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施铎的声音打断了婉馨的思绪,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意外地发现居然是温热的,要知道这个人可常常会忘记插上饮水机的电源。
"我连倒了两杯都是冷的,才想起来没插电源,再重新来,呵呵。"施铎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呢──虽然已经22岁了。就是这样没有心机的坦白、轻松的笑容、还有淡淡的关怀、偶尔的体贴才让婉馨跟著他的脚步慢慢地走了这么远。
2.
没有比赛的日子一大早却被一个电话叫到棋院,说是高若萍要开个什么宣传会,对外宣传不是传媒部的事情吗?为什么点名要自己参加,施铎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棋院负责人亲自打电话来,也只好硬著头皮去了。不知为什么对高若萍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
推开棋院会客室的大门,高若萍已端坐在那里,看到自己,她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施铎的眼光扫过大沙发:棋院的院长董哲森老师、方啸然、周子安都已坐在那里。
"施铎,你迟到了"。董哲森黑著脸。
不情不愿地嘟哝了句"对不起",施铎在周子安身边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注意房间里还有几个陌生面孔,显然不是棋院的人。
"大家都到了,我先来说几句,"董哲森环顾周围:"诸位都已经知道了,今年棋院有几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首先,周子安从日本载誉归来,给我们棋院带来了新的生机,其次,棋院成立了媒体部,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工作,媒体部将启动第一个大型的活动。"顿了顿,董哲森看著众人笑了:"大家都在好奇媒体部是干什么的吧?接下来就请媒体总监高若萍小姐回答这个疑问。"
高若萍微笑著站了起来向大家欠身致意:"各位好,现在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媒体部即将推出的活动──围棋振兴计划"。
振兴围棋?这个女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高若萍打开手中的文件夹:"众所周知台湾的围棋实力与日本、韩国、大陆比都存在很大的差距,近几年来的统计数据显示围棋爱好者的数量一再的下滑,截止上个月,最新的数据还不到10年前的2/3"
"这个谁都知道。这10年来虽然岛内新人辈出,然而跟韩国、日本比的确存在差距。国际比赛成绩不佳,当然会影响围棋的人气了"。方啸然吐出一口烟来,看著高若萍:"传媒部的宣传活动可以帮助我们打败日韩的棋手吗?"
面对方啸然调侃的眼神,高若萍微微一笑:"不能。但是哪怕是输棋我也要让哭泣的人多起来"。
方啸然不由一惊,好个眼神锐利的女人!
"实力的差距固然是客观现实,但在我看这并不是台湾围棋界最大的问题,我以为台湾围棋最大的问题在于太沉默,民众听不到我们的声音。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传媒的时代,谁会借助媒体,谁就领先一局。比赛当然要靠在座的各位,而我将努力使比赛更加精彩,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围棋──不管是为它欢笑还是哭泣。"说完这番话高若萍对著大家深深鞠躬。
屋子里静了下来。
"说得好啊,高若萍小姐"。董哲森老师笑了,"请具体说说你的计划吧。"
"谢谢。我们会改变传统运作模式,与广播、电视、网络携手合作,推出全新的赛事报道、宣传攻势。更重要的是,棋院将向公众推出几名围棋偶像。"
"什么呀?棋士又不是歌星!"施铎忍不住了。
"我手中的数据显示,现在的围棋爱好者78%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围棋的将来不容乐观,我们必须培养年青的围棋爱好者,而对年青人,号召力最强的无疑是偶像。"高若萍笑了:"这其实也是今天我一定要请来施铎、周子安、方啸然三位的原因。你们的棋力、形象都非常出色。打算推出的正是你们。"
施铎大惊失色,回头去看身边的周子安,周子安平静的眉头也微微蹙起:"高若萍小姐,棋士是很忙碌的"。
"我不会占用你们很多的时间,不会有太多的宣传活动。棋士跟一般偶像不同,我会让你们跟公众保持一段距离,保留一定的神秘感。只要配合我拍一些照片就可以,而且我主要会利用你们下棋的时候在一边拍照,尽量不打扰你们的工作"。
听到这样的承诺三个人都没话说了。
"不过──有件事情一定要拜托三位了,从现在开始,三位只要是在公众场合出现,请听从三位的私人造型师的安排著装,各位的服装费由棋院的媒体策划部负担。"
什么?私人造型师?──就是说连穿什么衣服都要有人来指手划脚了吗?
沙发上一直默默坐著的几个人分别起身在高若萍的介绍下与施铎三人打了招呼。真的每人被分配了一个造型师,自己会被包装成什么鬼样子啊──施铎在心里哀嚎。
一个月过去了,比赛日趋繁忙,周子安渐渐适应了在台湾棋院的生活,而高若萍的所谓围棋振兴计划也一步步地实施著。首先是《围棋周刊》的版面调整了,增加了许多比赛的照片,施铎对此很不屑,然而老妈最近明显地喜欢上了她平时都不怎么碰的周刊。婉馨也说照片非常有力度,的确,跟过去千篇一律沈闷的赛程照不同,新的照片无论从角度还是取景都大有改观。其次,在电视广告里偶尔会插播一条棋院的宣传广告,不过15秒左右的篇幅,却做得简洁流畅,配乐也很让人振奋。目前唯一尚未启动的就是所谓的偶像计划了,虽然从开会的那天以后施铎已经基本丧失了穿自己原来衣服的权利。
接连忙碌的对局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休息日,施铎把车泊在了街角那家老旧的围棋馆外。摘下墨镜,望著围棋馆油漆班驳的招牌,施铎轻轻扬起了嘴角,十年前他常和周子安相约到这里下棋,其实无论是围棋学校还是双方的家中下棋的条件都不比这里差,但他们就是喜欢泡在这里,默默对局或者气鼓鼓地拌嘴。周子安去日本后,施铎再没来过这里,但每次路过心里总会莫名地牵绊一下。
甩了甩头把回忆抛到脑后,施铎向围棋馆走去,周子安回来台湾前就嚷嚷著要到这里来下棋,但最近的赛程安排得很满,直到今天两人才凑出了时间实践约定。想到在棋盘前依约等候自己的周子安,施铎微笑了,媒体什么的就让他们去倒腾吧,自己能单纯地享受下棋的快乐就可以了。
施铎一抬眼,忽然瞧见周子安正站在街边凝神望著前方。
他在干什么?在等自己吗?──施铎想到这里不由一愣,然后拼命摇头以摆脱这个怪念头。怎么可能么?周子安只会在棋盘前等候自己,相交十年,他们之间的牵连始终只限于围棋。
周子安在等谁呢?施铎不由伫足观望,平常在棋院也许是走的太近了没有感觉,此刻仔细打量他才发现周子安变了,是造型师的授意吗?施铎早觉得周子安的西装打扮过于老气,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穿上米色休闲长风衣的周子安竟然会是这样的漂亮──简直无懈可击,十年了,施铎第一次发现周子安竟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忽地周子安脸上泛起薄薄的笑意,施铎顺著他微笑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笑得灿烂的高若萍向他走来。没想到这个眼神近乎凌厉的高若萍还有这样活泼的一面,他们言笑晏晏的那个样子看了还真是叫人不爽。
"施铎──"高若萍回头看见了施铎,笑著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子安约我过来帮你们拍对局的照片"。
比赛的间歇,施铎在棋院走廊里的架子上随手拿起最新的一期《围棋周刊》闲闲翻阅。
《棋士的星期天》,是高若萍的文章,是啊,这么外行的题目也只有她有脸写到《周刊》上来了,施铎这样想著,看了下去。大幅的照片占了近一半的版面,都是那天在围棋会所拍的。有意思的是自己和周子安对局的照片一张也没有,倒是有好几个自己和会所里的小孩笑闹的镜头,而周子安的照片都是单人的,照片上的人──是周子安吗?如此温柔的笑容,淡得都不曾牵动嘴角,而眼底包藏的某种光彩浮泛上来,空气里好象也荡漾著春天的甜美。周子安的这一面,施铎从未见过,或者从未注意过。
"照片拍得很不错"。冷冷的声音,烟草的气息让施铎从《周刊》里抬起头来。
"方啸然"。
方啸然轻轻吐出一口烟:"她该去干娱乐业的"。
"高若萍吗?呵呵,是啊,这样跟围棋无关的文章也登在《周刊》上,她想干什么?"
方啸然的眼光扫过施铎的脸:"还不清楚吗?这就是她造星计划的第一步,都已经有定位了"。
"定位?"施铎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短路。
"我是用来迎合三十岁以上的女性读者的,"方啸然脸上现出嘲讽的微笑,"而你,得扮成麦当劳叔叔去哄小孩。至于子安──"方啸然指了指照片:"哪个小女孩不喜欢这样的美男?"
忽然有种被耍弄了的感觉,施铎"啪"地把周刊摔回了书架。
3.
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棋院的会客室里,周子安正在接受高若萍的采访。
"我的感情生活?"周子安惊讶地望著面前的高若萍。
"是啊,想告诉读者黑白世界以外的周子安是怎样的一个人。"高若萍眯著眼微笑,全无杀伤力的样子,虽然抛出的是揭人隐私的问题。
"周刊不是报道棋赛比较多么?"
"这不是给周刊的文章,是给娱乐杂志的。我知道,你觉得棋士和娱乐周刊不需要打交道。是的,但是你现在不单单是棋士,也是我们要推出的偶像,娱乐周刊的读者主要都是年青人,这是让大家认识你进而认识围棋的好途径"。
很安静,只有彼此的视线在空气里碰触。周子安的眼睛平静到不带表情,高若萍审视著面前的男子,这样的人会有怎样的故事?
"没有,我的生活里只有围棋"。终于他开口了。
"没有恋爱过吗?一次也没有吗?"
周子安淡淡、坚决地摇头。
"那么,总有过喜欢的人吧?"
清澈的眼波起了涟漪,只一瞬便消失不见,然而高若萍还是捕捉到了周子安眼中这刹那的动摇,果然有心事,虽然看似沉着淡定,然而在感情方面也只是个单纯、稚拙的孩子。
"我喜欢一个人"。高若萍看著对面声色不动的周子安忽然开口,"虽然从没接触过他,但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读到他的报道,就莫名地喜欢上了他。很傻吧?我也觉得自己傻,这样的感情明明是无望的么,所以我告诉自己要忘记他,谈实实在在的恋爱,所以后来我跟不少人恋爱过,可是我发现我忘不了他,没办法对自己不诚实。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去见他,怎么也得试一下,不试就放弃的话,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高若萍低下了头:"我给了自己半年的时间,如果到今年生日的那天他还不爱我,我发誓会彻底忘了他,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试一下。"看著对面礼貌地望著自己,不曾打断自己的话头的周子安,高若萍微笑:"那个人就是你啊──周子安。"
隔天下午,棋院的会客室中另一次采访正在进行,本该保持安静的会客室中此刻正充斥著某人的怒吼。
"什么叫真实不真实?这些都是垃圾,垃圾!"施铎激动地拍著桌上那份登著《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不良少年到顶级棋士》的周刊。要接受高若萍的采访已经让他很不满了,居然还拿这篇他最最痛恨的文章出来问自己的意见。这个女人要干嘛?
"你要叫它垃圾我没意见。我只想知道这些垃圾的真实性。"
"是真的又怎么样?垃圾就是垃圾!我染头发,我逃过学跟我当棋士有关系吗?!"
"好",高若萍的眼神告诉施铎自己刚刚给了她满意的答复。"我将为你推出一系列的报道,就是从你不良的童年写起。内容跟这个差不多,但保证会有最佳的效果。"
"你──"施铎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头了。
"施铎九段,你不知道自己是青少年最好的榜样吗?"
"呵呵,"施铎怒极反笑:"是啊,染发逃学的围棋偶像,哪家父母还会送孩子去学棋,脑袋一定有问题。
"错。"高若萍盯著施铎的眼睛:"应该是连这样的你都可以下棋,就没有孩子不可以!"
施铎抿住嘴,在高若萍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面的这个女人不一般。
"高若萍小姐,我知道,你的本意是好的。然而你真的懂得围棋吗?你的围棋世界太不纯粹!"施铎停顿一下,看著高若萍的眼睛:"真正喜欢围棋的人不会介意棋士长得什么样子,不在乎照片的角度,我们要的是对棋谱,对棋局入微的分析。盯著棋士面孔的人是体会不到下棋的人的真正的心情的。我觉得──你在误导大众。"
"跟我下盘棋,好吗?"沉默了半晌,高若萍说出的是这句话。
施铎抬起头看著对面拈子沉思的高若萍,她完全沉浸在黑白的缠斗中了,一切表情都被过滤,眼前她的形象倒是认识以来最明晰、坦白的。她应该会认输,白子已经没有胜算了,不过施铎没想到的是她的实力居然相当不俗,在业余棋手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了。
"我认输了。"高若萍认输的动作异常的诚恳。
"我很高兴,"高若萍抬起眼帘:"你非常的强,棋风刚健又不失沈稳,周子安果然没有选错对手。"
她的眼色显得太过温柔,施铎有点不适应,他不喜欢高若萍这样提起周子安的名字,好象周子安是她的一样。
"你是几岁学的棋?"高若萍问。
"10岁。"
"已经12年了,"高若萍点点头:"我父亲教我下棋的时候,我刚好6岁,都20年了,真不可思议。知道吗?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女棋士。不过我没有你和周子安那样的天赋,假如我努力的话,也许也能勉强当上一个职业棋士,但是小时候的我很好胜,什么都要拿第一,既然不可能在围棋上拿第一,所以我还是放弃了。"
缅怀的笑容在她嘴角慢慢退却:"后来我当了一名记者,是从娱乐记者做起的,那些日子每天、每天扛著沉重的相机追著明星跑,他们在饭店里跳舞唱歌,我在外面吹风,为了抢个镜头可以跟男人打架。这样的日子过了1年,终于有机会转到电视台当新闻记者,2年以后才得到了做夜间新闻编导的机会,我很高兴,从业3年来我一直盼著这一天。"
"可你来了棋院。"高若萍的沉默让施铎忍不住开口。
"是啊,"她望著他,"去年年底我遇到一位棋士,聊起岛内围棋界的前景,感慨之下自作主张地调查了围棋在民众中的普及率发表在在当时的《围棋周刊》。董哲森院长和家父是旧相识,他看到文章后与我面谈了一次,在谈话中我们逐步形成了一些想法,年初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棋院传媒部的邀请。"
她捋了捋鬓角的发丝,伸手整理棋盘上的棋子,棋子入盒发出清脆的响声:"当时我犹豫了很久、很久,两边的机会都不想放弃。理性地想应该还是去新闻部任职,但是我居然放不下围棋。直到那天我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喜欢著围棋,总想为它做些什么,所以我还是来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击出"叮"的一声脆响,高若萍看著施铎的眼睛:"对于围棋,我的感情不比你少一丁点。"
"另外,你说‘盯著棋士面孔的人是体会不到下棋的人的真正的心情的',我不同意,这些年里,虽然不下棋了,但我始终关注著一名棋士,看著他的样子我便能体会职业棋士肩负的重任,因为他,围棋的世界对我有了更深的意义。我相信,和我一样,很多人也会从他的身上看到围棋的精神。"望著眼睛慢慢瞪圆的施铎,高若萍笑了:"他就是周子安。也许你还是认为我在误导大众,然而我想说,也许我们爱著同样的东西,只是方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