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晴空————红の叶
红の叶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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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铎事后发现自己昏迷的时间很短,仅有三、四分钟。棋院对外的解释是施铎有晕血症,但施铎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毛病,长大后他甚至没有任何昏倒的记录。会这样失态仔细想来也并不意外。当无法逆转又难以面对的事情眼睁睁地发生在面前,人类会本能地选择逃避,闭上双眼。

手术室的红灯依然亮著,走廊里回荡著高若萍低低的抽泣:"他忽然抱住我,挡住了刀。其实谷泉是想刺我的,本来跟他没有关系,他不该有事的,不该是他。"这个干练的女人也有如此慌张无措的时候,董哲森院长柔声安慰著她。

施铎双手撑住头蜷缩在医院走廊边的椅子里,他不想听到高若萍的声音,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走廊对过的座位上坐著周泰涵和夫人,施铎不敢抬头,他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两位老人。两年前如果不是自己任性地悔婚,也许他和周子安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不会有那么多甜蜜,也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也许自己已经跟婉馨结婚了,过著平淡而琐碎的日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如此酸楚磨人的东西──爱。但,至少周子安不会有事,不会像此刻这样生死未卜。两年来施铎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的。

24.

施铎再次见到周子安是在四天以后,此时周子安已度过了危险期。第一天手术过后,医生只允许周子安的父母去探视他,后来在周子安本人的要求下他又见了董哲森院长。在那最让人悬心的四天时间里,虽然无法见面,施铎还是天天去医院报道,尽管枯坐在那里除了不安还是不安,但是只要想到那个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呼吸著,心头多少也有了点安慰。

在病房门口同来的王鸣楷、陈峰停住了脚步,王鸣楷拍拍施铎的肩膀:"替我们问候周子安。"

"一次见的人太多了不利于康复啊。"从什么时候起陈峰也学会了帮别人找借口,虽然并不高明。

施铎点点头,对于这些朋友感激的话语是多余的。

病房的门打开了,看到施铎,周子安的母亲含笑招呼:"啊,施铎,谢谢你来看子安。"

望著她亲切的笑脸,施铎的心头却涌起一阵深深的歉疚。如果眼前这位笑容温和的女性知道了自己和她儿子的真实关系,还会这样欢迎他吗?

"想不想吃橘子?"周夫人回过头去问病床上的儿子:"我去帮你买,好吗?"

周子安顺从地点了点头,微笑了。施铎发现在母亲的面前周子安的表情居然还带著几分稚气。

"施铎、子安,我先走了。"

目送周夫人出门,施铎走到周子安的床边。周子安的脸色有些苍白,幸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明亮,远不是自己想象中那种憔悴无力的样子,施铎不免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风从窗外柔柔地吹拂过来,两个人静静对视著,最终还是周子安打破了沉默:"坐啊。"

施铎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周子安侧过头来对著他微笑:"医生吩咐过,暂时还不能坐起来。家里拿来的棋谱也只好放在那里,根本没办法看。"

"你到现在还在想围棋吗?"施铎无奈地望著他,伸手帮他拂开脸上的发丝:"你再不脱离危险我可又要输棋了。"

"那怎么行?"周子安飞快地接口,"明天就要飞韩国,两天后比赛就正式开始了,一定要调整好状态。"

居然把自己的玩笑当真了,望著这个人缺乏幽默感的人,施铎不由叹了口气:"让我顶替你参加LC杯的比赛是你的主意吧?是在手术后跟董哲森老师说的,对吗?"

周子安看著施铎的脸:"董哲森院长也认为你是最佳人选。"他转而笑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拒绝呢。"

"我当然不想去,这种时候要丢下你去韩国......"施铎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过,能代替你出赛的人也只有我,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也只有我最清楚你要什么,如果你不能去那么就让我来帮你达成心愿。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周子安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覆盖在施铎的手背上:"被刀刺中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还记得吗?两年前你结婚的那天曾跑来问我‘如果我走了,你后不后悔?',当时我告诉你我不会后悔。但是──"周子安望著施铎的眼睛:"要是你真的去结婚了,我一定会后悔。"

施铎弯下腰,把自己唇紧紧贴上周子安的额头,窗外倾泻而入的阳光沐浴在两人身上,这一刻安静的病房变成了他们的天堂。施铎听到周子安在耳边轻声地说:"谢谢你没有让我们错过。"

气流很平稳,机舱里静悄悄的,身旁的田博青已陷入酣眠,施铎闭著眼靠在椅背上却毫无睡意,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台北了,剩下的每一秒钟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在韩国度过的这一个月可谓丰富多彩。前一周是繁忙的比赛,第一天的赛事过后,拿著施铎当天的棋谱,方啸然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变得不一样了,"酒店落地窗外霓虹闪烁,方啸然的表情显得格外莫测:"真的要开始发光了吗?"

施铎并不清楚方啸然所谓的发光是怎样一种状态,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去面对每一个对手、每一局比赛。仿佛突然从长久困扰著自己的浓重迷雾中一口气钻了出来,施铎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在黑白的攻守中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随著棋子敲落在棋盘上的脆响心激烈地跃动著,一种全身心与围棋交融的欣喜与紧张漫溢在心头。左手握紧了折扇,施铎拈起一枚棋子毅然拍落,一刹那世俗的喜乐、烦忧全然消失不见,连输赢都被抛到脑后,只有眼前的黑白的宇宙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一周后LC杯圆满结束,冠军的奖杯第一次落到一个未满三十的台湾棋士手中,当对手最终投子认输的那一刻施铎真想大声地告诉全世界:我做到了!

由于是韩国厂商赞助的比赛,赛后在韩国举行了为期三周的交流、宣传活动,能与韩国的顶尖高手进一步切磋技艺当然是难得的好事,但商业味极浓的采访却让施铎非常头痛,从那次记者招待会以后施铎对镁光灯有了本能的反感。只有晚上与周子安通电话的那十几分钟里施铎才能体验到真正的轻松,未必有什么甜言蜜语,然而光是听著那个熟悉的声音,心头就会充盈著淡淡的温暖。而周子安为了方便跟施铎联系,特地让母亲将手机带到了医院,这样即便躺在床上也可以接电话了。

回台湾的飞机上,旅客们大多都在休息,施铎也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忽然身边的乘客打起鼾来,鼾声越来越大,施铎无奈地叹了口气,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遗憾,比如昨晚当他给周子安打电话时,系统却提示对方的号码不存在,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直到临上飞机前仍未接通,长途电信的质量还真是差劲。

傍晚7:00正是交通最为拥堵的时段,驾驶座上的陈峰不耐烦地回过头来:"早知会这样宁可绕道么。"

跟施铎并排坐在后座上的王鸣楷笑了:"刚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条路肯定会堵。"

"我怎么知道会堵成这样啊。"陈峰嘟囔著,看到施铎在笑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你还笑我,我是看你刚下飞机很累,想把你早点送回去才抄近路的。"

"是,谢谢你‘抄近路'啊。"施铎的语气明显是在调侃。

"光说谢谢可不行,得有点行动,你拿了第一啊,要请客的!让我想一下是到高级饭店呢还是去吃怀石料理。"

趁著陈峰大做美食梦的时候,施铎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向母亲报过平安,他又匆匆按下了另一串号码,尝试了几次始终没有接通,拿著手机施铎蹙起了眉头:"台北的电信出什么问题了吗?"

"哎?"王鸣楷不解地看著他。

"从昨晚开始我就再没能打通过他的手机,系统总是说该号码不存在。"

不用说明,陈峰跟王鸣楷也知道那个"他"是谁。陈峰别过了头去,王鸣楷温和地望著施铎:"先回家去再说吧。"

不知道为什么,施铎总觉得王鸣楷的眼神不够自然。

放下行李,陈峰咕噜了一句"我先走了"就回家了,倒是王鸣楷毫不推脱地接受了母亲留饭的邀请,吃过晚饭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施铎猜想王鸣楷一定有话要跟自己谈,不然的话他早就告辞了。上了楼,在床沿坐下,施铎望著眼前的王鸣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鸣楷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坐,交握著双手仿佛在斟酌适当的词句。施铎看了心里不由一阵莫明的焦躁,嘴上却漫不经心地开著玩笑:"怎么不说话?别吓我好不好?"

王鸣楷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施铎,你走后第二天周子安打电话请我去医院见他。"

果然是跟周子安有关,施铎心里很乱,他从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想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样他才能有勇气面对接下去可能听到的事实。

"他告诉我他已经向棋院递交了辞呈,请我暂时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以免影响你的比赛。他希望等你回来的时候能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王鸣楷叹了一口气:"他有多固执你是最清楚的,我根本劝不动他。"

施铎费力地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是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知道周子安的执拗。但是背著自己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实在是太独断了。

"董哲森老师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他的辞职消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据说辞职的理由是健康问题,不过他的伤恢复得很好,而且──"王鸣楷犹豫了一下:"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三天前他就出院了。之后就再也无法联系到他,我曾登门拜访过周泰涵老师,老师说周子安跟围棋界已不再有任何关系,请我回去。"

拿著烟的手指不自觉地发抖,脑袋异常地沉重,施铎托住自己的头,紧紧闭上双眼。下飞机的时候要不是考虑到早过了医院的探访时间,自己从韩国回来会第一个去见他,那么多喜悦想跟他分享,那么多思念想对他诉说,然而周子安你到底在哪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施铎的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两年的情路磕磕绊绊地走过,共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雨,然而身旁的那个人微笑底下所掩藏的心事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懂得过。

25.

雨滴从屋檐上挂落下来如同一道细密的水晶珠帘,透过这道雨的帘栊望出去庭院中葱茏的草木也显出几分凄楚的韵致。因为是雨天又没有开灯,房间里显得有点昏暗,然而从敞开的门扇中透进的天光还是足以让施铎看清面前的棋盘以及棋盘前端坐的那位庄严的老者。

两年没见,周泰涵苍老了很多,然而脊背依然挺直,举手投足间王者般的气度也仍是尽显无遗。纵然隐退多年、疾病缠身,他还是能轻易地给棋盘前的对手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能与他对弈是每个棋士的荣幸,但施铎却推开了手边的棋盒:"周老师,我今天不是来下棋的。"

老人交抱著双臂,注视著施铎的眼睛一言不发。施铎一直觉得容颜清秀的周子安长得酷似母亲,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周子安眼中时常流露的冷静、犀利与面前的老人简直一模一样。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自己总会无所遁形。

"我要见他,"施铎迎向老人的目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他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我有权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他不想见别人没有关系,但他不能不见我。也许您会觉得很过分,但是我跟您的儿子在一起已经整整两年了。我的人生早就和他的栓在了一起。请让我见他一面。

"

审视著施铎,周泰涵的脸上丝毫没有显出惊诧或者困惑:"他已经走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想见你。"

"为什么?他去了哪儿?"明知道不会有答案施铎还是禁不住追问。

"施铎,在这个棋盘上你究竟想走多远?你的目标又是什么?"周泰涵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施铎一惊,他回想起来周子安好像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没有具体想过,但至少要与他对等。"施铎这样回答。

"还真是个走一步算一步的人。做子安的对手就是你全部的目标了?"周泰涵不禁摇头:"难怪子安总是说你还没有觉醒。我看过你在韩国的棋谱,已经有些大家风采了,可惜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彩之处。但就算是这样,你现在也还不能放下围棋吧。"周泰涵最后的话语重重敲击在施铎的心头,是的,他不可能放下围棋,韩国之行更坚定了他的信念,虽然确实没有想过要达到怎样的高度,但是这条路他一定会继续走下去。

"五个月前子安就把你们事告诉了我。"

五个月前?那是自己国手战失利的时候,也是两人开始在周子安的公寓同居的时候。施铎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周子安的母亲一次也没有去过他们的公寓,还以为是运气够好,却原来周子安早已向父母摊牌。

"子安自小就很听话,在我的面前更是如此,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两年前他坚持要独身,另一次就是那天他告诉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周泰涵叹了一口气,施铎第一次在这个如此刚强的老人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疲惫:"我当然不可能同意,但那个孩子的脾气比我还要强。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跪在我的面前说:‘我想清楚了'。当时他已经有了事情败露的觉悟,甚至想到了退出棋坛的可能。我很震惊,从小他一直苦苦追逐我的脚步,没想到他会在自己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做出如此任性的决定。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既然他明白自己要维护什么、在做什么,并准备好承担相应的后果,那么他的人生还是应该由他自己来做主。"

施铎紧紧地咬住嘴唇。

"你不必太过自责,这是子安自己的选择。他让我告诉你他绝不认为跟你在一起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之所以辞职是因为他以棋士的身份撒了谎,玷辱了围棋,所以不配再以围棋为业了。"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不用走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在我眼中他总是他!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对手,不当棋士又怎样,就算他一辈子都不能下棋了,我还是......还是需要他!"

周泰涵把视线从施铎激动的脸上移开:"他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样过早地放弃围棋。只要你们在一起,事情早晚还得曝光,再怎样小心谨慎,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我赞成他走,你们是台湾围棋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与其到时候两人都身败名裂,还不如暂时分开,至少也能保住一个。站在师长的角度看你的棋风日渐成熟,前途不可限量,我也不希望你的天赋未得发挥即遭掩埋。"

周泰涵望著门外绵密的雨幕:"等你的棋达到应有的高度,他自然会来见你。"

耳边回响著哗哗的雨声,施铎盯著面前的棋盘,心口一阵刺痛。他忽然明白了那天在医院里跟自己道别时周子安的心情,那时的周子安所承受的正是这煎熬一般的痛楚吧。陈峰曾问过施铎到底是要围棋还是要爱情,当时施铎无法回答,就是到了这一刻他仍无法回答,对他而言这两者都太过重要,舍去哪一样心都会空了一半,留下永远无法消弭的创口。然而为了施铎的将来,周子安却毅然舍弃了围棋也告别了爱情。施铎始终相信周子安是爱自己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周子安对他的爱会超越了对围棋的执著,甚至也超越了爱情本身。

病房中周子安苍白的微笑清晰地浮现在施铎眼前,面对失去围棋和自己的双重痛苦,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平静、那么若无其事?而粗心的自己也忽略了他眼底的忧伤。当他在自己耳边说"谢谢你没有让我们错过"时,那声音分明有些颤抖,可是这句话里所包含的留恋和不舍,自己到此刻才刚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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