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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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应声若远若近,仿佛自半空飞来。众人眼前一花,一个坐于轮椅之上的白衣青年出现在面前,外表看似温文俊秀,神情冷漠如出世之人,却掩不住一身无从藏匿的杀气。场中不乏好手,却无人知他究竟是如何来去的!
他将一块黄金虎符呈于诸葛先生,道:“领兵乙丑已死,‘六十干支’伤亡过半,其余的四散逃逸。世叔,是否需要我将之一一击杀?”
诸葛先生摇头道:“他们罪不致死,逃了的几个也激不起什么波澜了。无情,杀孽须由心念消。”
无情一低头,眼中锐气收敛了几分,静静退到一边。
“冷血。”
城门口忽地传来“叮”、“叮”的清脆声响,像是金属之物一下一下轻轻扣击石板的声音。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城门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精悍峭拔的灰衣人,满身血痕,倒提着一柄长剑,拖曳着极重的步子缓缓行来。那清脆声响,原来是剑尖一下一下触击地面所发。那青年脚步看似沉重,却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矫捷,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狼豹、又如一柄无鞘利剑,锋芒内蕴、伺机而动。
“冷血,内城五千禁军,可已回归本位?”
“是。”
“可有人阻拦?”
“……有过。”
有过——如今没有了。诸葛先生自然知道他这素性沉默内敛的弟子话中之意,微一颔首。
冷血似乎对一身伤痕无知无觉,抱剑立在了无情身旁。
诸葛先生转头望向顾惜朝,见他面上阴霾重重,目光中流转着一抹不甘与衔恨。
“你所布置的伏兵,已被我尽数瓦解,囚于地牢、重兵看守的圣上自然也已脱离虎口。——偷梁换柱之计,并不只有你顾惜朝才用得巧妙。我让铁手去假扮离王,赚开牢门,倒也无人起疑。”
顾惜朝脸色铁青,唇角肌肉抽动了几下,终于露出了愤懑无奈之色:
“制人反被制……我只是不明白,这一个局,天衣无缝,事事随我心意而动、步步按我计划而行……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才令我功败垂成?”
“毫无纰漏,恰恰就是最大的纰漏。离王殿下在圣上面前的表现过于完美了,反而令人起疑:饮恨不究、受苦不怨,这种人不是至善至美的仁厚君子,便是另有企图的隐忍志士。所以我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你们。不过怀疑归怀疑,却始终找不到什么真切的凭证,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离
王刚刚出使辽国,皇宫中的妍妃娘娘便一病不起,本来这等内宫之事,自有御医打理,不料圣上对妍妃娘娘用情至深、日夜守护,见久治不愈,忽然想起老夫略通歧
黄之术,便召我入宫为娘娘治病。没想病没瞧出来,倒叫老夫瞧出了一件蹊跷事:妍妃娘娘不是妍妃娘娘!那么这个妍妃娘娘是谁?原来的妍妃娘娘又到何处去了?
再推进一步,原来的妍妃娘娘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进得宫的?进宫又所为何事?如此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耗费了老夫月余时间,才算依稀弄清了事情的轮廓。为防
打草惊蛇,老夫命不知内情的四大名捕跟踪你们,转移你们的注意,其实这是明修栈道,暗中还有一批人马秘密调查你们的行踪。再接下来的事就不用老夫说了
罢?”
赵琮呕出口热血来,喟然长叹道:“千里之堤,竟然溃于蚁穴!亏我自诩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看来‘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
顾惜朝道:“哼,说来说去,却原来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葛先生道:“世间事成事败,不是‘运气’二字可以尽括。顾惜朝,你做事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不肯给别人与自己半分退路,孰不知大音稀声、大巧若拙;你事事
盘计、机关算尽,孰不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你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孰不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顾惜朝,我自妄略通八卦堪舆、天地玄
机,为你批上几字谶言:‘善争致失;强求不获’!”
顾惜朝咬牙喝道:“少给
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这些人,有权有势、吃饱喝足,便袖着手说些什么‘仁义’‘不争’,还不是巴不得天下百姓全都俯首帖耳趴在地上,不许起半点逾矩之
心!我偏要强争强求,争得到,是凭我一身神鬼之才;争不到,是天意捉弄、不得其时。你这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只得用来诓骗愚昧无知的凡夫俗子,我顾惜朝不
吃你这一套!”
无情闻言目中锐气暴射,冷冷道:“不许对诸葛先生无礼!”
诸葛先生却伸手一阻,拦出即将飞出的暗器,道:“罢了,人心不可强求。谋逆大罪,当交由刑部审理,六扇门尽了抓捕犯人的职责就行了。”
顾惜朝拔剑在手,厉声道:“那也得等你们六扇门真捉住了我再说!”
“秋水长天”一出鞘, 清辉如波光四溢,持剑者运内力于其上,隐隐发出冰晶敲击之声。
藏匿在众人之中的捕快们卸去伪装,一跃而上,将顾惜朝与赵琮团团围住。
朝中百官恐遭池鱼之殃,纷纷退下场去。
眼见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赵琮强行封上胸口五道大穴,止住源源不断的腑内出血,提声道:“诸葛先生,还有一件事,你怕是失算了罢。”
诸葛先生道:“请说。”
赵琮冷笑道:“‘江山社稷图’!今日我若亡命于此,用不了多久,管叫金、西夏、吐蕃、大理国主人手一份,你信是不信?”
诸葛先生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山露水,道:“我不信。你终究是大宋王族,断不会拿祖宗一手打下的江山去饲异族口腹。”
赵琮道:“若是把我逼急了,我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诸葛先生道:“离王殿下是要用这副‘江山社稷图’来与老夫谈条件了?”
赵琮道:“难道不够资格么?”
诸葛先生暗忖:若是此图真流入异邦之手,怕是我大宋届时四面受敌、疲于奔命,难保不受他国蚕食鲸吞……
一念至此,他走下高坛,挥手退去了众捕快,道:“老夫只听你条件,至于成不成,还得由圣上定夺。”
赵琮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诸葛先生为何不迎皇叔出来,我跟他谈。”
口中一壁说着,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悄然缩入袖中,不动声色地拨开机括。
诸葛先生道:“圣上已将此事全权教予老夫处理,殿下直接跟老夫谈,由老夫转呈圣上,也未尝不可。”
赵琮正欲开口,忽然望向诸葛先生身后,眉一剔:“皇叔——”
诸葛先生微微一怔。
“先生小心!”
浑厚的男子声音隐含内力,从赵琮身后破空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肉眼几乎看不分明的幽蓝寒芒,以无可比拟的高速急射向诸葛先生。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还不及眨一眨眼。
孔雀翎!诸葛先生在听到警示的那一刹那,及时反应了过来。
眼见蓝光已至胸前,却也不敢针锋相对的去硬接,只甩袖挥出一道劲力,上盘借力向后一闪。
蓝光擦着胸腹衣物掠过,没入他身后树林中。
这一击似乎耗尽了赵琮的气力,他揪紧胸口衣襟又呕出血来,愈发鲜艳的血色中隐约夹杂着块状之物。
“铁手……你……”
凌空跃入场中的英伟男子,果然是铁手。
随他而来、身着布衣的赵佶,在众侍卫的层层保护之下披上了明黄龙袍。
铁手神色复杂地望着赵琮,涩然却决绝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任何人向先生出手!”
赵琮惨然大笑,“我这绝地反攻的最后一击,居然是毁在你手中……看来是天要亡我赵琮,奈何?奈何……惜朝,我保不住你了,你快走!”
高台之上的赵佶怒声喝道:“谁也走不了!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叛臣贼子!来人,将他们拿下,负隅顽抗者,就地正法!”
圣旨如山。
顿时在场之人,剑出鞘、弓满弦,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细密而凌厉的巨网,向被他们围困在中央的顾惜朝与赵琮劈头罩下。
顾惜朝横剑,青光一闪,迎刃而上,与众人游斗起来。
向他们出手的捕快中,不乏武功高强的好手,光是铁手、冷血、无情三人,气势便足以压倒一切。
众人群攻之下,顾惜朝一手剑如游龙惊鸿,另一手还护着身负重伤的赵琮,未及几十招便捉襟见肘,陷入凶险异常的战况中。
之所以能撑过几十招,是因为冷血的剑每每眼见刺中他们,却又偏了那么一分半分,莫名其妙地落了空;而铁手的一双铁拳,也总是失手滑了出去,很不凑巧地磕碰在袭向赵琮的刀刃之上。
场中形势有些微妙地混乱起来。
诸葛先生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无情剑眉微微一皱,身势凭空跃起,数点寒星飞出衣袖。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足以令无数人闻之色变,可最惊骇人心的,却是无情的暗器。
“杀手无情”的无情,例不虚发的暗器。
这一次,他用的是精钢白骨追魂钉。
顾惜朝听见了那刺破空气的尖锐声响,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尽数拦下这追魂夺命的几根钉子。
他脸上掠过绝望的神情,却睁大了双眼。
他的骄傲不许他闭眼。
他要看清死亡的颜色。
那一瞬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处置放的悲伤——幽明两相忘,彼岸花不开。
倘若有缘,下次再相见时,已隔几世之后?
倘若无缘,能彻底忘怀时,将隔几世之后?

银色。
凛冽而厚重的银色。
伴随着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
却不是死亡。
是“逆水寒”。
逆、水、寒!
凛冽而厚重的银光绞过,精钢白骨追魂钉碎作了微末,随风飘散。
握剑的汉子,以一种正面迎敌的姿势,门户大开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种仿佛可以开山辟谷的气势,却不锐利,如沉静的渊、浩瀚的山一般,浑然天成的气势。
不知多少声惊呼重叠在一起:
“戚少商!”
半空中人影一晃,停顿在诸葛先生身旁。
一身素袍,腰悬酒葫,正是四大名捕的追命。
追命挠挠头发,一脸愧色道:“先生,弟子一时不慎,着了戚兄的道……”
诸葛先生一摆手,沉声道:“少商,你可想清楚了?”
戚少商颔首道:“晚辈心意已决,辜负诸葛先生的厚望了……我戚少商当众宣布,脱离六扇门、叛出官府!从此以后,再不是六扇门中人,所做一切,皆与六扇门和诸葛先生无关。”
诸葛先生神色悠明如水:“你堪破了,却又堪不破……”
顾惜朝怔了怔,眉峰一拢,恶狠狠道:“戚少商,见到你就没好事!我管你是江湖草莽还是官府公差,不关你事就给我滚,少在这里碍手碍脚!否则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戚少商被他一顿臭骂,不怒反笑:“你说过的,只有蛋才会滚。我是人,不是蛋,所以我不滚。”
顾惜朝气得面色泛白,举剑道:“真要我的剑在你身上刺个窟窿,你才肯识时务么?”
戚少商环视场中剑拔弩张的众人,洒然笑道:“等我挨完这里所有的剑,怕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可以让你刺出个窟窿来了。”
顾惜朝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
“既然你想死,我也不拦你。”
戚少商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只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理所当然的神态。虽然周围的人都长着耳朵,可这一句语焉不详、暧昧不清的说辞,恐怕没有几人能领悟其中深意。
顾惜朝冷冷瞪着他,神情愈发凶狠了。
铁手目光震撼。
冷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追命玩味地似笑非笑。
无情面色僵硬地将捏在手心的钢镖看了又看,仿佛弄不清究竟是五支还是六支。
诸葛先生又叹了口气。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懵懂。
场中蓦然一片安静……
天子隐怒的声音乍然响起:“戚少商,朕看在你曾经护驾有功的份上,不追究你擅自阻挠官府办案之罪,还不快退下!”
戚少商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墙,直射向高位之上的九五至尊:“皇上,戚少商在入官府之前,本就是重金悬赏的朝廷钦犯,如今只不过是旧业重操罢了!皇上龙恩浩荡,草民愧不敢当。”
铁手心中一凛。
面前的戚少商,似乎已不再是六扇门的捕头戚少商,而又回到他们最初见面时,那个在大漠狂沙、连云九寨中纵马呼喝、一身豪强的“九现神龙” 戚少商了!
自他退出江湖进入官府之后,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张收心敛性、束手缚脚的无形之网,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他挣破的?
当初先生邀他加入六扇门,赏识人才之外,又何尝不是隐含着“困龙在渊”的意味!——当今天下,除了天子,谁能称龙?谁敢称龙?难保不因犯忌讳而遭灭顶之灾。将他收入门下,亦是出于一种爱护的心态。
可如今,潜龙升天,于他自身是福是祸,又有谁能判别!
赵佶震怒了,下令道:“将戚少商与一干人犯一并拿下,如有抗拒者格杀勿论!”
戚少商朗声大笑,转头对顾惜朝道:“这下关我的事了罢?”
顾惜朝目光复杂至极,面上阴晴不定,最终叹道:“戚少商,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你想死,我却想活,如何是好?”
戚少商笑了:“那还不容易,杀!杀得出条血路,就同生;杀不出,就同死!”
顾惜朝也笑了:“好主意!”
刀光起,剑影如虹。
万重杀机中,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夺人眼目。
青的,如虬龙出海;白的,似飞龙在天。剑光逐渐融为一体,再辨不清哪一道是寒水白浪翻重雪,哪一道是碧空晓岚出云岫,但闻剑气呼啸,激荡不衰,如泣如诉、如歌如哭……
这一场鏖战,竟不知持续了多久!
脚下是层层叠叠的血泊。
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血痕。
挥不完的剑,杀不绝的人。
蚍蜉尚可撼树,面对后浪推前浪般的人潮,纵然神功盖世,也难挡万众之力。
戚少商与顾惜朝抵背而立,剑势已弱,汗透重裳。
戚少商大口喘着气,疲惫不堪的面上居然还能挤出相当动人的笑容来:“惜朝,我饿得要命,若是能吃到你做的杜鹃醉鱼,再灌进一坛炮打灯,人再多十倍也不在话下。”
顾惜朝脸色惨白,笑容却出奇的爽朗:“你死了以后,我会每日做杜鹃醉鱼供在你坟上,再加一坛上好的炮打灯。”
“死了就吃不到了……”
“那就给我活着!”
“好!你活着,每日给我做杜鹃醉鱼,我活着,每日吃你做的杜鹃醉鱼,如何?”
“……好像我比较吃亏。”
两人边奋力挥剑,边磕磕绊绊地斗着嘴——若不是这样彼此鼓劲,又如何能撑到筋疲力尽依旧岿然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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