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又有长进了?”
一把干净的声音,既不该有拖泥带水的鼻音,也不该有太长的尾音和过高的颤音,当然,特殊情况时除外。
提问题的人无疑懂得如何利用这好潜质。
你看他这句,虽是疑问,却胜在停顿婉转得当,抑扬顿挫又刚好,一丝急于知道答案的意态都没显露出来。
“啊!和他动手真叫人害怕,摸不准他的路数,没想到他那么爱吃甜的,偏又……” 回答问题的人声音也很好听,但却过于直白,一股脑地将所知尽数抖落出来,而且没有重点。
果然,面前人意兴阑珊的轻咳一声。
灯下,一桌菜肴,已如楼头黄鹤,一去不返,佳人却还在,而且还是两位。
一人直身而坐,上半身如标枪般笔直,只是漆黑的头发不听话的刺棱着,神色阴晴不定,一双微吊的狭长凤目只盯着面前尚有残汤的青瓷大碗,好似思索,也不知是在回味对话的内容,还是回味那只嫩姜蒸全鸭。
被打断话头的人也不生气,仍旧笑嘻嘻的看着前者,一双美目温柔得都要开出花来。
“你刚才说……你和他过了多少招?”笔直男子目光一动未动,仿佛只要一直盯着,那大碗里便又能孵出只鸭子般。
回答的那人顿了顿,满含怨怼地瞪了笔直男子一眼,柔声道:“琉风……”一个华丽的花腔耍完,才小声道:“咱们不说这些了,今天的菜……喜不喜欢?”美目睁圆,满怀期待。
“还好。”说完,许是自己也觉太过敷衍,又补充道:“就是少了点……”
…………………………
不到傍晚便巴巴地拎着食盒过来,然后陪笑般赖在神机院不走的,当然是白魑。
身子笔直,一脸孤傲,眼里只有吃食的家伙自然就是白魑的心上人,琉风。
话说白魑听到琉风对他精心准备的菜肴只答了“还好”二字时,心里便飘过一阵小小失望,但听到后面的“少”字时,心里又被照亮了,但也不禁范起愁来。
一只整鸭子先炖再蒸,进锅前喂饱了嫩姜、五香叶,刷了酱汁;炖出的鸭汤又加了火腿,莲藕,冬瓜一起煮成鲜浓白汤; 两碟小菜佐饭,分别是清拌三丝和小米椒炒鸡膝骨;外加一大笼喷香白米饭。
白魑亲眼见这些东西下了琉风的肚,可人家还嫌少,看来下次琢磨菜式时,要做到美味与实惠兼顾才是正途。
琉风见他还是没有要离去的样子,心下盘算怎样才能婉转的把人请走,无奈吃人嘴短,也不好抹净嘴就下逐客令吧。
……………………………………
云翡把翠生放倒在床上,又将他的长发尽数撩起,归拢在一侧。
环顾四周,微微皱了下眉头,自语道:“这孩子,怎么屋里还这么冷森森的。”
说完,将小炉插上电源,拨到取暖一档。
再看翠生,已睡得酣畅,只是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淋淋地印湿胸前一片。
云翡摇摇头,起身投洗了干净的手巾,将食指绕在手巾内,一点点擦着翠生湿漉漉的脸,仿佛勾画般。
手指移动到脖子时,微微一顿,再看湿衣裹着纤瘦的人,想来师弟极是爱洁,这样睡上一宿,即使不病也定然不爽。
于是又投了次手巾,翻开翠生衣襟,将凉透潮湿的衣服缓缓解下。
翠生光赤的上身如未经打磨的白晶般,青涩而晶莹。
云翡也曾暗自促狭地思量过,小时玉雪可爱的娃子长大了,是何般模样?虽无数次偷偷描摹,终究不尽真实。
当下手起,轻柔地擦去翠生胸前腋下的汗渍,心中惴惴,眼里却偷瞄着手下白皙的轮廓。
如你所知,大抵勤勉练武之人,身材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只可称为健美,而非俊美。
翠生的确勤于武学,但拜药物所赐,身子曲线竟是七分健美,三分阴柔,肌肉分布均匀却无结突,皮肤紧绷微弹却极细腻。
两侧腋下线条直下如刀削斧刻般硬朗明致,却收拢于腹脐,又婉转出一个玲珑细腰,窄胯掩于裤下,平仄的小腹由于平躺微微陷下,与腰口形成了致命的缝隙。
云翡暗叹,都说玉能养人,难不成翠生竟是玉石生出的不成?当真没枉费了这许多剔透美玉。
然而,翠生颈上一抹红绿却生生污了这一身细白肉骨,至少云翡是这样认为的,他附身捉来细看,红绳下坠着一枚翠绿油亮的指环,与翠生耳垂上的祖母绿坠子竟相得益彰。
也鲜艳得刺眼。
想到在师傅房中,师弟便屡屡抚摸胸口,便是因为这枚戒指吧。
云翡扯过干爽的夹被盖住翠生的身子,又仔细地掖好边角,自己却再也无心睡眠,傻傻坐在床沿上,对着月色发起呆来。
翠生悠悠转醒,却觉仍是梦里,身子虽然落到了实地上,但黏冷的触感却被温暖的气息取代。
慢慢张开眼,果然在被窝里,还是自己屋子,正疑惑间,却见云翡坐在手边,月色光华下,静如处子。
“师兄……”清脆的声音撕破宁静。
云翡恍然,似乎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转头见到翠生一张小脸半数埋在背角里,只露出明媚的眼睛,煞是可爱,喉中涩苦。
“为什么不去睡?”
云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睡,怎么答?
翠生见自己说了两句话云翡都没有反应,而是呆呆望着自己出神,不禁怀疑他在梦游,赶忙起身试探。
云翡见翠生坐起,白璧般的胸脯间,翠绿指环摇摇荡荡,不禁面色一黯,将翠生又按回了床上,扯过被子又将他捂了个严严实实。
翠生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怀疑,师兄的确在梦游。
因此就任云翡压在自己身上,不做挣扎。
云翡见翠生出奇的安静,心念一动,问道:“生儿,你告诉我,你……讨厌男人么?”
“男人?什么男人?”
“例如……我。”
“你?你是我师兄啊,怎么会讨厌你。”
云翡仿佛吞了定心丹般,转念一想,又道:“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翠生展颜:“云翡,我懂,你是想女人了。”
“想女人?你在胡说什么。”云翡身子僵硬。
“怎么是胡说了?我知道,是我生的太女气了,所以你……”云翡连忙伸手按住翠生的唇。
“别乱说,也别再提女人了,咱们天玄院的人,不能想女人。”
“为什么?”
“除非洗手不干,否则接触秽物太多,对枕边人不好……”
“那为什么?”
云翡看了看翠生,无奈道:“你现在不懂,好了,别想了,快睡吧。”说完,看到翠生仍然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禁哑然。
“女人身子属阴,恩……咱们身上有晦气,行那事时……对人家不好。”云翡不自然的解释着。
翠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下只觉得不和女人行那事也没什么要紧。
24.草木皆兵
垂死挣扎的树叶终于在一朝秋风里掉了个干净,高高枝桠间暴露着一个个光秃的鸟窝,清晨婉转的鸟啼声不知从何时起已被呱噪的老鸦声取代,要入冬了。
清晨的小路上明显结了一层冰霜,翠生将脖子整个缩在柔软的手编围巾里,拢紧了袖子,和云翡一前一后地向课室走去。
长戚最近很生气,眼看试炼会即将到来,弟子们却一个比一个丧眼,不加紧训练是不行了,每年淘汰掉的弟子中,天玄院的占多半,他实在受不了藿白笑眯眯的样子,恐怕这几日便又要来找他打赌了,三年赌一次,每次输的都是他。
“都给我醒醒!大清早的,作死呢!”还没进门,长戚的怒喝声便暴雷般传来。
翠生与云翡站在门口互相做了个鬼脸,当下使出最轻盈矫健的身法跳上高达三米的房梁,如走钢丝般,在房梁上一步步矮腰前行。
长戚无奈的叹口气,不知从哪摸出粒瓜子,飞速射向四十五度角,只听哎呦一声,一个甚是肥胖的人摔了下来,不,不算摔,只见他虽然被瓜子击中小腿,但自房梁落下时,中途自如地转了个身,轻巧点地,翩然落下。
姿势原应曼妙,可现在看来却像个白色大气球缓缓坠地,另一个人紧接落地,小声道:“师傅……弟子知错了。”
长戚眉头深锁,白了他二人一眼,道:“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先前落地之人小嘴一撅,揉着被瓜子掷到的小腿,道:“师傅,您老人家的准头越来越好啦!我穿这么厚的衣服您都能丢准!”
长戚这才眯缝着眼睛摸了摸胡子,看到翠生小巧的脑袋嵌在滚圆的棉衣里,不尽一怔,笑骂道:“快给我脱了!像只活王八!”
课室里的气氛倒因为二人这一闹轻松了许多。
……………………………………
入冬后,最忙碌的便是小厨房了。
粮食,蛋菜,鱼肉都要提前采买,更何况今年的岁末是大年,也就是新年过完紧接着迎来的便是试炼大会,因此这一年的年根便是三年来最热闹的一次。
届时不仅天玄院掌门会广发请柬邀请各地方内之士参与盛会,往年往届已出山的师兄们大半会提前赶回,共度佳节。
负责小厨房的厨子们纷纷出动,如勤劳的蚂蚁般遍布各处,统计名单,数量,轮流外出采购;各科在职的师傅们便会更加勤于督导,暗盼自己手中能杀出一匹或几匹黑马;弟子们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接试炼庆会,并在行走、饮食上格外注意,偶然与不同院属的弟子打了照面,各自警惕三分,越是接近年尾,吵架、斗殴越时有发生;不需要参与试炼的小弟子们恐怕是最开心的一个群体了,提前几个月便已各自结党,叽喳议论开来。
要问从家人气最高涨之人是谁?
当属小厨房管事是也,你看他,干枯精瘦,腮上无肉,四十上下,目泛精光,常年一副铁木算盘不离手,走路撇着外八字。
但凡他在屋里,定然来客络绎不绝。
此时四方小屋门口,一人正蹲在地上,手持小筛,扒拉着什么,小厨房管事斜倚着门框,手下飞快地拨着算盘珠子,嘴里念道:“这是最好的货,常去的市场上都下架了,我跑了远处才寻得,车费得算上,因为是生人买卖,价格自然和上次不同,再算上……”口中噼啪噼啪不待停顿,手下珠子清清脆脆数位飞涨。
蹲着的人停下手里动作,留神倾听。
最后管事嘬了一声牙花子,愁眉苦脸的将算盘递到蹲着的那人面前,说出一个数字。
蹲着的人蹭的站了起来,秀眉上挑,大声道:“这……这也差太多了!”
“没办法啊!入冬了,货少,抢的人又多……我都觉得这趟跑亏了,要不是贤弟你需要……否则我都不跑这趟~~不要也好,等天再冷点,这玩意更紧俏~~”说着,管事又皱缩了下他那本已无限凄苦的八字眉,作势要收回地上之物。
“别~~别!我要了!”那人急道,话音未落便掏向口袋。
越急口袋越不争气,钱包怎么也掏不出来,这急得细白鼻梁直冒汗的自是青蓝院的瑞英。
瑞英平日除了与石璞共享鱼水之欢,另一个爱好便是耕种花草,这种怡情养性的爱好倒也合他性子,因此即便花棚已逐渐占去了大半个院子,石璞也不加阻拦。
可眼看天气渐冷,许多珍贵品种极难过冬,于是瑞英便央小厨房管事帮忙代购些滋助草木过冬的肥料,一来二往,已数不清被坑去了多少钱。
管事见瑞英怎么也扯不出钱包,便道:“我来我来~~”也不管瑞英反应,使劲一扯,钱包拿在了手里,裤袋也撕破半扇。
管事笑眯眯点好钱将东西往瑞英怀里一送,哼着小调回屋,关门。
瑞英则抱着一包暖肥和一片裤袋哭丧着脸离去。
……………………
管事外号见钱来,三不五时的便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时定会带回许多新奇玩意,引得无数弟子竞掏钱包。
因此也常有弟子如瑞英一样托他采买,多半落得精光下场,被宰得心甘情愿。
但他无疑是从家人气最高凝聚力最强的人,你想,除了他,还有谁能集四院唾骂在一身?
………………………………
瑞英东张西望地走进院子,本想在石璞发现之前先将肥料埋下,没想却在花棚门口被石璞天神般的堵住。
石璞看看瑞英面色,又指了指他怀中的东西。
瑞英只得点了点头,心虚地盯着自己脚尖,手里抓紧。
“跟你说多少次了!又送去挨宰!”
瑞英嗫嚅不语。
“多少?”
瑞英脸泛红晕,兴奋的小声道:“能用到过冬天呢!”
“没问你买了多少!问你多少钱~~~”
瑞英小心的报上一个数字,然后不安的瞟着对方脸色。
“妈的!真想掀了他脑袋下锅炸一炸,看看能榨出油不!”
瑞英扑哧一笑:“估计榨不出,他脑袋里就是一碗算盘珠子!”
远处某屋里的见钱来打了个喷嚏,心知定是又有人在骂他了,笑笑,低头揭下发际线周围的一圈面皮,面上眉毛、眼皮相继脱落,露出一张生动清霍的面目,原本就只有这样的面目才配得上那目中四射的精光。
………………………………
神机院,琉风正侧卧在榻上看书,只听外间传来一声声惊呼,以及机关射出快羽的飕飕风声。
不禁长眉一轩,跳下卧榻,不及穿鞋便奔出了房间。
只见白魑正提着食盒躲闪腾挪,厅内一角的机关不知什么时候启动了,正一支快似一支地喷射着箭羽。
琉风轻叹,沿边儿走向机关,旋了某处,机关大嘴一合,轰隆陷入地下,再看地面已平整无暇。
白魑顾不得狼狈,见了琉风便嘿嘿一笑,“怎么又换了方位呢?上次的位置好不容易才记住,怎么不和我说声?”
琉风平静地看着眼前呵呵傻笑的少年,淡淡道:“你进来时不也没事先说么?”
白魑被琉风不冷不热的话语噎住,却不着恼,只觉得他轻软的长裤下露出的脚趾,洁白可爱。
琉风见他神色痴傻的盯着自己脚上,心里一阵厌烦,回身便将鞋子踏上。
白魑紧跟其后,将食盒打开,里面冒出氤氲热气。
“琉风师兄,我刚煲好的紫米豆沙,勾兑了椰浆呢,天冷喝这个好,快趁热!”
食盒里面是两只对扣着的细瓷小碗,白魑心细,怕光是食盒不够保温,碗上扣了一只碗,上面的碗口略大,刚好严丝合缝。
“你别嫌少,这可是一整锅的紫米红豆煲出的!”说着,白魑小心地端出那对碗,放在琉风身前的榻边小桌上,待碗撂下,手指便亟不可待地捏住耳朵猛揉,嘴里嘶嘶出气。
琉风伸手触去,果然烫极,先前的不耐神色便不再流露,而是小口小口将紫米豆沙喝了个干净。
琉风当然明了白魑的心思,只是他对白魑,仅止于饭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