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陋室里互相瞪视,罗恩手指的骨节“格格”作响,他很可能继续揍我一顿,现在我很难打赢他。这时我听到开门声。
“对手”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他表情平常,好像早就料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甚至没有问我们在干什么。
“罗恩。”“对手”说,“放开他。”
罗恩不出声,只是嘴角动了一下,看起来他仍想不顾一切地揍我一拳再说。
“我说放开他。你听到了吗?”
“就让他再揍一拳。”我看着罗恩的眼睛说,“但这次之后别再问我,你惹恼我了,我决定不告诉你任何事。”
罗恩缓过劲来了,用力朝我脸上打了一下,拳头正好落在我的眼睛下面。他松开手,离开了我身边。失去他的力量之后,我一下坐到了地上。
“好的。”“对手”看了看罗恩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你有个新理由,卢克的事我说过告一段落。刚才你们打得外面都听得见声音,想让人发现吗?”
“我不止想打他,还想杀了他。”罗恩说,“但我不会故意和你作对,亚瑟。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呢?”“对手”把目光转向我,“怎么说?”
“随便。我只能保证不主动去惹他,这样行吗?他最好也别来惹我,如果你希望我离开这里,那就祈祷我的伤口尽快痊愈。”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问题?下次要决斗的话去下水道,绝不会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现在去做自己的事,你想要什么?”“对手”看着我问。
“喝水。”
他点了点头,轻轻拍一下罗恩的肩膀:“伙计,帮个忙。”
罗恩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但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对手”仍然站在门边,既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出去的打算。他那样看着我,我伸手碰了碰刚才被罗恩打到的地方。除了脸上,身体的其他部位一定也又青又紫。“对手”似乎想说话,但我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介意,真的。”
他动了一下眉毛,这个表情使他看起来多了一些热量。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在赌气。”
“当然不是,我答应过你,不会找他的麻烦。”
我脱掉上衣扔在床上。不出所料,伤口又裂开了,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摸到一片温热的液体正透过绷带往外冒。
“倒霉透了。”我把手伸向后面找着拆开绷带的部分。
“要我帮忙么?”
“我真怕你会在我背后加上一刀。”
他走过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伸手在我的背脊上轻轻拍了一下。
“检查一下伤口,需要你配合,请坐下。”
“我还在考虑是不是照做。从理性上来说,我不能同意把背后交给不信任的人。”
“你应该早点说,或者我可以先打晕你再检查,这样就和你的理性无关了。”
“你们已经轮流打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你知道,第一,那样很疼;第二,我不是受虐狂。”
我转身背对着他,但没有听到他走近的声音,这种情况让我有些紧张。突然,两根手指碰到了我的腰部,我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放松”他说,“会有点疼,但不是很糟。”
他用剪刀剪开了纱布,小心把它揭开,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药箱。
酒精冰凉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颤,我想起了小时候打针的情景。冰凉是一种预告,告诉你针尖马上要来了。为了藐视这种酸楚的疼痛,我总是表现得非常冷漠,令别的孩子刮目相看。
最近我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过去的点滴,这不是个好现象。
如果我能够回到过去,我有很多事要做,珍惜那些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可是时间又怎么能倒退。我想起了爱玛对我撒的无数谎——我累了。只要她回答不出某个问题就会这么说。这是她逃避面对我的一个借口吗?可她不知道,我并不想要答案,我提出问题不过是要让她难堪。她应该像电视里那些聪明的老女人一样对我大喊大叫,命令我滚回房去,没有她的允许就不准出来。可她从来不这样,只说我累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坐在床边,看着对面墙上的裂缝发呆。忽然一团热气吹来,“对手”正往我的腰上绕新绷带。
他的呼吸在我耳边。
我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中,“对手”应该离我很远,是个不会接近的特定人物。即使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也会宛如镜中世界,虚幻而神秘。他不该这么近。
“我能问个问题吗?”我迟疑地开口。
“什么?”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同样,珍妮也让我好奇,她以前好像是个歌手。”
“你见过她?”
“在电视上,她进入了决赛。”
“她得了第三名。”
“我认为她应该去参加自由搏击,准能得冠军。”
“对手”不置可否,他的侧脸看起来很严峻,表情认真,灰绿色的眼睛澄明冷静。他是个可靠的人,他们都需要他。
我举着双手接受他的帮助。
“噢。”
“是伤口疼吗?”他问。
“我想可能有点。”我说。
“也许有些太紧了,不过这样活动起来不会弄坏。”
他在我的腰上轻拍了一下,示意我可以转过身来。
“谢谢。”
“不用客气。”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刚才中断的话题。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过去。”
他向后退去,靠着墙。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说。
“是的。”
“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
“那么我拒绝。”
29.晚餐
“不要做一个记忆上的卑怯者,也不要随意泄露过去的秘密。”
这是外祖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是标准的保守派,万事小心翼翼,总是对旁人怀着戒备之心,并且从不在朋友和邻居之间谈论往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一直这么对外祖母说。
自从加入狼群后,我也开始对过去闭口不谈。首先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不像枪火有过性感火辣的情妇和高档豪华的轿车),其次我不想将过去作为物品交换别人的故事。我以为自己已不再会有猎奇心理,可是只有“对手”例外。对于他的过去我充满了好奇,不只是他,还有他和艾德、米勒夫人、沃尔特以及獾先生的事,如果他同意,我很乐意用我的往事和他交换。
我想起日记,它还在我的背包里。
“我的背包呢?你捡回来了吗?”
“在床底下。”“对手”说。
我按着伤口弯下腰,弹簧床的底下很干净,只有少量灰尘。我从那里拖出背包打开,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日记不在。
“你找什么?”
“没什么。”我随口说,但是忽然间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他说我的背包里没有吃的,这么说他早就翻了一遍。
我抬起头,“对手”悠闲地看着我,从外套内侧拿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
“是这个吗?”
“嗯……我,看到它在沃尔特先生的桌子上,所以……”
“在他的抽屉里。”
“……在他的抽屉里,我并不想翻他的东西,只是因为……老鼠,对,因为老鼠。”我说,“我不是打听你们的过去,只不过有些好奇。”
“关于谁的过去?”
“抱歉。”
“你做错了什么,向我道歉?”
他的目光直视着我,无形中又多了一份压力。我就像一个通过探头窥视他人生活的窥淫癖者,面对着日记中记载的某人,感觉真是又尴尬又古怪。
“对手”翻开日记问:“你看了多少?”
“随手翻了翻。”我看看他的神情,他没有生气,我试探着说,“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真是个问题产生器,说说看。”
“这位沃尔特先生,是不是别墅起居室里的那具尸体?”
“是的。”
“为什么不把他埋葬了。他腐烂得很厉害。”
“这是他的意愿。沃尔特先生希望长眠在自己的别墅里,他临死前在看一张报纸,那时一切媒体都停止了运作,报纸是一个月前的。”“对手”看着我说,“沃尔特先生摘下眼镜,他流了很多血,他说他累了,希望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可也不能就这样把他放在沙发上。”
“他还说了一句话。”
“对手”走过来,把日记放在我手中,“他说,不要这么快忘记他。”
我接过日记,封面沾到的血迹早已干涸。“对手”说:“我们已没必要埋葬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使这个小镇恢复原貌,希望他能看到。”
“他还深爱着凯瑟琳么?”我鬼使神差地问道,这真是个危险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让他感到不安,使他回想起一些不美满的过去。凯瑟琳·米勒夫人的逃亡、沃尔特先生的单相思以及獾先生的家庭暴力之间的连接线太细微了,三者都在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如今他们全都化成了枯骨。
死者可以摧毁生者。
我想起这句话。
后来我们又离开了房间。为了避免旧事重提,我受邀与其他人共进晚餐。
这是我第一次出席如此重要的“宴会”(之前几天的晚餐都由“对手”或珍妮送进木材厂后的小房间,等我吃完再把餐盘收回去)。
出门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到处都听不到声音,我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直走,道路两边有半人高的树篱。这条路非常短,几乎只有木材加工厂到车库一半的距离。我跟着“对手”来到一栋小房子外面,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个小仓库,可等我走进去之后就发了奇妙之处。屋子的内部很空,房间很小,门是粗糙的原木,但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小屋子分成两间,墙上弯弯曲曲地画着波浪形的花纹,第一间只有一面水泥墙,正对着门外,两边是装着铁栅的窗户。第二间没有窗,但四周挂着油灯,即使在晚上也能照亮每个角落,而且光线不会透出室外。和第一个房间不同,里面的小屋温馨而舒适——这里一定被整修过,天花板和墙壁喷涂了油漆,漂亮的婴儿蓝。一张餐桌放在屋子中间,铺着白色桌布,桌面上还放着一瓶嫩黄的野花。突然间看到这样的场面,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对手”在身后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别挡着门口。”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罗恩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个玻璃杯。他终究还是没有倒水来。
餐桌非常整洁,要不是有罗恩在面前缺乏善意地用手指敲打玻璃杯,我几乎会以为自己在参加一次友好的聚餐——亲近的朋友,可爱漂亮的餐厅,一些能让人会心一笑的话题。
珍妮正把晚餐端上餐桌,艾德帮着摆餐具。一个盘子放在我面前,盘子上是一份乡村鸡,一碗蔬菜浓汤,还有一块烤黑面包块,边缘撒着些青豆和沙拉。虽然看起来非常简陋,可还是让我意外惊喜。这简直就是一顿像样的晚餐了,我没想到这“宴会”如此隆重,还有擦得光亮的银餐具。我用惯了塑料刀叉,已不太习惯这种沉甸甸的家伙。
“对手”拉开椅子坐下,看了看我说:“请坐。”
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但我却觉得十分自在。
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用餐,这种场面实在有点怪异,罗恩把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不时弄出点响声。他对我的不满那么明显,连艾德都觉察出不对劲来。我不想让小家伙失望,尽管此时气氛有些阴沉,但我还是决心把食物全都吃干净。
在这种情况下,谈话当然是不可能的事。直到珍妮又上了一次奶酪和葡萄酒后,“对手”问:“味道怎么样?”
我低头望着餐桌。
“要说实话吗?”
“随你。”
“当然是好极了,我真想再来一份。”
坐在我身旁的罗恩冷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嘲弄。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良好教养,对这种露骨的嘲讽视若无睹。要是换个环境,或者时间倒退回过去,我会不顾别人的感受马上离席,而现在我却能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这间屋子真不错,外面就像一面防御墙。”
“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对手”说,“而且这里还有一条通向外面的地道。”
“在哪?”我随口问,但立刻感到罗恩火辣的视线朝我逼近,他一定以为我又在套话,我这些微末的小伎俩总是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我回视了罗恩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盘子里的奶酪。
“对手”丝毫不以为意地回答:“就在餐桌下,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条应急出路。我们总是应该随时记住给自己留下条退路不是么。”
他看了看我,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同意。”我点了点头,“我认为这应该成为一个人生存的底线,凡事不能做得太绝。”
“这句话说得好。”罗恩插嘴说,“在这方面,你一定对自己很满意。一次一流的叛变已经让你走投无路,可你的悔过之心如此坚定,连我都几乎要接受你加入成为我们的同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一棵树上摔下来要立刻爬上另一棵,否则就会被野兽撕烂。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罗恩。”
“好的,我不说,但我想提醒你亚瑟,我们这棵树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谁也没说让他爬树,而且你何必把自己比成一棵不能动弹的树?你是有选择权的。”
“选择什么?”
“等到需要你选择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选择什么。”
“对手”用他灰绿的眼睛瞥了我一下:“餐桌上不该有战争。说说你的旅行见闻怎么样?”
罗恩笑了起来,这一定是他生气的表现,或者说,他正等着看我的好戏——我又能说出什么好见闻。这时我甚至觉得他们串通好了要让我难堪,在艾德跟前揭穿我(罗恩一直认为我在利用这个聪明的孩子),这样我就没法再继续演戏了。
“我只能说,这不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旅途上有太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
“这也是你不得不放弃,和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吗?”罗恩不客气地问。
“当然不是。”我抬起头直视着他说,“我不得不离开他们是因为救了你,还记得吗?而我放你走是因为我自己想那么做,如果不是你,换成别人也一样。这和你是谁无关,和你本身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因为被我这样的人渣救了一次就耿耿于怀,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忘了这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