,几分凄凉涌上心头,竟哀哀地哭了起来。
“谁啊!!嚎丧啊!”一个声音平地惊雷。
瑞英刚刚就为的情绪立时缩了回去,只见黑暗中依稀走出一人,黑白分明的眼睛最是惹眼。
“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那人走近几步,看清嚎丧之声的来源却斯文秀气,也有点讪讪起来:“我,我是藏起来的,要是这么容易被你发现,还混什么!”
声音干净凛冽。
“藏起来的?你藏在这做什么?就你一个人吗?”瑞英怕他是在玩捉迷藏,搞不好什么时候又蹦出一个,于是左右顾盼。
“就我一个,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这人自然是白魑。
瑞英见他面色温和,又长相讨喜,不禁细细打量起来,却发现他手下还拎着一个大食盒。
白魑察言观色,伸手送出:“我自己做的,你尝一尝,还热着。”
人常说,失恋的时候便爱吃东西,瑞英觉得这话简直说得太对了,这东西也太好吃了,样样精美,盘盘美味。
二人边吃边熟络了起来,各自通报了姓名。
瑞英见白魑吃虽吃,却不住叹气,不禁奇道:“你叹什么气?”
白魑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好吃吗?”
瑞英用力地点头。
“哎~~他也是这么觉得,可他为什么还是不爱我……” 白魑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
瑞英听到爱字,立时停住动作,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急道:“你,你也失恋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失恋,我每次只是给他送吃食,看他一会,但今天他却不让我再送了……”白魑将头深深埋在袖口里,如受伤的小熊。
其实,在这种剑拔弩张的非常时机,若是其他任意两院的人碰见,不但互相提防,还会互相挑衅,往往轻则语中带刺,明敲暗讽,重则伤筋动骨,三百回合。
而这两人的人生观却是建立在爱情观之上,什么荣誉、试炼大会于他们都是狗屁。
难得此时心境一般的凄凉,竟就着夜来寒风,温热佳肴,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劝解起来。
……………………
29.年夜
心中有了企盼,日子便开始在一指一指的掐算中度过。
随着入冬的第一场雪,远方赶来的各色宾客带着新鲜热络的气息,点燃了从家里外的温度。
长戚的笑声就没有断过,当然,醉着的时候远比醒着的时候多,偶尔兴致来了,便叫翠生与云翡见过前辈,一一介绍,这些个江湖名宿或若有所思定睛打量,或惜才般的小声叮嘱,大抵内容都离不开即将临近的试炼会,想来长戚早已夸下了海口。而始作俑者却在那边行开了酒令,将得意爱徒抛在脑后,二人进退两难之际,一直缄默的藿白师傅便会适时地摆摆手,放他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