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晴空————红の叶
红の叶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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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隆海滨停下车子,施铎推开了车门,回头对驾驶座上的周子安说:"出来走走吧。"

由于不是周末,这处风景平凡的海岸并没有多少游人光顾,长长的沙滩上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一位老人在岸边微闭著眼眸享受阳光。不远处的海面在晴空下的跳跃著点点金光,镶著白边的海浪轻柔地涌动著,海风带来阵阵温暖的湿气。

施铎默默地注视著海岸边被浪头不停冲刷著的黑色礁石。再坚硬的石头,在千百年的侵袭下面也会变得面目全非。王鸣楷说过:"再好的感情也敌不过分离、磨不过时间。"人的情感可是要比礁石要柔软得多、也脆弱得多,所以世间男女才不得不用婚姻、习俗来维护感情。他回头去看周子安,周子安正凝望著前方的海面,安静的侧面上读不到丝毫情绪的起伏。施铎知道此刻这个意志坚定的男人是属于自己的。但将来呢?时间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周子安,"施铎这样叫了一声,仿佛要借这个名字给自己一些勇气:"一起在阳光下走著不是很好么?"他望著脚下的柔细的白砂:"我这几天常常在想与其躲躲闪闪、坐立不安倒不如公开算了。"他起头来,强烈的阳光逼得他眯起眼来:"试试看吧,也许并不那么难。"

周子安站定步子,静静审视著他。施铎觉得那幽黑的眼眸轻易便穿透了自己故作镇定的假面。

"你也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说完周子安便沿著海岸往回走去。

"我知道会有压力,棋院方面,你的父母,我的父母,周围的朋友......等等、等等。"施铎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周子安:"但不会是世界末日吧。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但办法总会有的吧。"施铎急切地说。

"这种事怎么能走一步算一步?"周子安望著施铎:"下棋的时候你就有这样的习惯,布局总不够严密。当然,你对局面有很强的洞察力,在绝境中反而能下出意外精彩的应手。但是--"周子安微微蹙起眉头:"施铎,我们并不是生活在棋盘上。"

周子安把眼光透向湛蓝的海面:"如果输的话,那可不是输一局棋这么简单,牵连在内的人也不单单只是你我二人。"迎面而来的海风拂起他的黑发,他盯住施铎的眼睛:"你现在可以放弃围棋了吗?"

施铎呆住了,陈峰曾经问过的问题又一次摆到了自己的面前,而他依然没有答案。

周子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能,现在我也无法放弃。"顿了一顿他忽然问:"你有多久没见过我父亲了?"

"哎?"意外的提问让施铎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你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吧,如果让你现在去看他,恐怕你会吓一跳。这一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医生已经规定他每天只能下半个小时的棋,说不然的话心脏会无法承受,但就是在那半个小时的对局里我仍能感觉到自己和他的差距,而他注视著棋盘的眼神更是让人揪心。"周子安叹息一声:"父亲已经下了一辈子的棋,直到今天他依然无法罢手。我们又怎么可能放弃?"

"施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在这个棋盘上你究竟想走多远?"

望著周子安的眼睛,施铎所能做的只是沉默。

"在这些问题有答案之前,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改变现状的资格。"

海风吹拂著周子安风衣的下摆,施铎忽然觉得几步之外的他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周子安身后的海面在阳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注视的时间长了,眼睛都有些酸涩,施铎瞌上眼帘,视网膜上留下了周子安的身影,一个鲜明的残像。

19.

"抱歉,临时有个采访,可能会晚到。"

"嗯。"应了一声,施铎合上手机。透过围棋馆玻璃窗向外看去,街道两旁的树叶一片金黄,秋天的脚步不知不觉已迈到了眼前,再次分居的日子也过去大半年了,这段时间里围棋馆成了他和周子安之间唯一的交集。

围棋馆是最安全、最堂而皇之的见面地点,但彼此的心情起伏却全要在起手落子之间揣摩,施铎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周子安变了。这半年来周子安的棋风日益凌厉,简直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施铎仿佛可以看到在周子安波澜不惊的面目下有一簇神奇的火焰正熊熊燃烧。早在第一次见面时施铎便领教过周子安对围棋的执著,但它从未象今日这样喷薄绽放。施铎知道周子安已突破了他围棋道路上的一个瓶颈,跃上了新的高峰──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个时刻。虽然周子安常常就坐在棋盘的对面,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表情变化都落在自己的眼中,但施铎不禁要怀疑:棋盘前的周子安可以感觉到自己吗?除了局面上的黑白以及不断奋进的前路,他还能看到什么?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施铎抬起头来,周子安已站在他的眼前。

一局终了,周子安沉吟了一会儿,抬眼望著施铎:"再过一周就是国手战的卫冕赛了,方啸然的状态很好,以你现在的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是,他是你的师兄么,你们都是师出名门、心无杂念的圣人,当然一个比一个厉害。我算什么?!"说著施铎"啪──"地合上了棋盒:"我回去打谱了,免得被人说自甘堕落、‘不是对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子安压低著嗓音解释。

施铎起身就走。

关上车门的时候,施铎下意识地朝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围棋会馆门口空荡荡的,周子安没有追出来。

棋院对局室外的吸烟区,施铎坐在沙发上埋著头出神,香烟拿在手里却一直没有点燃。

"啪──"精致的打火机窜出一道笔直的火苗,看清了打火机的主人是谁,施铎笑笑,凑过去把烟点著。

名贵的打火机、高级西装、精巧的金丝边眼睛,方啸然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讲求完美的男人,在棋盘上也不例外。

"有心事吗?"方啸然也点上一支烟,淡淡地问。施铎正想回答,方啸然却接著说道:"你最近的状态可不太好啊。虽然一直没有输,但发挥很不稳定,有好几局都是在中盘才扳回来的吧。"

施铎苦笑,还以为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连方啸然都发现了自己在棋局间的失态。围棋是不会骗人的,棋者的喜、怒、哀、乐都会黑白分明地铺排在棋盘上面。施铎无法弄清让自己混乱不清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这既不是对江晓蓉恶作剧般的纠缠的厌烦,也不完全是与周子安分离的痛苦,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就好象是孩子迷失在茫茫白雾中,不知自己此刻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过去、现在、未来全都在眼前纠结成一团。陈峰、王鸣楷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周子安也以他坚强的意志找到了奋进的目标,只有自己站在原地,惘然无助。

深深把烟吸到肺中,充满胸腔的却只是空虚。

"你的潜力绝不亚于子安,我甚至觉得你一旦放光会更加耀眼。"吐出一口烟,方啸然的表情在烟雾后显得越发高深莫测:"不要让我失望啊,虽然很想从你手中夺走国手的头衔,但我也同样期待著和你的对局。"

这就是方啸然的宣战书吗?

在停车场中泊好车,施铎向棋院的大门走去,脚下焦黄的梧桐树叶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秋天清晨七点的街道还比较安静,只有几个早起的上班族与自己擦身而过。九点钟本国手战决赛将准时开始,与方啸然的对局就在眼前。施铎决定早些到棋院去平复心绪,以便全力应战。

"施铎──"

清亮的声音却让施铎皱起了眉头,果不其然江晓蓉甜笑著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又来了?"施铎的声音里已有分几不耐烦。

"你不表扬我一下吗?除了赶通告,我已经好几年没起得这么早了。知道你有重要的比赛,人家特地来帮你加油。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所以提前献花。"江晓蓉说著从身后拿出一大捧鲜花:"本想在你家门口给你的,但叔叔说你已经走了,只好抄近道赶过来,还好赶上了。哈哈,闯那几个红灯还是很值得的。"

施铎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望著江晓蓉明亮的眼眸,江晓蓉的心意多少让他有几分感动,但他不愿让误会再进一步地加深下去。如果这一切只是江晓蓉的游戏,他不想继续;如果江晓蓉真的爱上了自己,那更有必要让她清醒,自己曾给婉馨造成的伤害绝不能再加诸在另一个女孩的身上。

"喂,至少也该说声谢谢,把花接过去吧,一直伸著手我的胳膊会酸啊。"江晓蓉说著歪了歪头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我说过我们没必要见面,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够了,够了"江晓蓉摆摆手打断施铎的话头:"又要说你有很喜欢的人了吧?"

"是。"

"哼,"江晓蓉别过头去,仿佛下定了决心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放弃吗?"大大的猫眼在施铎脸上转了一圈:"因为我很好奇,我想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对我说出真话。施铎你承认吧,你那个所谓‘喜欢'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对吗?"

江晓蓉看著施铎的眼睛:"我第一次去你家时就问过你的父母了,他们告诉我除了以前的未婚妻你没有跟任何女生交往过。我也拜托经济人调查了你在棋院的情况,同样没有发现你跟哪个女棋士往来密切。所以,我知道你在骗人。"

"没有。"

"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骗我呢?你说她存在,好,那你告诉我──如果你真有女朋友,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新年她不陪在你的身边?为什么她从不去见你的父母?为什么你有比赛她也不来为你加油鼓劲?"江晓蓉说著说著激动了起来,声音也有几分哽咽。

江晓蓉的问题施铎无法回答。施铎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喜欢那个人的优秀、那个人的冷静、那个人的倔强、那个人的别扭,甚至是那个人的死撑。喜欢那个人,喜欢到可以为他逃婚,喜欢到可以为他忍受分离的痛苦,喜欢到每次想起他胸口都会一阵阵牵痛。但他们的爱情只存在于阳光无法照到的角落。江晓蓉说得对,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是的,对于父母、对于棋院、对于公众来说那个人确实不存在,偏见、恐惧、冷漠早已抹煞了他的存在。

施铎不由冷笑:"是啊,他不存在,我骗了你,可以了吗?"

江晓蓉的明亮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水气:"你骗我,果然连你也在骗我。为什么要这样?你看不起我,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脏,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你用这种借口来打发我。你其实跟那些人一样,你跟所有的人一样,你也欺负我!!!"

"是啊,是啊,是啊,你满意了吗?"

脸上划过细碎的刺痛,眼前玫瑰血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飞散,施铎看著江晓蓉愤怒地把花砸到自己的脸上,头脑却一下子冷却了下来。面颊被玫瑰的刺划伤了,也许出血了,但他并不想去擦,他也不想拂去那满头、满肩的花瓣。他只是站在那里,在路人好奇的目光中,呆呆望著含泪狂奔而去的女孩。这一刻他倒很想跟江晓蓉一起抱头痛哭,其实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伤害的无辜的小孩。

20.

日光灯在榧木的棋盘上反射出温润的光彩,棋盒打开著就放在手边,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棋盘上却还是没有摆下一枚棋子。一天的激战在施铎脑中反反复复地重演,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困顿、每一次突围都历历在目,但此刻复盘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或者他根本不具备面对现实的勇气。对于施铎而言国手也仅仅是一个值得夸耀的头衔,同时也凝铸著他作为一个棋士的尊严和骄傲。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从终局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名字已和国手失去了联系。输了,输得如此一败涂地,输得如此不甘不愿,又输得如此理所当然。施铎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奇异的迷宫,不管自己怎样奋力向前最终却陷入怪圈,回到原点。年少无忧的时光、酸楚甜蜜的爱情、激动人心的赛事,这一切的一切到头来是不是都会变成梦幻般的泡影,而自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小孩。

楼下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口气严厉,仿佛在斥责著什么人,即便为自己的事情担忧,母亲也不是那种轻易迁怒于人的人,施铎想了一下,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请你不要再来了,不需要道歉!"即使只看得见背影,施铎也可以想象出此刻母亲脸上的怒意。

视线从母亲的身上移到门口站立的人的脸庞,江晓蓉委屈而固执的表情落在眼中。

这两年施铎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媒体的巨大能力和惊人的运作速度,早晨与江晓蓉在棋院门口合演的闹剧傍晚已随著自己本因坊卫冕战失利的消息一起出现在报纸上。因此当施铎疲惫地回到家中时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心疼地处理了他脸上的擦伤,报纸的长舌倒免去了他向母亲解释的辛苦和尴尬。

"施铎──"江晓蓉的目光越过了母亲的肩膀,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施铎叹了口气,从衣帽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妈妈,让我跟她谈一谈。"

毕竟已是深秋,秋千的铁链触手冰凉,晚上的小公园除了并排坐在两个秋千上的施铎和江晓蓉外再没有别人,四下一片寂静,只有秋千晃动时发出的细微"吱嘎"声给寒冷的夜晚来几分生气。

"对不起,"江晓蓉低著头:"我知道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跟你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在你比赛前跟你吵架的,我只是......我只是控制不住。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输掉比赛。刚离开棋院的时候,我好生气,然后我想最好你会输。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然后我就很后悔、很后悔,我不断求上帝,我说我要收回那句话,怎么都好,我一定要收回。"说著说著,晶莹的泪珠滑下她的脸颊在地上晕成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不用道歉。"

"你不接受也可以,但是......"

"嘿,"施铎望著江晓蓉带泪的大眼睛:"我不是不接受,但会输掉比赛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你没有关系,即使今天早上没有吵架我也未必会赢。"他笑一笑:"所以你不必自责。是我自己心情不好对你发火,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江晓蓉怔怔地望著施铎的脸,睫毛一扬,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施铎,我喜欢你。"她伸手捂住脸:"真难看。我很没用啊,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恋爱就被人骗了,从那以后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再为别人哭泣,但还是......"

"我觉得自己好奇怪,一方面我好希望你没有骗过我,你是我见过的最真诚、坦白的人,如果连你也骗我的话,我......我会很难过。但是,我又盼著你告诉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这样的话,也许你就会接受我了吧。我觉得自己好傻,我也想忘记你,但还是会一次次地跑来见你。我一直在猜,你那个喜欢的人到底存不存在,猜得很累,猜得自己都要疯掉。可我不敢问你,我怕你说是,也怕你说不是。"江晓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又流泪了。

"我没有骗你,真有这样一个人。"施铎点上一支烟,抬头仰望蔚蓝的夜空:"只不过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我父母也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我不能跟他象普通恋人一样亲密地走在街上,甚至连私下见个面都很困难。我不知道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他在一起。到底要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施铎苦笑:"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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