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道:“走罢,去沈州。”
戚少商正待点头,却见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行礼道:“顾将军,圣上传召。”
完颜旻正在马前踱着步,见顾惜朝行来,迎上前去,低声道:“方才探子捉住了个掉队的辽兵,逼问出辽主领兵进了夹山。若你所献的图确凿无误,夹山应有密径直抵沈州,可是如此?”
顾惜朝道:“是。”
完颜旻目中锋芒一闪,冷声道:“辽主又是如何得知夹山有密径的?”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离王所告。不过离王却不曾告诉他,夹山埋伏有十万宋军,就等着与金兵来个两面夹攻。陛下如此疑问,可是怀疑离王与我盟金灭辽的诚意?陛下若真信不过我,大可以一刀杀了我。”
完颜旻一怔,目中寒意顿消,缓和了口气道:“顾卿误会了,朕只是一时不解,断然没有怀疑之意。夹山一战,若是能灭辽军精锐、取辽主首级,辽国便已名存实亡了。届时离王欲收回燕云之地、进兵中原,朕决不干涉。”
顾惜朝伸出一掌,肃然正容:“我与陛下是立过誓的,执酒为盟,天地为证。”
完颜旻亦伸出一掌,击在他掌上,爽朗笑道:“天地为证,背盟者诛!君既不忘,我亦不忘。朕这便下令,进军夹山!”
顾惜朝望着金主完颜旻意气飞扬的背影,轻叹道:“我想放下,老天却不肯……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戚少商惊道:“惜朝,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莫非你在夹山……”
顾惜朝颔首,面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清冷狂傲之色,道:“少商,我整整一年的谋划部署,环环相扣、精心算计,最终结局如何,你可愿亲眼目睹?”
夹山。
深谷蜿蜒,谷底山路仅容三、四骑并行,两侧千仞峭壁,岩崖嵯峨,草木幽深。
长队逶迤,辽主天祚帝勒马,满面骄色,得意道:“眼见便要出夹山,金兵果然不曾追上,后面的伏兵撤了罢,全军加速向前!”
未及半个时辰,身后突然传来人马嘈杂之声,天祚帝怒道:“怎么回事?”
有将士气喘吁吁前来禀报:“陛下,金兵……金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路砍杀、踏尸而上,后军怕是抵挡不住,眼见就要杀过来了!”
天祚帝大惊失色,道:“这、这可如何是好……离王,离王你可有退兵之计?”
赵琮诡秘一笑,道:“有。还请陛下附耳过来。”
天祚帝忙凑上身去,只听赵琮在他耳边轻轻地、冷冷地道:“你死,辽国亡,金兵自然便退了。”
天祚帝惊骇欲绝,正要抽身,却觉眼前笼罩一片白光,浑身轻飘如轻羽飞絮,通体舒畅。眩目白光中,但见江山臣服于他脚下、美人举爵于他樽前,一时间意得志满如圆月无缺,人生极乐……
赵琮面沉如水,语气淡漠:“你死得倒痛快,叫我满心怨忿如何发泄呢?”
他暗下撑住倾倒的身躯,高声喝道:“陛下有令,全军迎敌、拼死一战,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天祚帝的御帐亲军不由面色惊疑:临危而战,这实在不似天祚帝的一贯作风。亲军统领偷眼瞧去,却见天祚帝伏在离王肩上,面露无比快慰的微笑,似乎满心欢喜,转念一想,大约是离王又出了奇计,遂不疑有他,拔剑喝道:“迎战!”
赵琮遥望喊杀震天、一片混乱的山谷,微微笑道:“惜朝,来得正是时候……”
34 六失(下)
顾惜朝背倚数丈高的崖壁巨石,俯观谷底激战中的两军。
劲峭山风翻卷起青色衣袖,他的身躯微微一晃,右手捂住了左肩,面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
岩间两点身影腾挪跳跃而上,他立即放下右手,站立得更挺直些。
身影跃到面前,是戚少商与粘没喝。
粘没喝眉一皱,不悦道:“顾惜朝,两军交战之际,你叫我来究竟有何紧要之事?休要误了军事,害我受罚。”
顾惜朝高深莫测地一笑,道:“我的命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死了,我去哪里找解药?”
粘没喝一怔,正要追问个明白,见他猛一甩袖,尖啸声中,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夹山谷道两侧的峭壁上,骤然发出隆隆剧响,如万马驰骤、如怒涛拍岸、如惊雷破空,一阵紧似一阵,由上而下,狂啸着扑向谷底。
粘没喝震惊地望着无数浇了黑油的巨大滚石、檑木,裹着熊熊烈焰,拖曳*光从崖顶落下,飓风暴雨般砸向狭窄谷道。
谷中激战的两军同时惊呆了,数不胜数的巨石檑木,如同天火焚野般气势汹汹从天而降,凡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
焦
雷般的剧响声穿金裂石,夹杂着漫天回旋激荡的狂风,整座山谷飞沙走石、火光冲天,风云变色。血肉飞溅中,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千个万个活生生的人,眨眼间
做了肉糜焦碳,谷中尸体、石木层层相叠,如同一片堕入火海的阿鼻地狱,浓烟翻滚,空气中血腥味、焦油味弥漫于方圆数里,闻之欲呕。
戚少商别过脸去,不忍再睹。
粘没喝似乎猝然惊醒过来,怒喝道:“顾惜朝!原来你是设计让金、辽两军同归于尽!我要——”
顾惜朝截口道:“你要怎样?杀了我,然后忠义救主?说笑!你是这种人么?”
他
勾起唇,眉梢眼角一片惊魂摄魄的阴冷邪魅之色,轻轻笑道:“这不正合了你意?金军与辽军激战,双方伤亡惨重,辽主被你所杀,金主却于战场上不慎殒命,你粘
没喝乃皇族血亲,率余部回师,重整人心,誓要为先帝报仇,顺理成章地登上大宝之位……瞧,你要策划多少年、冒多大风险的心愿,我顾惜朝不是在一朝一夕之
间,便助你达成了?”
粘没喝怔然,面色变幻不定,终于露出了阴沉的笑意:“顾惜朝,我很是好奇,为何你了解别人的心思,有时比他自己了解得还要深?”
顾惜朝道:“因为有人曾告诉过我,人心,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粘没喝一转念,道:“待下面战况稍霁,我要尽速率兵回师,迟则怕生变,‘六失’的解药,我一到会宁府便炼制于你。”
跟你去金国老巢,我还有命在么?顾惜朝冷笑一声,道:“如今我不要炼好的解药了,我要的是你的药方。”
粘没喝心中一震,面色微变,道:“药方是我独门秘籍,怎可随便交于旁人?”
顾惜朝拂袖,悠然道:“不知粘没喝将军若随主战死沙场,明日金国登上上位的,是皇弟吴乞买呢,还是皇子干离不?”
粘没喝沉默了片刻,叹道:“顾惜朝,你若不死,定然为天下之祸患!偏偏我粘没喝坐的是修罗场而非普济堂,犯不着与你一命换一命。药方我放置于石上,不过你要退出五丈之外。”
顾惜朝莞尔道:“居然如此信不过我……”话音未落,人已翩然飘远。
粘没喝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掷于地上,人借这一掷之力,翻越下岩壁。
戚少商拾起药方,听见身后脚步,头也不回道:“‘天下祸患’,看来我真要将你绑在身边,叫你再不能兴风作浪、危害人间了。”
顾惜朝面上似乎颇有些得意之色,道:“这称号比‘玉面修罗’还大气,我喜欢。”
戚少商频频摇头叹气,目中却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山谷中奔突喧嚣之声渐渐淡去了,几处燃烧未尽的檑木升腾着氤氲不绝的黑烟,掩不住四处散落的碎旗折戟、残肢断臂,遍野横尸。
赵琮负手立于绝壁之上,俯瞰这一片惨绝人寰的修罗战场。
他凄厉一笑,道:“真惨呵……可惜对于从人间炼狱中爬出来的人而言,这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黑衣人鬼魅般从他身后冒出,跪地禀道:“小王爷,已大致查看过了,辽军无一人生还,金军也亡了十之七八,只是便寻不到金主及几名金将的尸首。”
赵琮道:“天祚帝与辽国众将一死,辽国已名存实亡、死灰不燃了。完颜旻虽逃了回去,金国的元气至少伤了一半,三、五年的韬光养晦是免不了的,若想再兴兵南下,没有十余年的养精蓄锐,绝难办到。十年,勉强够我重整宋室江山……”
黑衣人拜服于地,语声哽咽:“王爷的在天之灵若能见到小王爷今日这般风采,也该欣慰了……”
赵琮眼眶一红,转身将他扶了起来,怃然道:“甲子,你等皆为我父王旧部,耿耿忠心可表上苍,以后还要多仰仗各位,为我父王报仇雪恨。”
黑衣人甲子拱手道:“‘六十干支’愿为小王爷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赵琮微微颔首,道:“十万精兵准备得如何了?”
甲子道:“已在沈州集结完毕。领兵之将又是那酒囊饭袋童贯,贪功冒进,险些坏了大事,属下将他的人头带来,向小王爷谢罪。”
赵琮冷哼一声:“赵佶昏庸无能,朝堂上满是王黼、童贯这等愚蠹佞臣,大宋再不改天换日,必要亡于北方蛮族铁蹄之下!”
他一挥衣袖,直指苍茫远山间那一轮红日,“本王所欲,是一个足以与盛唐媲美的大国盛世,裕基嘉业、兵强马壮,开疆辟土,将北国南族尽数揽入麾下,成就一番伟业!为了这鸿鹄之志,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随时有杀身之险,也绝不后悔!”
甲子似乎也被他一番话激起了满腔豪情壮志,慨然道:“小王爷,何时出兵?”
赵
琮道:“待我到达沈州,整顿军纪,即刻出兵!本王手中的虎符,可调动十万精兵,想当初赵佶给我一纸空符,没有半点实权,如今重兵在本王手上,他想收回可就
难上加难了。你等尽管大张旗鼓地南下,一路张贴宣告离王败辽金大军、解边关危急,而今班师回朝向圣上复命。我们做得愈是张扬,京城愈是不疑有他,民心也愈
归向我们。所谓出师须有名,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众早厌倦了软弱无能、只会求和苟安、欺压百姓的朝廷,改朝换代,正顺应了民意。况且,本王在京中还另有安
排,届时双管齐下,何愁大事不成!”
通往沈州的官道之上,两骑快马正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戚少商满目担忧地望向顾惜朝,道:“这般加急赶路,你真吃得消么?停下歇息片刻可好?”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不碍事。”
戚
少商见他面色愈发青白、血色全无,初秋风起渐寒,他背衣却已湿透。不由心中又怨又痛,翻身跃上顾惜朝的马背,从身后圈住他,闷声道:“还说不碍事,浑身时
而烫得像滚水、时而冷得像冰块。眼见午时将至,一进沈州城,我便去找间客栈先将你安顿下来,买药、制药之事,就交给我去办罢。”
顾惜朝长舒口气,向后一倾,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也好。”
一进沈州城,戚少商便寻了家客栈住下。
午时一至,顾惜朝开始运功逼止毒性曼延,戚少商尤自不放心地观望了一阵,这才出了客栈,边一路打听边往城中药铺行去。
沈州城最大的药铺保济堂。
掌柜大夫一捋银白长须,低吟道:“滇重楼、景天三七、雪见草、紫背龙葵、徐长卿、老熊胆……皆是去痈解毒的良药,敢问这位客倌,所要医治之人可是中了阳性剧毒?”
戚少商颔首道:“正是,还请大夫抓齐了药,按药方中制法帮我炼好。”
“以上几味药倒不难……千年玄参?这……客官,玄参本小店是有,不过千年玄参却是稀世难求,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戚少商道:“此药何处可寻得?”
老大夫道:“常见的玄参关中一带皆有出产,不过生长千年的北玄参,怕是要上那长白老林中,或有可能寻获,自然也是可遇不可求。运气好的话,也可能在常年进长白山狩猎采药的猎户手中买到。”
戚少商心中大急,暗忖到:自中毒时已过四日,惜朝身上毒性渐盛、愈发难以压制了,如何能挨至寻药之时?
他焦虑万分,哀求道:“大夫,中毒之人性命危在旦夕,怕是等不得寻到千年玄参之时,可另有药物代替?”
老大夫摇头道:“千年玄参乃是此方中极重要的药引,无药可替……”
戚少商闻言,登时面色如缟,目中迸出了悲怆痛苦的光。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背抵住堂中漆柱,双肩不禁剧烈颤抖起来。
老大夫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大是不忍,微一沉吟,道:“若是用一般玄参与紫地丁暂且代替,虽解不了毒,或许能延缓毒发一阵时日,至于能究竟能延缓多久,便要看那人自身的造化了!”
戚少商将拳捏得泛白,从齿缝中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有劳……大夫……”
“生死有命……年轻人,看开点罢!”
老大夫摇了摇满头银丝,一声长叹,进内堂熬药去了。
戚少商沿着红漆堂柱缓缓滑落于地,抱住双膝,将脸深埋进双臂中。
逆水寒“叮”地磕在青石板上,孤雁惊寒似的一声悲鸣。
半个时辰后,戚少商神色沉郁不安地走出了保济堂。
他立在熙来攘往的街头, 只觉手中所提的药罐似有千均之重,几乎要拿不住了。
“戚少商啊戚少商,枉你自诩定力深厚,此刻却如此沉不住气!大夫不是说了么,多则半载,少则两、三月,只要能在这期间寻到千年玄参,定能解他身上之毒……”
戚少商将满心忧思愁绪压在腹中,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面上神色,匆匆往客栈而去。
眼见拐过街角便要到了,突然,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肩上。
他心中一惊!
谁有如此高妙的轻功,竟能悄无声息地潜至他身后,而他还茫然不察?
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戚兄,别来无恙啊?”
戚少商闻声乍喜,转身道:“追命,果然是你!”
追命一身暗纹素袍,腰间仍旧悬了个酒葫芦,双手抱胸,笑嘻嘻道:“可叫我一番好找,戚兄,如今你的腿程倒是比我还快了!”
若是往常,戚少商定要与他好好寒暄一番,再一同去喝个酒什么的,可如今他正忧心忡忡,急着赶回去,哪有心情多说。
他拍拍追命的胳膊,道:“真是抱歉了,我有点急事要先回趟客栈,我们晚些再谈。”
追命反手刁住了他的手腕,道:“你口中的‘急事’,可是与那顾惜朝有关?”
戚少商皱眉道:“追命,你这是何意?”
追命怔了怔,松开手,叹道:“戚兄,你与顾惜朝之间的恩怨情仇我们身为旁人管不了,也没法管。做兄弟的只想提醒你一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别忘了我们当初入六扇门,为的是什么。”
戚少商沉默了半晌,忽地抬眼,坚定地道:“追命,我决定退出六扇门!”
追命惊道:“你说什么?”
戚
少商向着迎面而来的落叶秋风微扬起下颌,眉目间挥之不去的风霜,隐隐透出一丝疲倦与沧桑:“我戚少商骨子里,终究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官场上那一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