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亮火折子，生起火苗，待火慢慢燃旺後，杨楚回到王曦落身边，轻轻揽住他的肩，褪去衣服，让他靠在自己的颈窝处。

先前有衣服挡著天又黑还看不出状况，如今在燃烧的火光前，臂上中毒的迹象暴露无遗。曾经握过杯子的手背上，脉线发黑，延伸而上，整条手臂就像爬满一条条恐怖扭曲的蚯蚓，体温更是低得可怕，肌肤相贴时，杨楚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将寸长的薄刀片放在火上烧得发热後，杨楚执起他的手，利落地往腕上一割──污黑的液体顿时汹涌而出。

“唔！”皮肤像被烧焦般地疼痛，王曦落闷哼一声，豆大的汗沿著额流了下来。

杨楚心中不忍，但不敢在此时分神。放下了刀片，提起内力聚於掌中，待手心微微发热时，蓦地收紧五指捏住他的肩，然後顺臂往下，强迫著毒素往伤口处移动。力度用得极大，一路下去居然硬生生的捏出条深色的红痕。

更多污秽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染了一地。王曦落时不时地抽搐，不用说也知道他正在承受难以言喻的疼痛煎熬。

杨楚皱紧了眉，逼迫自己漠视他的痛苦，一次一次重复著逼毒的动作，然身体却是因心痛到极点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鬼……”王曦落敏锐地察觉他的反应，强行挤出一丝笑容：“你抖……抖什麽……”

伤成这样还有力气说话，杨楚有些愕然，本想让他闭嘴，但随即想到转移注意力能减少他的痛苦感，於是开了口，但语气很糟糕：“哼，你不是说你百毒不侵的吗，这下怎麽解释？”

“可我没说……是千毒不侵啊……”王曦落一脸无辜：“真狠……竟把毒涂到……杯身上。”

“店小二估计也是因为碰了杯子中毒身亡。”

“他……还真是倒霉……断肠草好解……受控於人……可惜了他的性命……恩！”杨楚下了重力逼掉心脉附近的毒，王曦落立即像脱水的鱼般痛苦仰起脖子艰难呼吸，说的话也不清不楚。

“毒这麽厉害，一点毙命，你还能顶得了半个时辰，是奇迹。”杨楚眼色一沈，不知道是在褒他还是贬他，只是语气低低的，有些变调。垂眼看著腕上的血，已不若刚才那般污秽，而是带著些鲜红。眼看就要成功了，只是……视线移回死灰的脸，他……恐怕是撑到极限了……

“呵……因为你师傅我是天下第一……”後面的话语已无力再接。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的。杨楚狠一咬牙，骤然撤了内力，撕下自己的衣摆，捆住他的手腕，止住奔流而出的血。

“怎麽……”

“毒清得差不多了，剩下那些交给我吧。”杨楚拾起刚才那小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不……”王曦落半闭著眼阻止。

“你一直拿我喂药，为得不就是这个。废话少说，天底下还有什麽药比你这个天下第一医的徒弟的血解毒效果更好？”一刀下去，鲜血流了出来，杨楚眉头不皱，将手递到他唇边。

杨楚此时的身体状况绝不比王曦落好到哪去，这举动无疑是一命换一命。

“快止血……”

对方不作声，固执的将自己的手横在他面前。鲜血一滴滴地落下，看得刺眼。僵持了好一会，王曦落苦涩的闭起眼，微微张开嘴。杨楚将手靠了过去，让他含住。

带著腥味的血瞬间冲入喉咙，慢慢流至心端。情意，便从此时此刻开始，纠缠生世。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十一章

山洞里安安静静的，只闻燃烧的枯枝发出劈啪火星声。王曦落靠在石壁边沈沈睡去，苍白的脸被跳跃的火光照出明灭不定的阴影。

杨楚拿起烤干的黑色长衫走到他身後，轻轻地覆了上去。对方在睡梦中感到暖意，下意识往衣内缩了缩。这举动从背後看来透著一丝难言的脆弱，杨楚垂下眼，不由自主地将他拥入怀中。

王曦落的医术太高，没有他帮忙放血逼毒最後也不见得有事。但自己就是会莫名心慌，尤其在看到他流了一地血时，还真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到阎王殿报告去了。一想到他会死，陌生的恐惧让杨楚有种窒息的难受，越发将他抱紧，生怕他一转眼就会从自己怀中消失般。

王曦落被他勒得不舒服，呻吟一声，挪了挪身体。

杨楚没有松开抱紧他的手，反而将头埋到他的颈窝里，像孩子般无助地贪恋著他的气息。

虽然十分厌恶他叫自己小鬼，但是有时候确实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鬼。短短二十载，有太多的事情没经历，因此时常会感到困惑和害怕。虽然并不知道王曦落为何会受到追杀，然他有预感这种危机四伏的生活只是一个开始。

微微叹息，执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边。

无论遇到什麽事情，我都不会放手。

一日为师，终身相随。

王曦落在迷糊中闻到食物的香味，勉力撑开眼缝，看到杨楚正拿著根树枝翻动篝火。篝火上搭著简单的架子，上面放有一口崩缺的瓦罐，缕缕热气腾起，散著浓郁的香味。

“恩……”王曦落试著动身，然身子像散架般，没有一丝力气。

“师傅。”杨楚听到微弱的声响，抬头一看，发现他醒了，忙走过去问：“感觉怎麽样？”

王曦落叠著眉深呼吸後，缓缓道：“好多了……你真是乱来……”

“我是铜墙铁壁，没事的。”杨楚打断他的话：“有力气担心我还不如留著力气养伤。”

你说没事就没事，当我这个师傅的眼是瞎的麽？王曦落本想反驳他，但念及身体欠佳，懒得跟他作唇舌之战。

杨楚见他听进自己的话，倒也意外。看来他真的太虚弱了，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受。到身後舀来一碗汤递了过去，放软调子道：“来，喝点蘑菇汤补充体力，小心热。”说著还凑到汤面上吹几口气，让它凉得快些。

如此温柔的对待换作普通人定是感动万分，偏王曦落斜了他一眼道：“有毒吗？”

杨楚一愣，用力把碗往旁边一搁，火烧心头地跳起来吼道：“有！你死了我马上帮你收尸！”气呼呼的转过身，这种人心是黑的，对他再好也变不了白！

话一出口等了半天没下文，杨楚觉得自己被晾了，有些尴尬地扭过头，瞥了他一眼：“怎的不说话了。”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瞄到老狐狸竟摆出一副委屈懊恼的表情。

又耍什麽花样？！

“小鬼。”

“恩？”

“我，你过来……”王曦落直视著杨楚的眼，似有什麽重要的话要说。

杨楚见不得他那样，於是蹲了下来：“什麽事？”

话音刚落，一双手朝他脑袋伸来。

“你这个小鬼！当你师傅是病猫？！”王曦落毫不留情地揉乱他一头长发。

“岂有此理！”杨楚扒开他的爪，怒道：“别叫我小鬼！”

王曦落哼了一声，眼中尽是不屑：“在我眼里，你永远就是长不大的小鬼。”

“那我便证明自己不是小鬼。”杨楚这会倒不跟他生气，反倒轻轻一笑。冷不防贴上他的唇，狠狠地吮吸了一下。

王曦落这下吃了愣，脑袋变成一团糨糊，面容僵硬，连话也说不出。杨楚看他那傻样，更为放肆地大笑起来。

王曦落被他笑声惊醒，眼色阴霾，冷然抽出一根银针往他手肘上的麻穴上刺去。

杨楚不想他会动手，脚一软，滑到地上。“你这只老狐狸，懂不懂得知恩图报？我好歹也帮你逼过毒，亲一下会死人麽？”

“再说我阉了你！”王曦落气急败坏说：“小小年纪就成了匹色狼，传出去损我声誉！”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十二章

师徒俩一个虚弱无力，一个被刺麻穴，动手不成，干脆双眼一撑互瞪起来。眼光相杀百回，恨不得在对方身体捅出几个洞来。直到眼睛发酸，才不甘地一声冷哼，同时别过头去。

气氛陷入了沈静，谁也不愿意主动开口，宁愿僵持著。

蘑菇汤的香味弥漫在两人间。王曦落突然心上一计，笑吟吟地拿起放在旁边的汤转过身，当著杨楚的面，咕噜咕噜往嘴里送去。边喝还边发出啧啧的声音：“菇子嫩，汤鲜美，味道一流，你不能喝真是可惜了。”

一脸陶醉的模样看得杨楚极是不爽，早知道就该丢几个有毒的真家夥混在里面。但转念一想，若真的这样做了，大概老狐狸说不定会将有毒的挑出来留给自己享用，到时候岂不是又成了他的喂毒对象？！

怎样做都便宜了他，不甘心，绝对的不甘心啊！

饱喝一顿後，王曦落顶著杨楚的愤恨眼神，拿起衣服往身上一裹，若无其事的靠回石壁上继续梦周公。

这分明是挑衅！杨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以作泄愤。

半盏茶的功夫，麻穴解了开来。杨楚爬起来，舒展一下筋骨。哼，算我倒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住一掌挥过去的冲动，咒骂著走到瓦罐边，想著填饱肚子再作打算。谁知低头一看，里面哪还有什麽香喷喷的汤，水早烧干了，只剩下几只扁扁的菇可怜地贴著罐底。

手中的关节握得喀喀作响，阴森可怖的笑意渐渐爬上了嘴角。杨楚弯下身，在火堆的枯枝中认真对比一番，慎重选择了最大的一根，回身，步伐坚定朝熟睡的人走去。

木棍高举过头，狠狠劈落──

“小鬼……”沈睡中的人发出轻声的梦呓。

木棍倏地停在那人脖边。

握棍的手轻轻发颤。动手啊！对这种人有什麽好犹豫的，打死了干净。咬咬牙，闭紧双眼，木棍再次举起。

“冷……”呻吟过後，紧接著是重物的落地声。

疑惑睁眼，竟看到王曦落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团，双手紧抱著自己，不断撮揉著，顷刻间大汗淋漓。

“师傅！”杨楚大惊失色，忙丢掉木棍，把他托起来。

王曦落脸上布满了潮红，使劲往他怀里缩：“别走……”

杨楚探向他额头，居然烫得厉害。割了那麽大条伤口，出现这种状况也是正常。不假思索地从封腰里取出银针包，挑起一根，摸到他後背扎入大椎穴中。

捻转了几次後撤针。要彻底退烧还需要些时间，杨楚轻柔的将他搂到胸前，叹息著伏在他耳边喃语：“我来抱著你，这样就会不冷了。”

这样就不会冷了。

纯白色的貂毛大衣覆在自己身上，王曦落不解道：“哥？”

“我把它给你，这样就不会冷了。曦儿，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就一会嘛。”王晨曜瞪著水灵灵的大眼，晃著他的小手哀求道。

“不行，爹娘说你不能到处乱跑，这样对你的病不好。”王曦落摇头拒绝。

“曦儿……”

“来，莫管家教我做了竹蜻蜓，我们在屋里也可以玩呀。”

“不要！”王晨曜跺了跺脚，嘟起嘴：“我窝在这里这麽久，闷都闷死了！”放开王曦落的手，兴冲冲地跑到窗前，把窗子打开。

一股寒气带著些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手接来一些雪片，又“蹬蹬”跑到王曦落跟前，献宝般递上去：“你看这雪多好看啊！”

朝他手心的雪片看了一眼，王曦落抬起头轻笑：“是很好看。”

“我就说嘛！”童稚的脸上挂起得意的笑容，浅浅的小酒窝越显可爱。王晨曜调皮的呼出几口白气，伸手往王曦落软嫩嫩的脸上一捏：“其实曦儿笑起来也好好看。”

“啊！”王曦落吃痛，格开他作恶的手责怪道：“哼，就你嘴甜。”

“我是说真的啦。”王晨曜粘过去继续纠缠：“只是一次嘛，我们在廊子里看著就行。难得今天爹娘不在，等他们回来我就不能出去了。再不让我出去，我就要死了……”

王曦落一听，慌忙捂住他的嘴：“哥怎麽会死？”

“那你让我出去！”

被哀怜的眼神盯著，再坚定的心经受不起，慢慢瓦解。整整两年呆在屋内，不能别的孩子一样快乐的玩耍，确实太残忍了。纵然他表现得很快乐，实际上任何人都看出他眼里含著无尽的绝望和孤寂。鼻子一酸，咬著唇思肘片刻，最後妥协道：“好吧，就在廊子里不准走远哦。”

“太好了！”王晨曜见他答应，立即高兴得拍手大叫。想了想，又道：“要不曦儿你牵著我的手，这样就不怕我走丢了。”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十三章

尚在犹豫间，柔软的手已握了上来，湿湿的，有些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著病态的苍白，透明得似要随时消失般。王曦落不由生出一丝後怕，连忙用力回握他的手，逼著他承诺：“哥，你必须说到做到。”

“恩！”王晨曜使劲点头，绽出灿如朝阳的微笑。王曦落纵是天天与他相见，却仍被这笑容打动。像他这麽好看乖巧的孩子应该被捧在手心中好好呵护，而不是像现在，呆在窄小的空间里，过著暗无天日、冷帐寒衾的日子。

“我们走吧。”王曦落牵著他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插入门上铜锁，轻轻转动，“啪”锁应声而开。手搭上门栓一拉，寒风顿时顺著缝隙灌进来，吹乱两人的长发。

王晨曜瞪著双眼，情不自禁地伸出空闲的手将那条缝隙拉得更大。

视线开始是模糊的，须臾过後，一切都了然清晰。

天幕雪帘扬扬洒洒，落得雪白轻巧。

“好……好美……” 颤抖的声音从细小的唇线中溢出，隐隐带著哭腔。

“哥……” 王曦落心如刀割，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天天出来玩，不单可以看雪还可以看雨，看星星，看月亮……”

“真的可以吗？”王晨曜的目光停留在雪中，可绝望的寒意已蔓延到眉间，在那里结成薄薄的霜。

那些，不过是奢望。大家都对他隐瞒了病情，可身体毕竟是自己的，又怎能不知它只是一具苟且残存的躯壳。

没有生的希望，便只有死的绝望。绝望到了尽头，便只有放弃。

活著，实在太痛苦。

“曦儿，我真的宁愿……”苍白的脸上露出凄绝的笑容，眼角的泪沿著脸颊滴到厚厚的衣襟上，留下一片湿痕：“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去……”曾经的承诺与坚强在瞬间化作轻风，用力挣脱了对方的手，不顾一切地奔出长廊。

交叠的手赫然分开，王曦落一凛：“哥！”大喊一声，拼命去追赶逐渐融入风雪中的人。

哥，你说过不会放开曦儿的手，为什麽……为什麽要食言……

满眼的苍茫，瘦小的身子在厚厚的积雪上奔跑。王曦落扯著嗓子竭力呼唤：“哥，你在哪？”

四周空旷，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

终於用尽了最後的力气。王曦落僵直的站在雪地里，想要哭，但空洞的眼里流不出一滴泪。绝望、痛苦、悲哀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压得人窒息。无助的跌坐在地上，用手臂环住双腿，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冷，如陷入冰窖般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