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想:这后宫的事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啊!他悻悻地垂下手来,已经没有心思再下棋了,“唉——,只是可怜了我那女儿,本想着作了皇后,就可以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可偏偏……皇上现在不爱美人爱英雄也就罢了,这车贵嫔又先怀了龙种。”
“常平莫急。大晋自开国以来,都是立嫡不立长。车贵嫔既然能怀上龙种,证明皇上对女人还是有兴趣的。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岂是出身寒族的车贵嫔能比得了的?我就不信皇上会不再宠幸皇后。再说就算是皇后不能给皇上产下龙子,朝中之事有老夫在,你怕什么?”
德安点点头,然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夏侯校尉在牢中不会说出什么来吧?”
“有太序(惠仑)在呢。而且我已经派人给他带了口信:只要他死得安安静静,我便可保他妻儿活命。”
这时一个下人打扮模样的人跑过来附在裴悫耳边说了几句话。裴悫脸色一变,“什么?!云七在陈远府中?”
裴悫站起来在亭子里走了两趟,然后他又在那个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便走了。
这天夜里,司马昀、陈远和张嗣成在太尉府进行了一次密谈。至此司马昀才知道当年明帝曾经密召张嗣成进宫。当时明帝已经身染奇疾,他对张嗣成说:“朕已时日无多,现在裴悫在朝中已大权在握,如此下去必成大患。”明帝那时已有心铲除裴悫一党,他让张嗣成先做好调兵的准备。可是没有想到,那次谈话结束后不到三个月,明帝就驾崩了。而此后一切果然如明帝所料,裴悫开始结党营私、铲除异己,并最终独揽朝政。因为那时司马昀尚且年幼,边境各地又战乱频仍。张嗣成见裴悫虽然权倾朝野,但并没有篡位之意,自己便主动远离了朝中各种争权夺势的斗争,处于了半隐退的状态。但他始终执掌四方兵符,而且毕竟在朝中多年,亲信下属众多,裴悫始终也奈何不了他。
张嗣成说:“现在既然皇上打算彻底铲除裴悫一党,老臣自然要鼎力相助。”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手里的左半涟州虎符交给陈远。
出了太尉府,司马昀说:“朕想去爱卿的将军府看看。”于是陈远赶着马车把司马昀带回了家。
董氏在院子里看见陈远后面的司马昀,又看了看跟进来的两队侍卫,她小声问陈远:“什么人物?这么大排场?”
“一个朋友,你别多问了。我们去书房,有事情商量。”
进到书房司马昀坐下之后问:“刚才那是夫人?”
“嗯,正是贱内。”
陈远拿出装虎符的锦盒,又找了个木匣把它收了起来。然后他坐到司马昀身边。司马昀说:“怎么样?这将军府还住的惯吗?”
陈远点点头,“听说这以前是平阳侯的府邸。”
“对,后来他的封地封在了崎邱一带,这里就一直空着了。”说完司马昀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又说:“等到焕之走的时候,朕会把右半边涟州虎符交给他的。到时你们二人各执一半,必要之时就可以一起调动涟州守军。涟州地形狭长,紧邻涿县,是北晋守兵最多的一个州。”
陈远抓住司马昀放在方案上的手说:“放心吧,不到必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兵符的。相信即使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手下的军队就足可以应付了……”这时董氏端着茶开门进来了。陈远很自然地挪开自己的手站起来迎过去,接过茶具,“以后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动了胎气怎么办?”
“妾身怕你们在谈什么重要的事,不敢让下人来打扰。”
“行了,你走吧。”
董氏冲司马昀作了个揖,司马昀点了下头,董氏就走了。
看董氏带好了门司马昀问:“夫人有孕在身?”
“嗯。”陈远给司马昀倒了杯茶。
司马昀笑笑,“等小将军出生了,朕要送份大礼。”
“谢皇上抬爱,臣先替他谢恩了。”陈远把茶递给司马昀。
“朕不能用宫外的水。”
“哦。”陈远收回手自己喝了。
“朕想见见云七。”
“好。”
没一会儿,陈远叫人把云七带了过来。司马昀看着云七,云七也回望着他,陈远则在旁边看着他俩,三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陈远一摆手,又让人把云七带下去了。
司马昀转过头看陈远,“朕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离开将军府,司马昀没有回宫,而是去了狱作监。小番儿早就等在那儿了。司马昀用黒氅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跟着小番儿进了阴暗潮湿的刑狱大牢。
狱卒打开顾奕的牢门,司马昀走了进去。顾奕抬起头,先是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然后他马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皇上……”接着他的眼泪就像泉涌一样,开始不停地流。司马昀蹲下来,一只手抬起他原本就瘦削,而现在更尖了的下巴,用另一只手擦掉了他的眼泪,“朕知道这件事不怪你。可朕不杀你,又怎么才能杀他们呢?”
顾奕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又顺着他优美的脸颊滑落下来,“臣明白。”
司马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顾奕的脸,一边仔细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咬了下嘴唇,然后说:“可是这么美的人,朕怎么能忍心让你身首异处呢?”说完他回头看小番儿。小番儿把早就准备好的鸩酒递了过来。
顾奕接过酒卮,然后说:“能死在皇上身边,臣死而无憾了。”说完他便把卮中之酒一饮而尽。很快他就抱住双肩,倒在了地上,先是颤抖,然后是抽搐,等他闭上眼睛不动了。司马昀伸出手,用袖子擦去了他嘴边流出来的一点儿黑色的血,然后又摸他的脸。摸了一会儿,司马昀站起来说:“走,带朕去夏侯搏的牢房。”
夏侯搏看见司马昀的时候,跟顾奕刚一见司马昀时一样,先吃了一惊,又赶紧下跪,当然他没有哭,只是说:“罪臣参见皇上。”便不再说话。
司马昀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夏侯爱卿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夏侯搏看着地,一动也不动。司马昀说:“丞相答应你的,朕一样可以做到。”
夏侯搏抬起头看向司马昀。
司马昀又说:“他能保你妻儿,朕可保你三族。只要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朕,朕答应你,除了你们兄弟二人,族中其余人等,皆可免除死罪。”
听到这句话,夏侯搏终于开始哭了,还哭得泣不成声。他一把抱住司马昀的脚,“臣……臣罪该万死……”
从狱作监出来,天已经将至拂晓。小番儿说:“皇上,回去歇会儿吧?”
“不,直接去正元殿上朝。”
外章:
……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山鬼》
两年前,太和六年,泯郡顾府。
顾老爷刚进家门,顾夫人就带着丫鬟赶了过来。
“老爷您可回来了,快去管管六公子吧!”
顾老爷皱起眉头,“他又怎么了?”
“他……他在后园发疯呢!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顾老爷来到后园,看见顾奕已经脱光了衣服,要往园中的水池里跳。几个小厮和老妈子正死死地抱住他,丫鬟们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佯装用手捂着脸,其实都在从指缝儿里偷偷地看。
平日里光是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够丫鬟们炫耀一番了,今天这等好机会她们怎么能错过。还有几个丫鬟躲在回廊里,背对着水池,却都微微侧过脸来。其中一个小声儿说:“公子的身上跟脸一样白呢!”另一个不自觉的回答:“是啊!”说完两个人红着脸相视一笑。
顾奕是泯水一带出了名的美男子,只是名声不好。
泯水丝织业发达。朝廷每年的丝绢税贡多半来自泯水,而这其中泯郡顾家又占了三分之一。顾家主事的有兄弟三人,顾老爷顾复严是老大,住在泯郡,他的两个弟弟都在乡下管理桑园。每年向朝廷纳贡的事都由顾复严负责。
顾奕是顾复严跟家妓碧琼生的孩子,排行第六。顾奕出生不久后,碧琼就被顾复严送人了,所以顾奕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样子。他从小在顾府中总是受人排挤,亦无人管教。顾复严给他找过一些老师,可都没有什么效果。
顾奕十五六岁就开始游荡于市井青楼,顾复严骂他是孽障,说他放。浪形骸,平日里只知道眠花宿柳。而最近顾奕又开始跟自称文人雅士的浪客公子们整天混迹在一起,每日醉生梦死,吟啸服散。
顾复严看见顾奕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样子,知道他又是吃了五食散在发热。顾复严气得大喊道:“你们放开他!让他跳!这个逆子,早死早干净!”
顾夫人在后面拉住顾复严,拍着他的胸口,“老爷!老爷!您别气坏了身子。”
让顾复严这么一喊,拉着顾奕的下人手上的劲儿不自觉地松了一下。顾奕一下子窜了出去,可没跑几步,他就脸朝地跌倒了。顾复严冲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来人,把他给我绑了!拿家法来!”
顾奕被打了个遍体鳞伤,药劲儿也过去了。丫鬟把他扶回房里给他上药,顾复严坐在外厅里还没消气,顾夫人和顾复严的侧室周氏在一旁劝解。周氏说:“老爷回来就好了。老爷一回来六公子就不敢出去野了。”
“过几天我还得去建康。”
顾夫人说:“这不是才从那儿回来吗?怎么又去?”
“小皇帝要行冠礼了。礼服用的丝绸选定了顾家的,过几天我要带上一些锦缎拿到宫里让太后和皇上选。”
周氏想了想说:“妾身有个想法,不如老爷把六公子带着,让他离开泯郡,离开那些狐朋狗友一段时间。他现在刚开始服五石散,瘾头不大,您看着他点儿,也许就能断了。”
顾夫人也赶紧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让我们也清静一段日子。”
顾复严捋了捋胡子,“嗯……也行,干脆我直接带他去少府监让张少监(张且水)给他谋个职位,大小无所谓,只要能让他有个事干,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就行。”
三天之后,顾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顾复严塞进了马车。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建康城。在少府监(管全国丝织)的官驿住了一夜,第二天,父子俩收拾停当,便随着张且水进宫了。
本来顾复严不想带顾奕进宫,可又怕他再跑到淮水(秦淮河)河畔去惹出什么事端来,所以片刻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只好带着他进宫。走到宫城门前的时候,顾复严跟顾奕说:“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跟着我就行了。”
进了宫城,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偏殿。内侍总管卢迁让顾复严先等在那儿,然后就带着张且水和锦缎走了。父子二人只好一直跪在地上等着。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顾奕忽然觉得内急,便开始偷偷地朝四处张望。顾复严瞪了他一眼,他皱着鼻子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之间。实在没有办法,顾复严只好微微侧过头,叫站在一边的内侍,“这位公公!”
那个内侍叫江灵,他走过来问:“怎么了?”
顾复严指指顾奕,小声儿说:“犬子内急。”
江灵看看顾奕说:“你随我来吧。”
这样顾奕就随着他出了偏殿。他七拐八绕地把顾奕带到一个侍卫专用的宫厕,这时碰到另一个内侍,他对江灵说:“番公公正找你呢,你快去泰明宫吧。”
“知道了。”江灵转过身对顾奕说:“公子找得回去吗?”
顾奕点点头,他便走了。
从宫厕出来后,顾奕便顺着记忆中的原路往回走。可他很快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刚才的偏殿大门看起来很相似的门。他推开门,站在门口向里看,看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却被侧面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
画上画的是云中仙子,远远地看起来画上的人秀骨清相、栩栩如生。顾奕跨进门内,不知不觉地朝着画走了过去,越近越觉得画上的人美,站到跟前便忍不住念起了诗,“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多端兮谁能理。”
“念得真好啊!”
顾奕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转过身,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没关门,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关上门朝他走过来,站到他跟前。顾奕抬起头来看眼前这位瘦高的公子:面如白玉,长眉细目。
司马昀本来是过来挑作画用的绢帛的,一进来却看见一个苍衣少年背着手站在自己的画前,摇头晃脑地在念诗,一时觉得有趣,便把跟着他的人都拦在了外面。
司马昀看着顾奕说:“你是谁?”
“我……我是……那你又是谁?”
“朕……”司马昀见他不是建康口音,又不认识他,明明心虚却还要装得理直气壮,越发地觉得有意思,便决定逗逗他,“朕……真好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
“那你也不要问我。”
“那就怪了,我是宫里的人。你是外面的吧?”
“谁……谁说的,我也是宫里的。”
“那你是内侍还是侍卫啊?”
“我……那你是内侍还是侍卫啊?”
“我是内侍。”
“我也是内侍。”
“内侍哪有穿成你这样的?”
“那也没有穿成你这样的啊!”
司马昀噗哧一声笑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他伸出手来抬起顾奕的下巴,“你真可爱。不如……不如留在宫里吧?”
顾奕没有躲,任他捏着下巴,“留在宫里?做什么?我不做内侍的。”
“不用你做内侍。”
“我也做不了侍卫。”
“也不用你做侍卫。”
“那我怎么可能留在宫里?”
“你可以给皇上侍寝。”
顾奕一愣,接着便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你别说笑了!这种事你能说了算吗?”
“算。”
“你是认真的?”
“是。”
顾奕看看司马昀认真的表情,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嗯……皇上要是长得像你这么俊美我就留下。”
“这可是你说的。来人!”
“啊?”
没等顾奕反应过来,已经有内侍和随从进来了。
司马昀一指顾奕,“把他给朕带到乔台去,好好安置了。”
顾奕这才回过味儿来,“你……你是皇上?”
袁晴已经走到了顾奕身后,“走吧,公子。”
“可是……可是我是来送锦缎样品的,父亲还在等我……”
“你可以给令尊写封信,然后交给袁晴,让他找人给你父亲送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