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
我觉得直呼他名字有些不够恭敬,毕竟对我来说,他是个......"先人",可是不这么喊,我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什么?"他脚下不停,也没有回头:"累了么?那歇一下吧。"
"不是,我是想问,你怎么会凑巧来到这里的?"
"并不是凑巧。"脚下的地势开始向上倾斜,看来是离出口不远了。他说:"你下山之后,我也离开了蜀山。第一个要来探望的,就是他了。当年我和杨非因为一件旧事起了争执,我一怒而走,从那之后风波良多,再也没有见过他面。心中放心不下,所以来探望他。我途中有事耽搁,与你们恰是一前一后到了这里。"
我心里一动:"你是......是灵儿使出土咒的时候到的!"
他轻声笑,说:"是,你没有猜错。"
"呵,怪不得......他没有再和我们动手,是你趁著风乱土喧的时候把他带开了是么?"
姜明嗯了一声:"他有弱点握在赤焰手中,不得不从之。我替他解了禁制,去了血咒,便立刻下去寻你们。赶到的,却还算及时。"
我终于解开心中疑惑:"是你让他救我,他给我治伤那么尽心尽力,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姜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温柔:"杨非刺中赤焰,我将他拖下血池,力战之后才将他降伏。你的朋友们虽然都受了些伤,好在不会致命。我不便现身,杨非带著你们上去......你的伤全好了吗?"
我重重落步,笑著说:"全好了。"
他轻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
又走了一阵,他说:"好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前方吱吱的一阵轻响,象是生锈的轴齿摩擦,一道光陡然照亮了双眼。
眼睛在黑暗中久了,一时间竟然觉得难以睁开。
姜明一身白衣,站在那道亮光中,微笑著向我伸出手来:"来。"
我象是被催眠一般,怔怔的把手伸过去。
手掌一暖,被轻柔而坚牢的握住,牵著我向外走。
眼前豁然一亮,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到。
满眼都是柔和的白光。
等过了片刻,我慢慢眨著眼,才看到,那是一片鳞鳞的水光。
已经是午后了,太阳很大,照的身上暖洋洋的。
"还是地上好。"我回头看看,那个不起眼的被巨岩包夹的洞口。
"谁说不是呢。"
他回袖轻轻一挥,那悬在上方的巨石忽然落下了一块来,轰然声中,沙石弥漫,那个洞口已经被牢牢的遮住了。
我站定了脚,四下观察。
"看出来什么了?"
我笑笑,指著东方说:"我们在黑水镇西很远了。这段路绕的可真不近。不过好在去京城,方向倒正选对了。"
忽然看到姜明唇边的笑意,我恍然:"你刚才说要从这路出来,就是想到方向......"
他没有接话,只是说:"走吧,晚上要是找不到宿头,就得露宿夜地了。"
我们出来的地方是半山坡,长草几乎长到人的腰间,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我们在长草间穿行。我对这原始的生态景象很是著迷。
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时代,这样美丽的草原,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走的不快不慢,比一般人脚程快,但并没有动用心法。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离开了野地,到了一所小小的镇子。镇子很小,我估计不比小李子出生长大的余杭县边的小渔村更大,更加无独有偶的是,这镇上只有一家客栈。
"二位,要吃饭?打尖?"
姜明并没有开口,我说:"吃饭,有房间没有?"
"有,有。"小二笑著:"上好客房,干净,向阳,一切齐备,客官一看便知。要两间?"
我点一下头:"拣你们拿手的菜上两个来,要素净一点的。房间你先打扫,铺盖给我换新的。"
小二答应著,一甩汗巾过来给擦桌擦凳。其实桌凳也都不脏,不过这种殷勤态度让人觉得舒服。
先倒了茶,然后端的凉菜上来。
卤香干,还有水煮花生米。
我看看简陋的菜色,再看看姜明。
他微笑著说:"怎么了?"
其实在山上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时,我也常带些小零食去给他。他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现在一知道了他的来历,我马上觉得让他坐在这样的地方,吃这种东西......似乎有点,有点对不住他似的。
"太,太简单了吧......"
他微笑:"其实什么东西,我吃起来都是一个味道,和蜡没有区别。你不用介意我。"
我听到他没有冷热知觉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再听到他连味觉也无,一时心里更翻腾起来,捏了一颗花生米,也没送进嘴里,一边偷偷看他。
他并不觉得不自在,只是声音很低,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说:"我和杨非是一样的。只是他的身体是死的,知觉却是活的。我的身体是活的,但是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知觉。"
正文 四十八
他笑笑,挟了一块香干放进嘴里:"吃饭吧。"
我闷不作声。
他......
那么以前,我自以为体贴的,带给他的小点心小零食,他......他也根本是吃不出来味道的吗?
那么,那些温柔的微笑,还有说谢谢时的目光......
那些,那些都不过是安慰我?
这一顿晚饭,我也......食不知味。
客房是相邻的,在院子最里面的地方。他走到门前,停了下来:"你挑一间。"
我勉强的笑:"都是一样的,随便吧。"
他推开门:"那我要这一间吧。"
我说:"好。"
然后再走向里面一间。
房间里已经打扫的干净了,被褥是晒过的,闻上去,有股风的味道。
我把枕头抽开,重重的把自己抛在床上,鞋也没脱。
好长的一天。
好多的故事。
眼睛闭上又睁开,腿弯曲又伸直。
姜明......姜明......
这个人身上有数不清的谜团,一个套一个,一个接一个。
我越是走近他,就越觉得他神秘莫测。
没有知觉的人生......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闷闷的翻一个身。
晋元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呢?还在苏州?还是已经上路?他们会走哪条路?会乘船?坐车?还是骑马?不,晋元大概不会骑马,那么,可能会乘车吧,乘车虽然也不太舒服,但是比骑马还是要舒服些,车篷可以挡风吹日晒,就是太颠簸。
晋元他......
林MM明显是和木先,或者说是,和李冼,互生情意。
他与他们一路同行,不难受吗?
林MM应该知道晋元对她的心意,不管那心意是不是曾经沧海,她应该是会体谅,然后,会多加注意的吧?
晋元,晋元......
我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只觉得心里乱纷纷揪成一团,闷闷的无处发泄。
"还真?"
门上传来轻轻的剥啄声:"你睡了吗?"
我一翻身坐起来:"没有。请进来吧。"
姜明轻轻推门进来:"累了吧?"
"还好。"我起来请他落座,从桌上的茶壶里给他倒茶:"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没有坐,也没有接茶杯:"是杨非和我提过。他说你的剑法脉络清晰,已经算是很不错。但是有几处不足之处,他告诉了我,我想还是及早和你说一下。"
我啊一声,放下茶壶:"是吗?那,请你多多指点了。"
"在这里不太方便。"他说:"去院子里吧,我演给你看看。"
我应一声,从床边拿起长剑,顺便拍了拍床边被鞋底蹭上的黄土。
他站在门边等我,身形在暮色中如玉树笼烟,似真似幻。
这样的清秀俊雅,直不像人世间会有的。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或许是老天都不喜欢人太完美,所以必定要让你缺失些什么。
纵然是天子骄子,又或是富甲天下,可是,这世上有谁能说,自己对一切称心满意,再没有一点缺憾呢?
姜明他没有知觉。
他闻不到花香,品尝不了珍馐美味,甚至觉察不到水的冷暖,阳光的和煦。
这样的人生......
我在心里叹息,简直象是一部黑白的无声电影。
无声无色无味。
没有丰富的色,香,味,象是二维的白纸,只有单面。
他居然还可以那么温柔的笑。
"就这里吧。"
我们从客栈的偏门出来,院墙外是一片青草地。暮色四合,天慢慢暗下来。
他停下脚来说:"你使一招御剑术我看看。"
我说:"是。"语气恭敬,完全是师兄指点教导我时的语气。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了。在山上的时候,我溜去找他,他也常这么教我。
已经习惯了。
我并没有拔剑,带著鞘子一起,凝神调息,蓦然间连人带剑向他扑去。
剑鞘连点,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剑尖的范围之中。
这一招剑法我已经练了数年,纯熟无比,角度,力度,速度都绝不偏差。
小李子与我,绝对是不能比的。
姜明身形不动,一手抬起来,曲指在剑鞘上一弹,我虎口发麻,剑身被整个荡了开去。
奇怪,他的动作也不显得有多快,我甚至可以看到他从容的抬手,曲指......我甚至可以在脑中剖析他每个动作。但我就是避不开,躲不过。他手上没用什么力气,我知道。
这一弹纯粹是角度的巧妙,所以荡开我的剑,化解了我的攻势。
"看,完全没有用,虚张声势而已。"他说。
我有些不服气。
是,我承认我的火候是不到家,但是你的功力高我太多。
说我虚张声势,实在是有些......
他伸手说:"剑。"
我将剑倒转过来递出去,他握住剑柄,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剑已经被拔出鞘。
剑身的银亮光芒让我有瞬间的失神,他温言说:"你的剑,只停留在剑法上。剑意完全没有。在山上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你这一点。但是剑意与剑的招式不同,不是可以勤练就能纯熟运用的。招式在手上,而意是在心中。"
我仔细聆听,他一面讲,一面用剑施展招术。
看我还是有些不解,他轻声说:"小心了。"剑交左手,右手执著剑鞘,同样一招御剑术向我攻了过来。
同样的招数,同样的出手。
可是,我却发现,这一招将我的退步,完全封死。满眼都是剑鞘那银青的光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明明只是剑鞘,却让我生出寒气凛冽,杀意腾腾的错觉来。
"明白吗?"剑鞘顿在空中不动,就这么点在我的咽喉上。
背上全是冷汗......我觉得......似乎是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把剑递给我:"再试一次。"
我这一次出手比上次要慢了一些,心中有些什么东西,我把握不到,却感觉自己离一个全新的境界越来越接近。
他脸上露出嘉许的微笑,剑鞘迎上来,我的剑尖竟然准确无误的插入了剑鞘之中。他两指轻点,我把握不牢,剑又到了他的手中,又一次稳稳准准的点在我的额前。
"好,比上次好多了。"
忽然身后一声厉喝:"放开他!"
剑刃破空之声,我愕然回首去看。
两柄白光闪闪的长剑擦过我的鬓边,直向姜明刺去。
木先,林月如,我看到他们的面孔。
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刘晋元站在那里。
正文 四十九
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畔听到两声叮叮的脆响。
回头再看的时候,姜明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木先和林月如的长剑都已经落在了地下,这个结果一点都不让我感到意外。
姜明就是有这个实力的。
甚至,远不止这样的实力。
他的剑术已经超出了人力可及的范围,大概师兄也没有这样的修为和剑法。
"别动手!"我及时出声:"这是误会!"
木先的动作顿住了,林MM也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说:"我们不是在动手。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他在指点我剑法。你们不要误会。"
"原来这样啊?"林月如嗔怪的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要被杀死了呢。"她弯腰拾起长剑,一把递给木先,一把自己收起:"你不是和逍遥灵儿一起走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我顿了一下说:"想起有件要紧的东西,要到京城去走一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
"这位是你的师兄?"木先用赞叹的眼光看著姜明:"比你的剑法可是高多了啊......"
我讪笑:"那是,那是......"
刚才一顺口就说姜明是我师兄......
毕竟从年纪看,说是师兄最合适。
"这是姜明,姜师兄。"我为他们介绍:"这是木先,林月如姑娘,那一位是,刘晋元公子,是月如的表哥。"
姜明的风度无懈可击,微笑著说:"幸会。听还真提过你们,都是少年英杰。"
他虽然看起来也只有廿十余岁,但是气度沉稳,剑法又高深莫测,木先和林月如两个不爱服人的,居然都没有觉得他的口气更象是一个前辈对晚辈说话。
晋元缓步走来,微笑施礼:"姜师兄,你的剑法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不懂武功,不然一定要向你多多请益。"
"刘公子文质彬彬,看起来便是饱读诗书。"姜明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说他是我师兄,说客套话毫不勉强:"你们也要上京去?那正好一路同行,我们也能多谈论谈论。"
"你们早到了么?"
"也没有。"我把剑收起来,低声说:"真巧。"
晋元浅笑著说:"是巧。"
"你们吃过了吗?这里的菜还不错,挺干净的。"
木先一脸嫌恶的表情:"不要说吃了。南方菜我已经受够了,除了甜还是甜,吃得我舌头都要掉糖渣儿!"
林MM笑著说:"真的?来来来,张嘴我瞧瞧,是不是真能刮下二斤糖渣儿来。"
姜明脸上带著微笑,看著他们俩个说笑:"不早了,看你们也是赶了大半天路的,早些歇著吧。"
木先回过头来说:"你们吃过了?没吃的话,一起吃晚饭。"
"我们吃过了。"我说。
"那我们可去了。啊,你要了房间吗?"
"在最东面的,两间都是。"
"好,回来吃完我找你去。"
我点点头,看著他们三个走进客栈的门里去了。
"挺有意思的。"
我摩挲了一下剑柄。
虽然已经知道木先的真名和他的身份来历了,可是......
看著他还是那个曾经共患难的木先,我们曾经一路同行,不惧风雨,说是肝胆相照也不为过。
我回头去看,姜明的表情并无异样,似乎木先的身份问题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在想什么?"姜明发觉了我的视线,迈步向前走:"看你的样子神不守舍。"
我一惊:"刚才我一时口快了......说你是我师兄......你不介意吧?"
他笑著说:"为什么介意?我还很高兴呢,你并没有拿我当外人看待。"
我有点不大好意思:"不是啊,你是我的前辈啊,我这样称呼你,有些失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