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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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那守兵抢白道,“竟敢让我们大人推车……”

戴帽的男子手一扬,守兵连忙闭了嘴,另一男子也已瞧见他的眼色,说道:“好,我们推!”

守兵吃了一惊,劝道:“不如让小的去趟总督府,请袁大人派轿子来接二位?”没想到二人置若罔闻,果真已撸了袖子,踩上污泥,走上前去。

就在那几步之间,许惟钧已思量了一番:若他们推车时发现车内有人,只能当即全数干掉,不留活口;若没发现,则可以先引他们去路口屋子,进屋后再下手……

抬眼再看向那渐渐靠近的三人。守兵已快步赶上,提住灯笼走在两人中间,烛火照亮了路面,也照亮了身前戴帽男子的俊拔身材,在昏黄烛火中,他的轮廓仿佛夜幕上着力雕刻的剪影,越发清晰剔透起来。

许惟钧屏住了呼吸,几乎他每走近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直至他已站在眼前。

天津初遇,与他相处不足两日,码头一别至今也隔得久了,原先鲜明的面目终究是在记忆中斑驳不清了,可是此刻许惟钧直视着他的脸庞,竟觉得仍是那么熟悉。许久,他才吁出一口气来,重似千万钧——

重逢,竟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里!

杜禹坤也瞧着他,眸光只是一闪,随即变回陌生,伸出手来撑住车后,说:“还等什么呢?推吧!”

守军心想这北方来的官爷真是奇怪,怕是福禄享受得太久太腻味,想在这烂泥地里推车找乐子,于是也不敢拂他意,一手举高灯笼,一手也学杜禹坤撑住了车背。

最后一人自是钱如琛,只见他低着头走到许惟钧身旁,说:“我也在前头拉。”语气甚是淡然。

许惟钧正为他们的出现讶异不已,只点头道:“谢大人。”

添了三人之力果真是大不一样,不多时,黄包车就被推出了这条泥泞小道,面前就是那间落脚的居所了。许惟钧心念车内二人的伤势,再者,卢静汶、小秋他们带着其它伤员也快到了,于是着急要把守军打发走。

那守军却好生得意,说道:“没想到小小的黄包车竟有这么沉啊,但到底让小的陪大人推出来啦。二位大人,快快上车吧!”

杜禹坤唇畔隐约浮起一丝笑容,侧首朝对钱如琛使了个眼色。

却见钱如琛佯装要上车,走到守军身旁,袖子一挥,闪出柄匕首来,不过一瞬,那守军颈脖一歪,便皱巴巴地蜷倒在了地上。灯笼亦滚落到一边,散出三四点火星,很快就烧没了。

钱如琛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抬起头来复命道:“二爷,没气了。”

杜禹坤微微颔首,转过身来对着许惟钧,忍了很久的笑意终于绽现出来:“前年见你还是个领事翻译,怎么眨眼工夫你倒拉起车来了?”

许惟钧正惊异于钱如琛不过寻常亲随模样,却手起刀落如此凌厉,听了这话,又是一愕,说道:“那么你呢?当什么大官了?跑到广州来做什么呢?又怎么会在城门前的?”

杜禹坤道:“哪来这么多问题的?你的朋友可要等得不耐烦了!”

 

到底不是叙旧的时候,许惟钧拉开车帘,把佟管带和马提调一一抱下车,先背起一人到屋前开了门,轻车熟路地摸到大厅桌边,点亮了煤油灯,再把伤员安顿到了里屋,走回厅里正撞见钱如琛背着另一个进来了,于是谢道:“麻烦你,钱大哥。”

钱如琛轻轻嗯了声,也把背上的人安顿到了房里,回身出来,见杜禹坤也进了屋,忙迎上前去接了他脱下的大衣帽子,挂于门旁衣架上,恭敬道:“二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处理那人尸首了。”

“去吧。”杜禹坤看了眼站在一旁忙活的许惟钧,又说:“做得干净些,可别给许先生他们惹麻烦。”

“是!”钱如琛应道,退出去带上门。

许惟钧手脚没停过,先去后院井中打了一桶水,又找了些干柴来,在厨房灶头上生了火,烧起水来。这才松下口气,端了张板凳坐到灶前,时不时往里添把柴火。

杜禹坤也在厅里找了张椅子坐了,望入一旁的厨房,正好可见许惟钧薄薄的侧影。灶火把厨房烤得红彤彤热烘烘的,也映得许惟钧脸庞潮红,眼眸晶亮。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广州吗?”他提高音量说道。

“为什么?”许惟钧刚开口,就被浓烟呛到,轻咳了几声。

杜禹坤暗暗笑,说道:“如果我说是为了寻访你,你信吗?”

厨房那厢沉默了半晌,应道:“不信。”

杜禹坤叹了口气,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冷静和理智。于是他说:“我来广州是为了见你们‘华兴会’会长薛卿回薛先生。”

“薛先生?”许惟钧想不通这二人——一个是前任直隶总督之子、现任总督之弟,一个是德高望重的革命军领袖——会有什么好谈的。

杜禹坤接着说道:“我们已经谈了一整天,恐怕近几日就会把协议订下来。”

“协议?你们要合作?”许惟钧吃了一惊。

杜禹坤站起身来,踱到厨房门口:“老头子死后,杜府上下唯杜禹恒马首是瞻,这也是自然,他是朝廷重臣,谁人不仰仗他的鼻息呢?分家产时,他与二太太极尽搜刮,而我的养母——大夫人虽是正房,可惜近年来娘家式微,终究是势单力薄了,更不用提其它几房……”

许惟钧早年受新式教育,最最听不得这些,于是说:“只是你们杜家私怨,与‘光华会’何干?”

杜禹坤浓眉一扬,道:“怎会无关?家国一体,杜禹恒上任直隶总督后,势力扩张甚剧,不仅扫除异己不留余力,更仗着自己朝中威望,对小皇帝指手画脚,为讨好洋人,接连扩大了直隶省内多处租界,港口关税一降再降,大批洋货蜂拥入埠,省内贸易已岌岌可危!革命军若想早一日达成宏愿,必先拔除这根毒草!”

许惟钧转念一想:是的,双方的利益交迭起来,重合亦不过一处——杜禹恒! “我们想除掉他也已经很久了,可是杜夔隆死了还有杜禹恒,杜禹恒死了还有谁?刺杀在现在看来收效甚微,除非,除非起义,直接推翻他的政权!”他说着,低下头去用火钳给木柴挑出些空隙,火苗立即突突得跳了起来。

杜禹坤击掌道:“正是!这也正是我对薛卿回先生说的。”他伸手挥了挥浓重烟气,走到许惟钧身旁来:“我至今无一官半职,也无王公贵胄撑腰,你们是我最大的希望。”

许惟钧抬眼道:“可,方才守军叫你们大人……”

杜禹坤冷笑道:“那不过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块总督府令牌,只为出入城门口方便些,真没想到,这玩意真正有用。”

许惟钧暗想那守军必定到死都没明白,为何拍马逢迎却遭杀身之祸,他叹口气又问:“话说回来,你既欲与光华会合作,又有何筹码呢?”

“实不相瞒,这几年来,我暗中聚集了一众死士,虽没经过军队训练,倒也个个都是练家子。”杜禹坤挺直了身子,修长眼眸中透出自信与骄傲。

许惟钧大吃一惊,没想到杜禹坤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片刻前还在抱怨家产分配不公,此时的神色间却隐隐透出阔达志向、高远目光。

于是问:“多少人?”

杜禹坤微微一笑,比出了拇指和食指。

“八千人?”许惟钧猜道。

杜禹坤摇摇头。

“总不是八万吧?”许惟钧又猜。

“八百。”杜禹坤说出答案,看着许惟钧一怔,表情像在说:总督府内外的亲卫兵就要上千,你那八百人能做什么?

杜禹坤笑着补充道:“这八百人每人一把毛瑟步枪,军官另配96式手枪,另有克虏伯大炮五门,弹药任领。”

许惟钧不禁低叫声“哎呀”,讶异之情溢于言表:“怎么得来的?”关心政事的人都知道,连政府都不愿用这些武器武装军队,只为它们价格昂贵,只得在汉阳兵工厂仿制了,烙上“汉阳造”的印鉴。

杜禹坤双手一摊,一字一顿道:“身家性命。”说着,上前几步,低首凝视着他,见他脸上不知何时拈上了一丝草渍,便伸手为他抹去了。

许惟钧触到他的指尖,烫着似得往后缩,却被他的手顺着脸颊往下细细抚摸着,温温热热的,一路滑到了颈间。灶头上发出嘶嘶嘶的声响,水气蒸腾在两人的鼻息间,火旁是那样灼热,汗珠都沁在了额角,许惟钧却不自觉得周身颤抖起来。

他听见杜禹坤柔声道:“惟钧,你上次不是说我有能耐自能找到你么?我听说广州近期起义不断,便想到你这么有胆色的人怎会有不参加的道理!果然,我没料错!今日与薛先生谈过后,特意向他打听了你的去向,留在城门前等你路过,竟果真让我重遇见你了……”

许惟钧心内微微震动,抬起脸来望向他,却看他就凑在他面前,离得那样近。

“许惟钧,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低声问。

许惟钧道:“光华会不是已决定要与你合作了吗?”

“你,我问的是你,你自己愿意助我吗?”他又问。许惟钧只见得他一双细长眼眸幽暗深邃,正定定地望住自己,不自觉的,连呼吸都吃力起来。

这时哐铛一声,灶上锅盖扑腾了起来,那气泡噗噗噗地直往外窜,应是水开了。

 

第四章

灶头上那突兀的哐铛一声,直把许惟钧吓了一跳,仿佛大梦初醒,连忙扶住墙面站起身来,怎料低坐太久,腿脚已是酥麻,往前就是一个趔趄。

却被杜禹坤顺势一把抱住,两人蓦地贴紧了,急促的呼吸就吞吐在对方面孔上。多少次独自涉险、多少次九死一生,许惟钧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此刻眼看着他的脸逼得越发近了,唇瓣正缓缓靠近自己的,竟连身子都僵直了——

可他却突然在他唇前顿住,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说:“小心,撞到灶台上可不是溅一脸水花那么简单。”

许惟钧瞪他一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揭开锅盖,用瓢子舀满了一壶开水,递于他道:“陋室空堂,只余一罐旧年的明前,就搁在前厅柜子里,不嫌弃的话……”

再看那杜禹坤,他早已恢复了之前泰然洒脱的神情,倒显得方才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此时接了水壶过去,笑笑说:“怎会嫌弃,这次离开保定已十余日,还未正经喝过茶呢?”

许惟钧弯下腰,在一侧的矮橱里找出了些米面,听他这么说,随口接道:“这好办,此处的茶居和茶楼也不比京畿之地少啊。”

杜禹坤已走到了厨房门口,这时转过身来,说:“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我逛逛茶楼吧。”

许惟钧手中稍一停顿,冷硬道:“新军将士危在旦夕,我大约是腾不空来的。”

杜禹坤倒是有些失望似的,只说:“是啊,我可真是胡涂了。”便走出厨房,回厅里去了。

舀剩的半锅水再一次烧滚了,许惟钧连忙抓了几把干面放进锅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时看着,仿佛那心念突然没了着落,也随着那细细密密的气泡满溢开来,又突然嘶一声地破裂开,终究是空净了。

面条煮熟后又稍稍焐了些时候,直到腻烂了,这才盛了起来,分作两小碗。许惟钧端了去里屋,路过前厅,见杜禹坤果真泡了壶茶,悠哉哉地轻啜着,另一手撑腮斜睨着窗外,外头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

正要推开里屋的房门,却听杜禹坤低哑着开口道:“许惟钧,我等着你的答复。”

许惟钧也知道他的视线已投向了自己,却迟疑着不愿转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进里屋去了。

先给佟、马两个伤员喂了些面条,再等钱如琛处理妥当回屋来,为他们和自己各下了一碗面,可惜盐瓶子已见底了,更没什么浇头,清汤寡水的,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吃,横竖是搁在了桌上。

钱如琛仍是欠着身站在一旁跟杜禹坤说着些什么,只朝桌上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许惟钧见状,拉了凳子在杜禹坤对桌坐下,招呼道:“钱大哥,坐下吃点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为填饱肚子。”

钱如琛倒是真的饿了,又朝面条看了眼,腿脚却像被钉住了,动也不动。

杜禹坤说:“许先生让你坐下呢。”又对着许惟钧,打趣道:“怎么你这当主人的,光招呼他不招呼我啊?”

钱如琛忙道了声“是”,再谢过许惟钧,方才坐下吃起面来。

许惟钧却听了杜禹坤说话也不回应,嘴里含一大口面,慢慢嚼着,棉絮似的,可是肚子空了,总还要吃下去,脑中不免想起了当年杜府里的鸡汤浇素面,一走神,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来。

杜禹坤瞧在眼里,也是一笑,握起了筷子。

面条应是放得太久,已微微泛出暗黄,汤里也没有油水,干巴巴的,他只得逼自己吃了口,这一嚼却是一怔,无香无味,略似童年流离颠沛下偶然才能乞得的吃食,母亲没有调味,只是取水来煮熟了,照样吃得精光。怎都好过剩菜泔水。于是,一口一口,都仔细嚼了咽下肚去。

这时却听屋前小径上有“得咯得咯”马车过路的声音。

许惟钧立马站起身来灭了煤油灯,钱如琛敏捷地一晃身,闪到了门后,杜禹坤仍是坐着,但手已按到了手枪柄上。三人屏气凝神,又等了片刻,门前传来一串轻巧有序的脚步声,敲门声也响了,正是四声急三声缓。

许惟钧一听,喜道:“他们来了!”

 

正是卢静汶、小秋、老黄和张大夫他们。

卢静汶一进屋就低声嚷:“我们接出了三个,还有四个没……”正巧此时钱如琛点燃了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敞亮,她一眼就看见厅内有两个陌生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连忙停住了话头。

许惟钧听了这半句,已是急了,走上前问道:“那人呢?”

小秋满面懊恼,垂下眼说:“我们接出来的四个在外头马车里,没救出来的……全部……全部被捕了!”

“我们和清兵就前后脚,刚安顿好三人,正准备回转身再接其它人,怎料这个时候他们就冲了进去。还好,我们的马车停在隔邻屋子的院子里,他们只顾抓捕问讯,倒也没发现我们,后来小秋偷偷溜回去看,见那清兵有上百人,均是全副武装,我们几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只得趁他们还没查过来,先回来了。”老黄叹气连连,补充说道。

许惟钧神色一黯,但随即打起精神来,说道:“大家都辛苦了,此事待我和薛先生谈过后再从长计议吧。张大夫,你不妨先去里屋看看之前两个重伤员的情况;大家也该饿了,静汶,厨房还剩一点大米,煮些稀饭吧;小秋,老黄,我们去把那三人接进屋来。”

事态已发展到这般情境,急也是无用了,倒还是把眼前事做好更要紧。大家都说好,分头忙去了。

卢静汶走向厨房,故意从许惟钧身侧过,轻声问:“什么人?”

许惟钧也知她指的是谁,此刻却无心解释,只道:“迟些再讲。”便与小秋、老黄他们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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