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了一下身体,尾巴卷过来,把头脸身体都遮起来。平时只愁尾巴太大,实在是累赘。现在却觉得还不够大,不够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另一只也伸过来,把我捧在手掌中。
我老老实实用尾巴盖住头,一声也不响。
"还真。"
那样温和的声音,仿佛吹拂过河面的微风。
我尾巴动了一下,不过却是更紧的缠住自己。
"还真,看看我。"
我不动。
"那,让我看看你。"
尾巴被他的手指勾住,温柔又坚定的拉开。我的两只爪子蒙住头,紧紧的把脸贴在他的掌心里。
"还真......"他轻声叹息,手掌抬高。
然后,一个淡如轻风的吻落在我的肉爪上。
我打个哆嗦,慢慢的睁开眼,爪子张开一条缝,从那条缝里向外看。
姜明温柔的注视著我。
我又紧紧的闭上了眼。
"你不想见我,是吗?"
我咬了好半天的牙,才低声说:"不是......我,我......"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我突然变成了一只狐狸。
"你知道了吗?所以不想见我。"
"嗯?"
我有些不解,他在说什么?
姜明温柔的把我的两只爪子也拿开。我有些愣神儿,在琢磨著他说了什么,倒没有留意,爪子就已经不再捂著脸了。
"我还记得......我把你从天鬼皇手里抢来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大......"他的笑意有些怅惆:"就只有我的手掌般大......"
?
我已经完全愣住了。
"其实我本来也是想杀了你的。但是......发现你竟然是个男婴,我怀疑是否是我弄错了,但是,那时候心中又的确乱的很。我没有办法正确的思考,乱纷纷的想了许多事情。后来,我把你抛在山中。虽然我并没有动手杀你,但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扔在山里面,也没有活路的。"他眼神中充满温柔,怜悯和悲伤:"还真......我后来常常会想,那个婴儿,他怎么样了?我曾经再去过那里,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再找到你......再后来,我就告诉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怀想。"
我不自觉的挺了挺背,坐在他的掌中。
我听清楚了姜明说的话。
可是......却不明白。
我狐狸妈说我是被抢走的,但是,抢走我的,是姜明?还是,还是......
不,不,这一切太混乱了,我完全理不清头绪。
"还真,我想过把一切告诉你。可是,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那样的相守在一起,其实会更快乐。"
"姜明......"我小心翼翼的伸出脚爪,摸摸他的脸,又缩了回去:"你说的......我不太懂。"
"难道苏回谰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姜明摸了一下我的头:"过去的事情。"
圣姑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回谰还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不过,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站在门口,神情有一种沧桑过后的无力:"他也刚刚吃过很大的苦头,不信你摸一摸,他的腿骨还没长好呢。"
我看看姜明,又看看圣姑。
他们掌握著一个我渴望知道的秘密。
我战栗,恐惧,但是又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圣姑走过来,掌心在我背上轻轻抚摸:"其实......过去的恩怨,很难辩清,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谁的错......"
我可怜巴巴的说:"干妈......"
我觉得他们在打一个哑迷,又象是在讨论一本奥密的天书。
"苏家与皇族总是有孽缘的,虽然这是不情愿。"圣姑干妈捏捏我的下巴,我现在却没有享受的心情。
"就像女娲一族,始终以救世为任一样......同样古老的狐仙苏氏,却总是担任著祸水的职责。"干妈说:"国之将乱,妖孽尽出。其实,那妖是自己想乱世的么?苏家的女子,也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宿命。"
我迷惑的看著她。
干妈叹息:"不过,回谰却是真正了不起。她情愿放弃无边的法力,却硬是逆天而行,为腹中孩子修改命轨......"
我眨眨眼。
"苏氏一族与女娲后裔一样,都是属于地阴一脉,只会生下女婴。而还真,你却是你妈逆天改命,生下来的孩子。你本来应该是女身,但是,回谰盗了天地间最最至阳的真气,把你生成了男孩。她不愿意你再去承担苏氏一族的红颜灾祸,她说要把苏家的宿命结束在这一代,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说说......不过,她却真的办到了。"
我僵在那里,慢慢的转头看一眼姜明,又看看圣姑。
一切听起来很古老,又很遥远,仿佛渺茫的,不真实的传说。
"苏氏与清平君的恩怨,说来真是很简单,又很惨烈。前朝气数将尽,而苏氏总是要负担这个祸水的角色,让祸乱来的更彻底更迅速。回谰她在这场朝代更替中扮演的角色,和你的外婆曾经扮演的过的那个女子一样,妖媚倾国,冶艳无双。她加速葬送了杨氏的天下......清平君,你是前朝皇族,这个秘密其实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你恨回谰......也是情理中的事。可是,回谰自己也并不就是情愿这样的。"
对......
我也是知道的。
我看著姜明,觉得那样无助。
怎么会这样呢?
一转眼间,国仇家恨就都来了。
你,我,他,都成了剧中人。
正文 一百零一
我有些茫然的看著姜明。
原来,我们之间,那么早之前已经有纠葛。
我并非全都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但是,那时候头脑乱的要命,婴儿的眼睛耳朵也都发挥不了正常功用。
我那时根本什么也弄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换成了一个婴儿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境况之下。
我只知道我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耳中听到一片荒芜而混沌的声响。我知道有人在说话,我知道有风吹过脸颊。
但是,一个婴儿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我被莫师兄捡回蜀山去。
那时候的人,是姜明吗?
原来,那时候是他。
脑子里乱糟糟的。
原来姜明他曾经那么对不起我,我的小命曾经那样的接近过死亡,最后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才侥幸的有了长大的机会。
我的尾巴忽然竖了起来,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
"姜明......"我觉得眼皮上一根血管突突的跳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我想问你件事。"
他转过头来看我。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只是僵硬的有些过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来历的?"
是刚才......还是早就知道?
不,不像是刚才。
不是刚刚才知道。
他轻轻的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在你讲你的身世时......讲到那块繦褓的时候。"
"是吗......"声音有些轻飘飘的,特别不真实。
"其实,在那之前,我也隐隐的会想,当年那个孩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他或许会象你一样......被蜀山收养,长大,然后下山......"
他对我,有这么复杂的心绪。
我站在床边上看他。
可是另一个疑问,我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姜明,你在金蟾洞外,和我的那一场交欢,是你同情我?还是为了弥补什么呢?
那时候你说,如果换一个人中毒,你不会这样做。
那么,为什么会为我这样做?
因为我险些命丧你手?因为我们之间难以说清的恩恩怨怨?因为你怜悯我?
脚有点软,我退了半步。
姜明抬起手,脸上的神情温柔之极:"还真,过来。"
不......
不!
我忽然扭头跳下床,箭一样向外奔去。
圣姑也是一愣,追在后面喊著:"喂,喂!不要跑!小柔!小柔────"
圣姑的门外是一个不大院子,外面是错落的树林,没有一条明显的路径。
我知道这里面有阵势,可是现在却完全不辨方向,只是一股劲儿的向前跑。
长长的草叶子遮掩了我的身形,也挡住了头顶的太阳光。
胸口积著一股闷气,压抑了很久很久同,远远比今天这番对话的时间要久的多。
姜明他......
这个名字一浮现在脑子里,我心里象是烧了一把野火,无边无际,那样放肆而灼热的痛楚,煎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炸裂开来!
我为什么还要遇到他!我为什么不就在那个时候被酷刑虐杀了呢!
长草抽在在脸上身上,我一点不觉得痛,我只是觉得,我要闷死了,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要闷死了!
我到底是谁?我究竟是为什么来这里!
我是谁!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脑子里许多事乱纷纷的涌过来又退下去。
第一次见到姜明的时候,他那样的从容,一点一滴的相识,我下山那时的分离......在鬼王墓重逢,他告诉我他的身世......
在扬州那一夜,我顺口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神态,他的眼神,他那时候追问我的事情......
后来,就经过了金蟾洞。
在那个地方,发生了对于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姜明......
姜明姜明姜明姜明......
我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前面的林木越来越茂密,丛丛的草叶挡住了去路。
我脚一软,身体跪伏在地。
胸口痛得象是有把刀子在割,有把火在烧,那么痛,那么痛......
痛得发不出声音。
姜明......
姜明,为什么我在这种情况下,发现原来自己对你感情,已经这么深。
你呢?你却是为了什么才接近我的?
为了前尘旧恨?为了新的目的?为了可怜我?还是为了审视未来或许会发生在你我身上的变故?
姜明!
为什么我们不是简单的陌生人?
为什么我们之间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简单的相爱?
我的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姜明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从来没有过。
他其实没有骗过我。
只是我自己,把一切想的太天真了。
我还记得那一次迷乱而沉醉的交欢。
但是,那仅仅是一次欲望放纵,姜明他......只是为了解我身上的毒性。
那似乎惊鸿一现的快乐,原来背后是这样的愁云浓雾。
快乐这么短暂,真相就已经来临。
只维系了一朵花开的时间。
我在草丛中辗转,身体似乎要被一把火,熊熊的烧著,化为灰烬。
野草的汁液带著一种缥渺伤感的滋味,让人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我听到压抑的呜咽声,那样惨痛。
要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是我自己在哭。
视野中是一片暗红,额头似乎被锋利的草叶刮开了,血流进了眼睛里。
抬起头,睁开眼,世界是一片红的,到处都是血,树上,草上,那遥远渺茫的天上,那浮动的,也是血色的云影。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呢?
正文 一百零二
忽然脖颈后面一紧,身体一下子悬了起来。
?
为什么最近总是被抓脖子?
我的前爪在眼睛上乱抹,然后,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人和声说:"还真?"
我条件反射要回答他,好在马上想到不对头,立刻咬住了舌头。
我可不能答应!
圣姑刚说过,我这个如兄如父的掌门大师兄一旦知道我是个狐狸精的后代,八成马上就要替天行道把我诛除!
不错,这个把我提起来的人,就是我家大师兄耶。
"是你吧?"
我紧紧闭著嘴,然后猛摇头。
"你不是还真?"他的声音中带著疑惑和笑意:"不过你能听懂我说话,可见你也不是一般的狐狸。"
啊?
我昏了头了,我刚才应该装成听不懂的才对!
这个,做人太久了,做狐狸很不熟练啊......
"刚才在圣姑家中,是不是你在叫我?"
我现在既不张嘴,也不摇头。
一双眼左转右转,心虚的很,就是不敢看他。
大师兄......呜,我也不是自己想当狐狸的。所以,所以,你不要,不要辣手摧狐好不好?
身后忽然有人说了一声:"把他放开。"
声音不见得多大,但是却如金玉互撞,清朗之极。
我不用转头也可以听出来是谁。
所以,我没转头。
他......
他来......做什么?
大师兄没松手,他把我往袖中一掖,正面和姜明对上。
"姜师叔,想不到你康复的这样快。"
师叔?姜师叔?
原来他比师兄还高一辈......
早该想到了,为什么我总是遇见这种老而不死的......
姜明淡淡的说:"我已经被逐出来很久,你可以省省客套话,把他还我。"
大师兄微微一笑:"姜师叔,太师傅当年并没有将你的名字从谱簿上划去,因此,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师叔,本门的前辈。这只小狐狸......是师叔养的吗?"
我扒著师兄的袖子,从袖口的缝里向外偷看。
姜明长身玉立,站在草中的样子如亭亭修竹,叫我看得又眼红又心痛。干脆把头一缩,躲进师兄的袖子里。
"把他还我。"
大师兄声音很平和:"这小狐灵动可爱,并无妖气。若是师叔养的,那么当然是要归还你......"他声音顿了一下:"不过师叔,我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
姜明冷冷的说:"你问吧。"
师兄说:"那么我先告罪──请问师叔,本门的锁妖塔,为何会倒塌?"
"锁妖塔的存在本来就是无益的......又没有什么人公举蜀山建这么一座塔来镇锁世间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生有灭,有始有终。既然是人所建,那么终有被人所毁的一天。"
师兄点点头,并不恼怒:"师叔说的是,我受教了。"
"多说无益,把我的小狐还来。"
师兄说:"是。"
他的手伸过来,提著我的脖子把我拎了出来,放在手掌上,柔声问:"小家伙儿,你是不是这位先生所养的?"
我一动不动的低著头,压根不想抬头去看姜明,身体缩成一团,恨不能用尾巴把自己全遮住,最好是一丝不露。
"这位先生要领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我还是一动不动。
"要是愿意,你现在就可以过去,我不阻拦。"
我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而且不但没有,反而往后退了两步,脚爪勾住师兄的的袖子,飞快的滑回了他的袖子里。
师兄微微一笑:"师叔,看来并不像是你所棬养的宠物,倒是和我亲近得多呢。这......恐怕我就不便将他交还给你了。"
师兄拱一拱手:"还请师叔将养身体,好好保重。若是师叔愿意,伤势好转之后,请再回蜀山来,我还想向师叔多多请益剑道术法。"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背脊:"师叔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话的师兄回身便走,步伐不紧不慢,十分悠闲似的。
我坐在师兄的袖筒里,摇摇晃晃的很没有安全感。
觉得鼻子发酸,心里难过的要命。
眼睛里好像有许多东西,不光是流进去的血,好像还有别的,别的很多东西......
伸爪子抹去眼睛上的血污,我爪子勾住了师兄的袖摆,想要从这里脱身。
师兄不见得就是喜欢养狐狸,不过看起来他和姜明面和心不和,大概是为了和他过不去才会要把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