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血色的中秋夜,让他震动的并不是门主的死。能够死在自己所爱之人的儿子手中,对恨得太久的门主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且他总隐隐觉得,这条绝路,也是门主自己的选择,因此他没有感到太多遗憾,反到由衷羡慕起同为男儿身的寒梅公子和风宁瑄,竟能如此毫无造作地在人前坦荡流露彼此的深深羁绊。
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欺骗,骗自己不渴望有能够表白、能够双宿双飞的一天。为此他在这次大哥远行后开始吹起思念的音乐。他想,他应该勇敢一点。「二哥!二哥你在哪里──有大事啊──」清亮的箫声回荡林间,却硬是被拔了尖儿的女声给盖过去。当真是人未到,声先至。白絮飞和姜重玄无奈地对望一眼,刚放下箫,一团再熟悉不过的火红已风急火急地卷到他们面前。
「三姐,要喝茶吗?」见来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姜重玄立刻好心地递了杯茶给她,她倒也不客气,接过杯子便咕噜灌下,稍微顺过气后,似乎便没有初时那么慌张。
「要不要再来一杯?」
「好啊谢谢……不对!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一双美眸颇带煞气地瞪了瞪姜重玄,穆后霜很快地判断这种情况不适合和他说话,以免越扯越远。「二哥,大哥有消息了。」
「是吗?的确时间是差不多了……那么柳云山庄同意和我们合作?」
「是同意了没错……」
闻言,白絮飞露出安心的微笑,始终紧盯着他表情的姜重玄却是心里一紧。
「那大哥也快回来了吧……有没有说什么时候?」
「我要说的大事就是这个……」面对结拜兄弟,那张艳绝的脸庞上难得出现为难困惑的表情:「大哥暂时不会回来了。他、他要留在柳云山庄,和柳家二小姐成亲……」唰啦一声,白絮飞霍地站起,紧紧盯视穆后霜的眸光里明白写着不敢置信,然而微启的双唇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三姐,别开这种玩笑……」从过度的惊愕中回神,姜重玄涩涩地开口,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复杂心绪。
「我怎么可能拿大哥的事开玩笑,我也不敢相信啊!这么大的事情却没和我们商量就决定,总觉得……唉,我不会说啦!报讯的人还在前厅,你们如果还想知道什么,可以去问他。」
「二哥!你要去哪里?」见白絮飞翻身就走,走的却不是往前厅的方向,姜重玄连忙就想上前去探问。
「别跟过来!」白絮飞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只让四个字淡然平板地留在身后,雪白的来裾翻飞,像一抹寂寞。「二哥……好象很难过的样子。」
「原来你也有敏锐的时候啊?」「姜重玄,」穆后霜又是一眼瞪过去,可惜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动作,所以杀伤力不大。「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找我吵架?」
「因为我很生气啊!」长叹一声,他迈开步伐往前厅而行。「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心急?为什么不先跟我们说一声?这样做好象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弟妹似的……你说,你不难过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也很不平衡啊……」
「算了,我们还是先去把详情问清楚,总要知道大哥成婚的时间。二哥那边,我想还是先让他静一静,毕竟他是跟大哥最亲近的人……」 )
「咦,我以为跟二哥最亲的人是你呢!」
无心之言最伤人心。然而他也只能苦笑。
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去缠着絮飞,而絮飞对他的亲近总是笑着宠着,他知道絮飞喜欢自己,只不过不是他要的那种喜欢。怎么兄弟之情也会成为这样难解的结?他不禁凝眉。
到了前厅,几位长辈已聚集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是欢喜的──其中又以季坛栾的父亲青龙堂主为最──看来这事恐怕已成定局,能和柳云山庄联姻,对现在的四玉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助力,何况大哥又是他们几个后辈里最受器重的,大婚之事自然非同小可。
不过冷静一想,其实柳家二小姐和他们也并非初识。大约三年前,帮里出了叛徒,玄武堂既为四玉门掌理执法,又大概为了给当时年纪尚轻的姜重玄做为历练,因此那回派出去的人便是他;而叛徒出自青龙堂,上头便指定要季檀栾随行,只是大家也都清楚,那大约是要做兄长的季檀栾帮忙盯着毛躁的小弟罢了。
他们和柳绫心相遇,是在押了叛徒要回总坛的途中。那种相逢的方式也是随处可见的桥段,孤身女子被身怀武艺的大汉重重包围,女子功夫虽不差,时间一长却难免体力不济,正巧被路过的他们碰上,便顺手替他解了眼前之危。
那时的柳绫心只以上自己姓名,知道他们也是要往南行,便和他们同路了好些天,直到他们要转往洞庭、他要继续下行苏州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外表纤秀、谈吐却聪敏大方的女子,竟是武林三大庄之一的柳云山庄二小姐。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因为从没和絮飞分别那么久而归心似箭,压根儿也没注意大哥和柳绫心的相处情形。难道就是那短短几天,大哥对她已情根深种?又或者大哥只是为了西玉门?他实在猜不出来。而絮飞似乎完全不知此事。他是因为没放在心上、回帮里后以着审讯叛徒而把这段插曲忘了,但大哥为什么也只字未提? 一个半月后,大哥要从苏州迎娶柳绫心回来,期间就留在柳云山庄和庄主继续研磋未来在商务上的合作事宜。所以这一切的问题,都要届时才能得到答案。只不过前是是要他敢问、大哥也愿意回答才行。
自门主过世后便沉寂多时的四玉门,为了青龙少堂主的大婚,总算再度注入了生气。众人采办物品,布置厅堂、整理新房,更重要的是得广发请帖邀集各方宾客,毕竟四玉门和柳云山庄在江湖上皆占有一度之地,这面子怎能不做得十成十?因此大家忙归忙,那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却是掩盖不住。
所以没有人察觉,从前有时清越有时低回的蝴蝶箫音已经许久未曾听见。
唯一的线索都断绝,他要找他,更难了一些。
「二哥,原来你在这里。」
几乎掀了总坛的每一处屋顶,最后却是在离总坛有一段距离的小丘上寻到那抹让他悬念多日的白色身影,他不禁沮丧:下一次,要走多远才能找得到他!假寐白絮飞霎了霎眼,见是他来,薄薄唇角自然地牵起一抹微笑。
「真服了你,我在这儿你也找得到。别老学我怠工,会被伯义骂的。」「谁会学你,我连你的份都做完了才出来,赶快感谢我吧!」在白絮飞身边躺下,他孩子似地伸手去抱紧他。「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这么爱撒娇?」对他的调侃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偎进他的颈项,声音因此闷闷的,像蝴蝶沾湿了翅膀,徒劳地拍击却无力飞翔。
「为什么不吹箫了?你人明明都在,却没有声音,我很不习惯。」
「习惯啊……习惯是可以丢掉再重建的。」
那爱情也是吗?他想如此反问,却问不出口。只能抱着他听他笑着说反正大家都在忙,暂时就别制造多余的噪音去惹人心烦……
「二哥!」截断他未竟的语尾,然而短短的沉默让他无措,心里话便拦不住地脱口而出:「你别这样说,看你这样,我很难过。」「……这样,是怎样?」
微微使力挣开他的怀抱,白絮飞撑起了身体,俯望他的眼神里竟添上一丝他所陌生的冰凉。
那让他绝望也让他害怕。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絮飞离他如此遥远,结果多年来一直隐忍的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顺势溜出了口。
「大哥换然说要成亲对你对我甚至对三姐都是打击,可是三天后迎亲队伍就会回来,为什么你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然说出来也好啊!去跟大哥说你喜欢他,去把大哥抢回来,总好过你自己闷在这里伤心!」
看着絮飞乍青乍白的脸色,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很苦很苦。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因为我对你,和你对大哥的心思是──」「四弟!」这回换他阻止他。站起身,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晕眩。「有些事,不要说破不是比较好吗?」
他转身就要离去,背后的声音却轻轻扬起。他想起小时候,四弟不小心弄伤他却哭得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惨,害他还得忍痛安抚他……可是这次,他不能回头。
即使知道他在哭泣。
「为什么不能说破……我明明就喜欢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说破?难道要我像你,抱着遗憾看着自己爱的人和别人成亲吗……」
初春,正是乍暖还寒时节。凉夜的月光浇灌一顷烁亮,他却宁可现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如此才能忽略那些眼神表情,还有他所不欲察觉的所有其它。阔别一个冬季,再见面的时候大哥居然已是准新郎,明日就要和他全然不识的女子拜堂……
多荒诞!他惨然地笑着,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普通的兄弟那么由衷地给亲人致上祝福?为什么深更半夜的还要把人找来湖边,为什么到现在仍是忍不住要问。
「为什么?」面对他仿佛撕绞过的诘问他的沉静一如往常,只是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复杂。
「大哥,这次求你自己开口说好不好?我真的猜不出来、猜不出来了……你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
从来都是活得写意潇洒的二弟竟会如此失控狂乱,还是为了自己吧?他闭了闭眼,心知今日非把所有事情说开,却又不忍说……
「我娶绫心不为别的,完全只为我自己。」「你就这么爱她?」
他颌首,眼底浮上一抹温柔。「三年前初识,我就认定此生非她莫属。」
「为什么……这件事我全不知道?」四弟忘记说也就罢了,为何大哥要刻意瞒他?他攥紧拳,觉得有些什么,正从内里开始崩解。
「因为,」直视二弟似乎已隐隐泫然的脸,他的左胸口也为了深刻体认到自己的残忍而抽痛。「我怕告诉你,你会难过。」
几个字,说得轻巧,于他却若雷击。「所以你根本就知道……」他茫然开口,怀疑自己是靠着哪里来的力气才站得住脚。你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是兄弟间的喜欢,知道我根本不把你当大哥看?]「我不是木头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叹气。这个僵局已经持续太久,他承认在自己的私心里,这件婚事也是为了打破这样的难以言说。「就像四弟对你,你其实不也心知肚明?」原来,大家都只是在装傻,都小心翼翼地在维持这段平衡的关系。却终究骗不了人。「我们之间,不可能?」「絮飞,对不起。你始终都是我的二弟,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再多的感情,我给不出来。」
「是吗……」他试图微笑,却发现那只是徒劳,因为喉头已僵紧得让他几乎飞不出声音。「你知道中秋哪一天……其实我好羡慕寒梅和风宁瑄,我甚至想如果换了我是凤宁瑄,或许就那样死去也甘愿,而且寒梅一定会陪着他,不是吗?」「二弟……」
「没关系,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回去睡吧,明天还有你忙的呢!」「……那你呢?」
「我还想在这里静一静。」
这回他的微笑绽放得很顺畅,因此他只有无言离开。
远远地,箫声传来,流水低咽一般。
(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霜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隔日,总坛里外云集的各路人马川流不息,喧闹的锣鼓、红艳的喜服、拜堂时响彻云霄的鞭炮,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热闹喜气。
喜宴上,向来严肃的季檀栾被难得到机会的众人灌得满脸通红,甚至在有人鼓噪着要闹洞房时大家还轰然地拍手叫好,让新郎官对这样的盛情百般无奈却又不忍扫兴,只好半推半就地让大伙儿涌进新房。
那样喧腾的气氛几乎直到夜半时分才渐渐平息。姜重玄回到自己的房间,脑中挥之不去的却仍然只有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而已。整日下来,白絮飞虽然也随着众人进进出出,脸上挂的也还是身为白虎少堂主该有的雍容大度,但他的笑意进不了眼底。觥筹交错之他滴酒未沾,然而他看着看着,却觉得他的眼神比了醉酒的人还要空茫几分。
昨夜他隐隐听见睽违已久的箫声,呜呜咽咽地,让他为此心痛得一夜未眠,他知道那一定是絮飞已经和大哥谈开,也知道他得到的一定是伤透了心的答案。
情字一关最是难过,他微微自嘲,不晓得自己还要被这情关困住多久。
正打算更衣上榻,门板上轻轻的剥啄却让他顿时僵住不动。
叩、叩叩,那是他们从小的暗号,专门用在半夜偷溜出去玩。
但那都已经多久没用了,为什么现在……「四弟,不让我进去?」
那像是带笑又像是叹息的嗓音催动了他的脚步。打开门闩,白絮飞便闪身进来,换下正式服装后的他一身简单的月牙白,之前那些沉重的神情仿佛也被换下,愁眉深锁好象从来就不属于他。他不懂。不懂絮飞为什么会在这时刻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房里,也不懂絮飞怎么能这么悠闲地坐在他桌边喝茶。
对他讷讷的叫唤他恍若未闻,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在指间把玩,还自顾自地说道:「我跟你三姐说我不甘寂寞,也要去祭略人来陪陪,向她要了这东西,她气得半死,不过最后还是给我了,不枉我平时疼她。」抬头望向已经呆滞的姜重玄,他露出一抹像随性谈论着天气的笑。
「你要不要试试看?」
「试、试什么?跟谁试?」他站起身,好笑地看着似乎丧失思考能力的四弟,一边不着痕迹地稍稍挨近了他。
「这里还有别人吗?当然是跟我。朱雀堂的媚药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拿到的,而且你三姐说这只有润滑和催情的效果……还是你要我去找别人?」
「不准你去!」情急之下他拉住他的手,却又被烫到似的马上放开。「我也不要!二哥,你又何必这样作践自己,你──唔!」突然其来的亲吻让他险险咬伤他的唇,但絮飞似乎只是要他闭嘴,微凉的唇瓣很快离开,然而那揉擦而过的触感已让他失神…… )见他如此反应,白絮飞不禁又笑,右手暖昧地勾过他的脖颈,他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低喃:「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么应该也不会介意抱我吧?」
他终于发现絮飞的笑其实都是在哭。在大哥的新婚夜找上自己,代表的还会有什么意义?絮飞要的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安慰,甚至不管这有多伤他的心。软凉的唇瓣再度覆了上来,他没有推开。梦中经历过无数次的亲吻,此刻的真实却让他觉得痛,但又想要更多。
他还是伸手紧紧地拥抱住他。不能满足于仅是双唇轻辗,他伸舌探进他的口,勾弄摩挲他的舌尖,又缠卷着吸吮着,感觉着他偶尔的战栗与喉间难以自抑的低吟。「二哥……」松开他的唇时他叹息般地呢喃,眼前半睁的星眸含着略略的迷蒙,那让他稍微有了一点点得意。「叫我絮飞吧!」他微笑,雨点般的亲吻便温柔地落了下来。 )「絮飞……」絮飞絮飞絮飞。他反复诵念,有声、无声,像要把这个名字烙在自己的唇齿舌尖。褪去衣衫后的两具躯体一般的精瘦,只是白絮飞的更为纤细一些。床榻上他几乎是抱着虔敬的心情吻遍他的全身,让他在自己的唇舌还有手指的挑逗下释放。然而当白絮飞气喘吁吁地靠在他胸前却还不忘递罐子给他,示意换他做时,残存的理智仍驱使他把最后也是他最害怕的问题问出口:
「絮飞,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啊。」他仰起头,安抚似地吻了吻他的下巴。「你是重玄,我的四弟啊!」于他打开了罐子,里头的药膏透着淡淡的薄红,像欲望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