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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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手一路思绪纷沓,不觉已至城郊霜林百草庐。
哀悼方回春的人大都是些受过他救治恩惠的江湖人士,还有几个沧州府衙的捕快衙役,见到铁手到来,纷纷口称“铁二爷”,恭敬有加。虽然铁手已退出四大名捕,但他的传奇事迹与侠义风范早已让许多人敬服,威名一点不减当初。
铁手好言劝退了众人,只留下当日庐外求医的几个人。
铁手问他们道:“那日你们守在庐外,可有见到或听到什么异常之处?”

个杏色衣衫、腰配弯刀的俏丽女子道:“我等为了求方神医医治香主的毒伤,已在这百草庐外守侯了两日一夜。方神医只是称恙闭门,屋内却点着灯火,隔着篱笆隐
约可见方神医的人影在窗上踟躇徘徊,捻须沉吟,似乎有什么沉重的心事似的……后来我们禁不住困倦小睡了片刻,醒来却见方神医的人影消失不见了,我们敲门也
没有人应答,这才大胆破门而入,谁知……那时大约是申时。”
铁手沉思了片刻,道:“你们先回去吧,有事我还会再找你们;若是想起些什么蛛丝马迹,还望尽快告知于我。”
众人口中连连称是,拱手拜别。
铁手推开柴扉,只见院内积雪未融、百草凋零,屋前瘦梅虬错,梅下一口石栏残破的水井。
他径直来到草庐内室,只见方回春的尸首陈在地上,几个捕快仵作正在验尸、清理现场。
铁手冲他们点点头,蹲下身仔细查看。尸首喉头正中一箭,面色灰白,却凝固着奇异的笑容,仿佛临死前感受到极度快慰般的笑容。上身的衣物血迹斑斑、潦草地掩着,他将尸首上衣掀开一看,背上的皮被利刃齐齐割去,露出红白相间的背肌。
铁手拔下喉头的短箭,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打开,比对之下,三支箭毫无二致。
确是孔雀翎。
铁手脸色凝重,对几个捕快道:“听闻追命正在沧州查办铁血大牢越狱一案,可有此事?”
捕快其中一人见景仰已久的四大名捕铁手居然就在他面前与他说话,激动得手都抖了,颤声道:“……是。”
铁手颌首道:“这里就先拜托诸位了。”
收好三支孔雀翎,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屋前水井时,铁手突然停住了。
他听到一丝异常的响动。
或许在别人听来,只是寒风掠过枯枝的声音。可他是铁手,是内力异于常人、曾是四大名捕的铁手。
他立刻判断出,声音由井下传来。
他纵身跃了下去。
井很深,却是枯井。
铁手借着井口透下的些许光线,发现井底一团灰蒙蒙的物件。
他伸手触去,不是物件,是个人。


戚少商与顾惜朝策马来到霜林百草庐,正遇上几个沧州府的捕快抬出尸首。
戚少商跃下马,道:“这是方回春的尸首?可否让我瞧瞧?”
一个年轻的捕快嘴快,喝道:“大胆!你是何人,官府办案,也敢插手?”
顾惜朝在马上笑道:“你说对了,他便是人称‘戚大胆’的戚少商。”
捕快们脸色大变,惊诧、激动、敬慕……之色溢于言表。
“九现神龙,神龙捕头戚少商?”
“就是那位携逆水寒剑破权相篡位奸计、与玉面修罗顾惜朝在紫禁城金銮殿一战而名动天下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微微苦笑着点头,道:“正是在下。”
一捕快恍惚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让我接连见到四大名捕中的铁手与戚少商……我死而无憾了……”
捕快班头一拳在他的后脑壳上凿了个爆栗:“别让戚捕头见笑了!”
戚少商道:“铁手也来了?”
班头道:“也是一时半刻之前到的,查了方神医的尸首,又匆匆地走了,还带走了凶器……不过,临行前好象又从院中枯井里带走了一个人……”
戚少商奇道:“什么人?”
班头挠挠头,赧然道:“这个……灰乎乎的衣物包着,又被铁二爷抱在怀里,也瞧不清什么人……”
戚少商不再追问,只是翻了翻方回春的尸首,确定与冷锋的死状毫无二致后,道:“麻烦众位兄弟了,你们先回府衙复命吧!”
捕快们施礼告辞。
戚少商一番思忖,喃喃道:“铁手带走的,必是案情有关之人,看来要尽快找到铁手才行……你觉得呢?”
他一转身,却见顾惜朝伸手折下一枝腊梅,微微闭了眼嗅去。娇小嫩黄的花苞,衬着白瓷润玉般的容颜,端的是一幅俏生生的画。
顾惜朝缓缓睁眼,笑道:“那些人若知道我便是与戚少商紫禁城金銮殿一战的顾惜朝,脸色一定会更好看!‘玉面修罗’?修罗非天、桀骜狂狷,好战善妒、血染人间……这诨号取得好,我喜欢。呵呵……”
戚少商见他面上灿烂明媚地笑着,心中又涩又寒,黯然叹息。
顾惜朝随手将梅枝往地上一丢,道:“走吧。”
拍马扬长而去。
马蹄践踏之下,梅花已零落成泥碾作尘。
香气,也消散了。


13 谁进鬼门关
铁手一路施展轻功,向沧州城疾奔而去。
他的右手贴在怀中之人的丹田、气海穴上,雄浑深厚的内力缓缓注入,却感觉那人的体温愈来愈低,呼吸也几不可闻,只剩下了极微弱的脉动。
而那脉动也渐趋平缓了。
铁手知道,若再不设法使他体温回升,待到四肢血液涌向心脏,而心脏承受不住重压负荷之时,他便要冻死了。
终于进了城门,路旁斜挑着一方泛黄的布幌。
“仙客来客栈”。


顾惜朝策马飞驰在霜林积雪的小径上。
两侧错落有致的野梅、道旁戴笠携酒的行人,惊鸿掠水般向后退去。
顾惜朝陡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青骢马继续飞驰中。
两侧错落丛生的野梅、道旁戴笠携酒的行人,继续惊鸿掠水般向后退去。
顾惜朝一惊。
那个路人。
那个头戴斗笠,腰悬酒葫芦的路人,已从他身边过去三次了!
而下一刻,顾惜朝又一次见到,那个戴笠携酒的路人,正在他的侧前方悠然而行。积雪覆盖、难于举步,他却行得轻松自在,有如行在云淡风清的踏春寻芳之路。
顾惜朝背上微有冷汗渗出。
如此追星逐月、踏雪无痕的轻功,足以独步武林了!
而沧州府近,并不曾有下盘功夫极佳的绝顶高手,莫非……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笑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悄悄滑向腰囊中。
戚少商的黄骠马在他身后约有一箭之地。
那瞬间,戚少商只见一道银光从前方马背上倏地飞出,直射向道旁那个戴笠携酒的路人。
“神哭小斧!”他惊喝,腾空跃出。
身形极快。
但神哭小斧更快。
弹指之间,避无可避!
那路人似浑然未觉,他的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


一桶水。
一桶白雾氤氲、热气腾腾的水。
虽是隆冬,可任何一家客栈都能毫不费力地备好。
此时在铁手的眼中,这一桶热水比一桶黄金还宝贵。因为它能救一个人的性命。
一个可能对案情的查办至关重要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人放进水桶。
灰布衣浸饱了热水,这才脱离冰冻紧粘的肌肤,松松垮垮地漂在水中。若是方才就脱,定是要连皮带肉撕下一层。

命攸关,铁手丝毫不敢大意,伸手轻摩他七大要穴,感觉渐次温热,中指按摩正。反穴各二十四圈,中丹田三开合,重复数次。右手置于脑后百会穴、左掌压于足底
涌泉穴,反转百圈,七按五吐,风息绵长,正转反旋,内力自丹田、百会,涌泉流转三十六周天,始觉他脉象渐起、呼吸趋于平稳。
铁手微微呼了口气,知道这人的性命,已从鬼门关口给生生拉回来了。
水中之人徐徐苏醒,茫茫然自包裹的灰衣斗篷中探出脸来。
铁手不觉怔了怔。


戚少商不觉怔了怔。
因为那迅雷惊电般的神哭小斧并未吻上路人的颈子。
自然不是顾惜朝苦练多年的神哭小斧失了准头,而是那路人做了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倒竖蜻蜓。
他将手撑在雪地上,双腿一夹。
小斧飞速盘旋,他的腿也如陀螺般回旋,白衣振荡,风声呼啸,整个人似乎已旋做一团气流。
一道银光从气流中迸出,直射向驻马坐观的顾惜朝。
神哭小斧。
顾惜朝一惊,见小斧来势汹汹,显然夹带着掷者的内力,转瞬而至。他不敢硬接,忙将身向前倾,直贴马颈。小斧堪堪从他背上擦过,利风刺骨砭肤。
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便要去鬼门关报到了。顾惜朝直起身,尚有些惊魂未定,忽地背后伸来一只手,扣在他腰眼上。
那人,竟是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马背上?
要穴被制,顾惜朝面上却波澜不起,眼神一闪,笑道:“世人皆赞四大名捕的追命腿上功夫举世无双,今日顾某斗胆一试,果然是名不虚传!恕我无状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立刻将方才狠决无情的夺命一招,变作了仅仅是“无状”的试招,且态度诚恳、笑语吟吟,仿若熟识多年的故人。
追命一阵朗笑,扣在他腰间的手却纹丝不动:“你这般试法,我可担不起。若不是我这两条腿比常人快些,早就被你神哭小斧追了命去了。顾惜朝,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狠辣,若再留着你这一身武功,岂不是要害了更多的人?”
言下之意,竟是要废他武功。顾惜朝心中大骇,语调愈发恳切了:“若非算准了四大名捕的追命不可能接不下这一招,我又怎会贸然出手?追捕头言重了!”
这话倒是檐下低头,屈升自如了。
顾惜朝一壁说着,一壁拿眼去瞅戚少商。
戚少商暗自叹口气,抱剑拱手道:“追命兄,别来无恙?”
追命其实并不比他年长,但本着先入门为大,戚少商还是尊他一声兄长。
追命松了手,飞身下马:“唤我追命就好。我只要有酒喝,自然无恙;倒是戚兄你,一路上押着这家伙,想必是夜里也睡不安稳吧!”
戚少商面上闪过丝不自在的苦笑,很快便整容肃然道:“你身在沧州查案,可曾见到铁手?”
追命道:“适才听回府衙的捕快们说到,在百草庐见到二师兄,我便寻了来,却不曾遇到。正想打道回府,却遇见了你。”
戚少商略一思索,道:“我猜想铁手可能已经进了沧州城,不若我们一同去寻他吧。”
追命爽朗一笑:“那敢情好!你骑马,我走路,沧州城门见。后到的那个请喝酒,如何?”
“那就说定了!” 戚少商翻身上马,大笑道,“追命请喝的酒,滋味定然与众不同!”
笑声中扬鞭催马而去。
追命依旧悠悠哉哉,看似漫步而行,一转眼的工夫,人影已然在几丈之外了。
顾惜朝从道旁的树干上拔下他的小斧收入囊中,望着两人背影,喃喃自语道:“跑这么快,难道身上都没钱……该不会叫我付帐吧?一个酒桶、一个酒鬼……”
忽然觉得背上冷飕飕的,顾惜朝一抽马鞭,马嘶声中,雪沫飞扬。


14 将进酒
铁手有一瞬间的错愕。
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人,便是顾惜朝。
但这决不可能。
因为,第一,顾惜朝已经死了,他亲手埋葬了他与晚晴的尸首;第二,眼前这人,怎么看都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可是两人的容貌却有七、八分相像。
不过铁手很快就发现了,相像的,也只有五官轮廓而已,那种眉宇间的韵味、举止中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顾惜朝是清俊而狂傲的,眉梢眼角含着煞气、隐着算计,目中常跳动着燃尽一切的偏执狠决与不计后果。即使是笑,也往往因带着某种目的而显得复杂而阴郁,甚至还有些目空一切的嘲讽意味。
而这个少年,却有着一股纯粹透明的气质。仿佛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孩童,用最无辜和柔软的眼神窥探着世间万物。皮肤极白,久不见天日般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蜡白;眉心一颗殷红的痣,微微的一点,却如雪地红果般醒目。
少年用迷惑、无措的目光注视着他,仿如失群的雏鸟般惶恐不安:“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铁手不觉放软了语调,道:“我叫铁游夏,是我将你带回来的。你放心,这里很安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偏着头,似乎记起自己的名字是件很吃力的事:“……十九……我叫十九……”
铁手道:“十九?那你姓什么?”
十九低下头:“我没有姓……我是十九那日被人捡到的,就叫十九。”
铁手怃然叹息道:“原来是孤儿……你为何会冻僵在百草庐的水井里?你和万回春有什么关系么?”
十九僵住了,面上突然浮起惊骇狂乱之色,抱着头蜷缩成一团:“……百草庐……方大夫……不!不要杀我……不要!不知道……不要杀我……”
铁手见他语无伦次,筛糠般抖个不停,想是可能因惊惧过度,精神受到刺激,心中很是怜悯。即使他知道些什么,也不忍即刻逼问,只好等他调理精神恢复心智后再从长计议了。
安慰地伸手抚上他瘦削的肩膀,铁手用尽量温和宁静的语气道:“好了,没事了……有我在这,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别怕……”
十九抽噎着,渐渐平静了下来。
桶里的水渐冷了。
铁手道:“出来换件衣服吧。”
十九顺从地爬出水桶,解下身上湿漉漉的衣物。
铁手紧盯着他,惊住了。
瘦弱苍白的身躯上布满了累累伤痕,鞭伤、刀伤、烙伤……旧伤新疤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形状狰狞、触目惊心,浑身上下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肤!
铁手心中猛然涌起不可遏止的怒火。
太残忍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是什么人对他滥用私刑、百般折磨,从那伤口看,有些明显是陈年旧伤,可见他孩童时便饱受摧残。如此行径,实在是令人发指!
十九转过头,瞧瞧铁手,再瞧瞧身上的伤疤,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很柔和,如微风触水泛起的淡淡涟漪:“你在看我的伤么?没关系的,已经不疼了……”
铁手素性沉稳,养气的功夫极好。他深吸口气,压下满腔怒火,心中顿时涌起深深的怜惜,轻声道:“你……以后愿意跟随我么?”
“跟随你?”
“是的,我会教你武功、学问,让你不再受人欺负。你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等到你身怀绝技之时,便可行侠仗义,解救更多不幸的孤儿与弱者。”
十九的目光猝然一亮,惊喜道:“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铁手微笑道:“可以的。”
“你愿意当我师傅?师傅!”
“不,我不是你的师傅。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亲人,你就叫我大哥罢!”
十九欣喜若狂,兴奋之下,一把抱住铁手叫道:“大哥!大哥!”
铁手喜他天真烂漫,扯过一旁的衣物披在他身上,笑道:“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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