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天国————狼小京
狼小京  发于:2010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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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伤感地看着我。我期待着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我基本都在昏睡,头脑一片混沌。我想关古真一定一直在我身边,这让我感觉很安心,也很高兴。恍恍惚惚中,我几乎忘记了那个来自电话的遥远的威胁。

 

下午七点钟,风暴的前奏曲响起了。

我先是在梦中听到了门铃声,然后又安静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我觉得是一小会儿,实际上也许是十几分钟以后),听到了关古真的大叫:“什么叫做不管我事!要是我现在回家去,谁来照顾阿姬?!他的父母都不在这里!”

接着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疯了吗?!他是个男的!而且还是个不良少年!”

“住口!不许这样说阿姬!”

“他本来就是!你为什么不为你的妈妈想一想?她知道了之后会多么伤心!你不是真的爱他吧?你说过你爱的是我!难道你是在骗我吗?”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外面的客厅去。

那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瘦瘦的,皮肤白皙,齐肩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双清秀的眼睛正哀怨地看着关古真。而关古真正在看着我,担心的,余怒未息的。

我的大脑运转不起来,竟然还没猜到发生了什么。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梦中的产物,不清晰不确定。“怎么了?”我费力地说,前期口腔溃疡让我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被刀割。

女孩用力推开了关古真,勇敢而无所畏惧地走到了我面前,直盯着我说:“你就是阿姬吧?小真他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他要过正常的生活,找工作,谈恋爱,结婚!而他若是跟你在一起,这一切都算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真的爱他,就放手让他离开你!”

我不知道我怎么搞的,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小姐。但我仍然要说,他的生命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我说,“坦白说,我觉得小真比你聪明。他比你更懂得如何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她看了看小真,小真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她看了看我,我用嘲弄的目光看着她。

“混蛋……”她突然扬起手把什么东西甩到了我脸上,然后一边大喊着:“你们两个真让我恶心!”一边跑了出去。

我接住了甩到我脸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和几张照片。字条上写着我家的地址,以及恋人酒吧的简介。第一张照片是那天晚上关古真打电话时,我靠在他后背上的情形,第二张是我们相拥跳舞的样子。这几张照片绝对具有专业水平,人物脸孔照得非常清晰,比摄影馆的艺术写真还漂亮。

我犹豫着把照片和字条递给了关古真,我担心他的悲观论会不会在这种直观的威胁下产生作用,让他决心离开我回到他原来的生活中去。

他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照片,点点头说:“唔,照得不错!回头拿去放大,像招贴画一样的贴到墙上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阿姬,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能把这个给我的女朋友,就一定能把这东西拿到我母亲那里去。反正是该来的总会来,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万一真的闹崩了,你就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了。多好。”我低声说。

这天晚上,我们仍然高高兴兴地过着,没有受到那个女孩任何影响。

 

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一睁眼就发现一脚踩在我左面一脚踩在我右面正在往床头上贴画。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大腿,臀部,还有一点点下巴和鼻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把那两张照片放大了。

“早知道他们要拍照,当时我就穿上魔术师的衣服。”他说。“我们今天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家里等着吧,今天我妈妈一定会来的。”

果然,下午三点,关古真的妈妈到了。她看上去大约接近四十岁,浓重的描着我最喜欢的深蓝色眼线,几乎跟她眼睛下面的眼袋是一个颜色。她有点胖,胳膊很粗,穿着一套褐色的兔绒外套,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角色。我不知道这样的母亲怎么能有像小真这样可爱的儿子。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关古真给她倒了一杯茶,并且说:“请。”接着就坐到我身边,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一连串的动作似乎都表示着这里才是他的家,而他的妈妈却不过是个访客。

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很粗鲁地用命令式开口:“把手放开!”

关古真眉毛一动,握得更加紧了。

她好像被激怒了,狠狠瞪了关古真一眼,然后转向我:“你是阿姬?我以前就听小真他说过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后来还有来往。我弄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钱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个有钱的女人?为什么勾引我儿子?!”

“妈妈!”关古真打断了她的话,“你以为阿姬是什么?他……”

“你闭嘴!”她快速看了关古真一眼,眼神之凶恶简直就像一个响亮耳光。“你天天在酒吧里混,”她对我说,“你想找跟你一样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混就跟他们混去!别来招惹我儿子!”

关古真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大声说:“什么叫做混?!你以为阿姬是闲着没事到处滥交的人吗?!他自始至终只爱我一个人而已!”

在他的妈妈说出反驳的话之前,我站起来抱住了关古真的肩膀。“好了。小真。”我用发烧时特有的沙哑声音对他说,“能不能帮我买些速溶咖啡?袋装的那种。”

他固执地说:“我不能看着她……”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左右脸颊,阻住了他下面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声说,“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去买咖啡吧,这场谈话可能要很长时间,所以别太早回来。”

他看着我,目光不安,那张长年哭泣的脸此时更加苍白。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一般只有三种意思,一是悲哀,二是无可奈何,三就是放弃。

他拥抱了我一下。在关古真妈妈的面前,尤其是当她对我们持反对意见的时候,做这种亲昵动作,让我非常兴奋。感觉就好像战争宣言。这让我想到我会不会有点受虐倾向。记得有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受虐倾向往往表现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地方,比如一个人上山的时候感觉快乐,下山的时候感觉悲哀,这就是受虐心理的典型表现。

关古真出门之后,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我坐回原来的地方,说:“关太太,现在小真走了,你想说什么就请说吧。”

“好。”她直起腰来,将脑袋向后仰,这个姿势真让我想一拳打上去。“咱们别绕圈子,直接说,你到底为什么跟小真在一起?”

“我爱他。”我说。“我比任何人都爱他。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少给我来这套!恶不恶心!”她大声说着架起了二郎腿。我突然想起这几天好像我一直都在听到“恶心”这个词,莉莉的男朋友,关古真的女朋友,关古真的妈妈,这三个人都说过这个词。“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在玩弄他?觉得他跟你所接触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所以就想跟他玩玩?”

“我没那个意思,关太太。”

“那你是为了什么?钱吗?你以为你能从他这里弄到钱?!”

“我没那个意思,关太太。”我摸了摸干燥的鼻子,发烧期间真不适合跟别人吵架。“我如果想要钱早就去干男妓了。”

“你现在不是么?”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好不容易才把火气压下去,用尽全力让我的语气平和:“我真的爱他。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哼,爱?你这样的人也懂得什么叫爱?就算你爱他,你们两个在一起怎么办?没有钱,连社会地位也没有!你们以为爱情能当饭吃还是怎么着!”她看着窗外,愤愤地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他肯自修,将来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的。且不说他的前途如何光明,就算再苦,吃饭总是没问题的。但如果跟你在一起,总有一天会饿死。”

“他如果跟我在一起,他会成为著名作家的。”我不无讽刺地说。“你以为你爱他?但他跟你在一起只有痛苦。你不理解他的才华,把他大材小用,用你狭隘的思想去限制他,他跟你在一起才是真的不幸呢。”

就这样,我们进行了几乎两个小时的口舌较量,越说越暴躁。她认定我是在玩弄小真,或者是想从他那里弄到钱。我知道她是越来越不喜欢我了,简直可以说是恨我。不过我想她并不是真的为小真担心,她也许只是觉得小真非常给她丢脸。当然这点她是不会承认的。

最后,她终于发觉我是不会屈服的。“你等着,我会控告你对未成年人性骚扰。”这是她临走时说的。

我冲着她的背影直吐舌头。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关古真回来了。我们做了爱,但没有接吻。晚上的时候李宁宁的电话来了,他问我关古真为什么没有在家?然后小真接过了电话,把事情的原委全部都告诉了他。

“这样啊!那你们一定要加油噢!关伯母可不是好对付的,我听柔儿说她已经发电子邮件给关古真远在美国的父亲了,恐怕伯父也要回来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一变,小猫竟然也在李宁宁家。“喂!阿姬,我跟你说,绝对不要屈服!我是支持你们的,别听那些木乃伊的鬼话连篇!”

这时候我觉得很感动,小猫和李宁宁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是怪物,所以才能互相了解。小猫幻想死亡,李宁宁在普通的幸福中寻求真理和感受不幸,我和小真迷惘而不知所从。生与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最费解的问题,也是考虑得最多的问题。我想起了小猫说过的一句话:“我本来就应该死了,只不过一直在找理由活下来。这跟正常人正好相反。”

两天之后的下午,我见到了关古真的父亲。他约我们两个一起去他下榻的宾馆楼下日式茶馆喝茶。

在茶馆的灯光下,我发现关古真的父亲有一张非常有魅力的脸,一张领导者的脸。他穿着休闲西装,由里到外的透着压迫感。现在我算明白为什么他要跟关古真妈妈离婚了,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容忍那样的女人。

我们一开始只是普通的聊天,关古真的父亲有一种留洋者特殊的口音,说起国语来不是特别标准。关古真跟我握在一起的手却开始迅速变冷,变湿。最后他的忍耐几乎达到最后的崩溃顶点时,关先生才终于谈到了正题。“我听小真的妈妈说过你们的事情了。我相信你们是相恋的。在美国也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也不可耻。当然,在中国这种事情还是不能被接受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关先生这种淡淡的,理智的话,我竟然觉得想发抖,冷汗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想这种时候我需要一支香烟。

关古真的手变得更冷了,我发现他正在咬着自己的嘴唇。

“但是,坦白说,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这样。”他说,“我希望你们能分开。”

我们两个沉默。

“你们现在还太小,谈感情似乎早了点。不妨等双方都长大了,事业也稳定下来之后再说。”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你们到那个时候仍然相爱的话。”

我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我转向关古真,他也在看着我,用一种不安、期盼、伤感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在这种注视下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我开口说:“对不起,关先生,我不想跟小真分开,一秒钟也不想。所以请您不要干预我们的事情,我们有理解我们的朋友,有自由的职业,我们会好好的活着。”

他用那双凌厉的眼睛看着我,问:“同性恋者是专情的吗?”

“我不是同性恋者。”我说,“我只是单纯的爱小真这个人而已。也许客观上来看这就是同性恋,但对于我们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问:“你们有肉体关系了吗?”

我和关古真怎么样也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同时红着脸低下头,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该沉默。

就在是这个时候服务生送来了赠送的点心,我们就不再谈论这个话题,继续闲聊起来。这一天的会面就在这种充满危机感的闲谈中结束了。我弄不清楚关古真父亲是否喜欢我,我只知道我害怕他。

 

关古真的父亲圣诞节之前就要离开,这是李宁宁告诉我的。他这几天经常到我们家来玩,和关古真一起照顾生病的我。他们休息的时候小猫就来接班,我们几个在一起真是最好的搭配,李宁宁和小猫总是打打闹闹的,关古真负责给他们劝架,我就一直躺在床上看着他们闹。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竟然好几天都没有好,吃再多的药也没用。口腔溃疡虽然没有恶化,但也让开口说话变得越来越痛苦。我认为这可能是预兆着什么,一次新的开始,或者一次彻底的毁灭。

莉莉打过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把我骂得体无完肤,认为我在欺骗她的感情。她说被我当作一个遗忘一个男人的工具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

我没什么好说的,就一直闭着嘴让她骂。她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她说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最可怕的毒瘤。她仍然爱我,但从此不会再理我了。以后的日子证明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柔儿和关古真的妈妈也给我打过电话,每次的话题都一样,我每次也都给她们一样的答复:“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放弃小真的,有本事你们自己把他抢回去。”

十二月二十三下午五点整,我和小猫坐在客厅喝咖啡。

接起电话的时候,听到李宁宁急促的呼吸,和反常的狂暴声音我就知道出事了。“快点来机场!”他对我大吼,“小真被他老爸绑架了,要带他去美国!”

我不等听完便扔下了电话,飞奔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向机场飞驰而去。我甚至没有考虑我是否带了钱包。

开车的是个长相很恬静的女人,看我像疯了一样的跳上她的车,几乎把她吓着了。一路上我不停地对她说:“我有急事,你开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说:“你要那么快干什么?超速会被罚的。”

我说:“要是这次我迟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你必须快一点!”

她在我的催促下越开越快,表上的指针就在超速的边缘来回摆动。

到了机场,我立刻冲进了机场大厅。几乎是同时,一阵音浪把我卷了进来,可怕的震动把一切声音都融化了。从机场大厅的透明屋顶上,我看到一架飞机冲天而起,看上去那么稳,庄重而且骄傲,不可阻挡。

我的泪水,我的一切力量,一切爱意,都随着那架飞机被毫不留情地抽了出来,我觉得我自己在一瞬间变空了,什么都不存在。我控制不住地哭泣,对着远去的飞机绝望尖叫,然后晕了过去。

 

此后,我被李宁宁和后来赶到的小猫送去了医院。我医院躺了三天,圣诞节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我每天都昏睡不醒,点滴天天挂在我的病床前。之后情况稍好一点,我就回了家。床头那两张大照片上关古真的脸凄凉苍白,像是一个莫大的可爱的讽刺。

我的健康在一个礼拜之内迅速恢复,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我的嗓音永远的完蛋了,我无法再唱那种我引以为傲的像鸟一样嘹亮的高音。这是关古真留给我的唯一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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