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棋有点兴奋,可还没兴奋到决定立马回家,他就被自己浇了盆凉水:“最有名的那几个半仙仙姑好像都被警察叔叔抓去吃皇粮了……还是算了吧。”
“算了吧,答应的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所以到晚上人少时,罗棋依旧去站台汇报今天的进度。
站台上没人,罗棋松了口气:这样就不用压着嗓子装咳嗽了。
他加快了脚步,冲鬼挥挥手。
对方却不理他,歪着脑袋不知道在傻笑啥。
罗棋只得叫他:“喂!发什么愣呢!”
“啊?罗棋!”鬼终于看到他。他兴奋地扑过来,然后在站台边上定格成一幅要倒不倒的诡异样子。
“今天出什么事了,这么兴奋?”罗棋说着,一脚跨上站台。
鬼立刻蹭到他身边,扭着手指支支吾吾,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罗棋谨慎地退了半步:“你要干嘛?”
“我能干嘛啊!”鬼“嘿嘿”地笑,“罗棋,我看到他了!”
“啊?”罗棋愣住,“你说什么?”
“我看到他了!”
第十七章
有那么一刻,罗棋觉得自己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他看着鬼手舞足蹈,看着他的嘴开开合合,耳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鬼停了下来,看他的表情很是疑惑。
罗棋知道自己的反应可能不太对,所以他用力去笑,结果真的笑的很轻松。
他想他该说点什么,于是他问:“是吗?在哪儿看到的?”
耳边突然“嗡——”一声,眩晕感立刻席卷全身。罗棋努力站着,熬过那一小段不适,等头不晕了,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现在他能很清楚地听见鬼在傻笑,一边笑还一边说:“就是在站台这儿呗。他下车,然后我就看见了。”
“真巧。”罗棋也笑。
鬼撇撇嘴:“巧什么啊,四年才碰到这么一次!”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脸上的笑意倒是一点没减。
温柔的,满足的,带着孩子气的笑。
罗棋觉得身体某个地方突然疼起来,疼的他不得不放轻呼吸才不至于当着鬼的面倒下去。他浅浅吸气再轻轻吐出,过分的压抑让说话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那,这次看到他的样子了?”
“看到了啊!”
沉稳的相貌,硬气的眉目,架一副褐色框架眼镜——罗棋很自然地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张全家福,陈记包子铺的全家福。
“我想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罗棋听见自己这么说,语气出奇的轻快,“明天就能带他来见你。”
“真的?!”鬼惊喜地欢呼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罗棋看的眼里一热,有些话差点脱口而出。
只是不管差了几点,没说就是没说。
“算了,让他完成愿望安安心心走吧。”罗棋苦笑:阴阳两隔,谈什么争不争的?
没有通天的术法,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罗棋只是个很现实的小人物。小人物可以幻想,却不能妄想:幻想可以给平淡的生活加点色彩,妄想只可能伤己伤人。
夜渐渐深,罗棋向满眼期待的鬼道了晚安,转身回家。
鬼在后边叫住他。
罗棋回头:路灯下的鬼歪着头笑,明朗的如同一幅暖色调油画。
“谢谢你。”鬼说,“真的很感谢你。”
罗棋笑笑,不答,只冲他摆摆手,然后走进阴影中。
晚风,虫鸣,一宿无眠。
第二天罗棋早早爬起来,冲了把脸,换上衣服直奔包子铺。
陈记开门开的早,罗棋到时,店里已经有几个常客边吃边聊了。
老板娘看到罗棋,依旧热络地招呼他坐下。
罗棋端着碗豆浆冲她笑:“赵姐,我听李大爷说你家陈远回来了?”
“回来了。”老板娘乐出满脸的花,“昨天刚回家就往外跑,今天倒是说要来帮忙——他能帮什么忙哟!面都不会和!”
“那我好歹还能收收钱算算账啊。”门口有人跨进来:个儿很高,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很温和。
“我儿子,陈远!”老板娘很自豪,老板也回过头。
罗棋木木地盯着陈远,原先以为会感到的嫉妒不平甚至愤恨却都没有出现;他只是平静地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对那个人说:“你好,陈远,我叫罗棋,有件事想请你帮一下忙。”
陈远很惊讶,却没有拒绝。他甚至好脾气地跟罗棋去了站台,然后等着罗棋开口。
鬼在陈远身边兴奋地打转,罗棋勾勾嘴角,笑不出来。他移开视线,瞪着白晃晃的马路问陈远:“这个站台你不经常来?”
陈远点了下头:“我家附近有个站台的。”
路面被阳光照的刺眼,罗棋眨眨酸涩的眼睛,几乎流出眼泪:“四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车祸,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当时在现场……”陈远犹豫了一下,“出意外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算是吧。”罗棋轻轻呼出口气。
“那你找我……”
罗棋抬眼看他,对方也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罗棋突然有些泄气:这个叫陈远的大男生还真不是坏人,全身上下都是那种被保护的很好的好学生的单纯。
“那个出车祸的人,”罗棋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一直想告诉你,他很喜欢你。”
“啊?”陈远的脸立刻红了。
罗棋越发郁闷:这么单纯的家伙……自己怎么就被那照片骗了,以为这小子很沉稳呢?
“那个,”陈远涨红着脸,却依旧礼貌地直视罗棋的眼睛,“抱,抱歉,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请你转告她……呃,等一下,我记得出车祸的好像是个男生……罗先生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罗棋摇头:“不是。”
“啊……”陈远傻了。
“噗嗤——”鬼在他身边突然喷笑起来。
那样的画面看的罗棋也想跟着笑。
“无论如何,”陈远咽了咽吐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罗先生帮我告诉他,谢谢他这么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同性,而且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陈远说的很真诚,临走时他还衷心祝愿那个暗恋他的男生也能幸福。
“现在怎么还有单纯成这样的人啊。”罗棋叹气。
“他是个好人。”鬼说,“你也是好人。”
“他不喜欢你,你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能让他知道有我这么号人就够了啊!”
罗棋笑笑。
鬼飘到他身边,满足地给他一个拥抱:“谢谢你。”
“不用。”罗棋摇头。
鬼在他耳边叹了口气:“罗棋,你以后可别像我这样啊——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对方,别留着以后后悔。”
罗棋微合上眼。有什么在他身体里冲撞,撕扯着他的内脏,叫嚣地寻求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喜欢你。”他轻声说。
没有回答。
罗棋睁开眼:拥抱他的“人”不见了。
鬼消失了。
第十八章(完结)
站台变成了没有鬼的站台。
即使罗棋还是每个夜晚都去坐着,每个周末都去发呆,再不会有谁轻飘飘落在他身边。
再不会有谁坐在站牌的顶上,对着太阳摊开手掌,然后说一声“夏天了呀”。
再不会有谁呆呆立在雨里,对身边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再不会有谁纠结他带了什么当早餐,再不会有谁每天和他拌嘴。
没有了鬼的站台,只是个普通的站台。
罗棋常常在那里坐到深夜,有时候他会听到隐约的叹息——或许是叹息吧,那声音太飘渺,也许只是风吹过草叶的声音。——罗棋觉得那可能是女鬼。
很奇怪的,鬼消失以后,罗棋也看不见女鬼了。
“所以,也许鬼还在那里,只是我看不见了?”
就因为这样一个不确定的理由,罗棋一天一天地在站台长坐。
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结束是冬天。
在站台看雪很寂寞,或许是因为面对的建筑不多,雪落时,罗棋总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没有鬼在的日子里,生活依旧继续:父母身体都好,自己的工作稳定了,和同事的交往也算正常,除了那个新人研究生终于还是选择了辞职,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曾经发生过的事,罗棋有时候想来,都怀疑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现在,不过是梦醒了。
这一天下班,罗棋收拾完桌子,准备回家。隔壁桌的同事咋咋呼呼扑了上来:“小罗,今晚三缺一啊三缺一!”
罗棋戒备地摇摇头:“我还是算了吧,跟你们玩我就没赢过。”
“哎呀,人家睡了四年的植物人都能醒过来,罗棋你一定能赢个一两次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罗棋好笑,“我妈快生日了,我得去挑礼物。你们三缺一干嘛不去找孟沙?”
“她?”同事一哆嗦,“跟她玩牌每次都出事!上一次是电扇掉下来,再上一次是一氧化碳中毒——那女人杀人于无形啊!”
“哪有那么恐怖。”罗棋让开他,“不跟你扯了,我先走了。”
说是挑礼物,罗棋也不过是去精品店包了条围巾,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路上的积雪已经清了个七七八八,公交慢悠悠地开,冷风就从窗缝里钻进来,激得罗棋一阵阵哆嗦。
窗外又开始落雪,铅灰色的天空下扬扬洒洒的一片。
车到站,罗棋竖起领口冲出去。
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动不动。
罗棋脚下一顿,转了方向:“喂,这里风大,你没事吧?”
对方抬起脸。
罗棋手里的礼盒砸进了雪地。
“我没事,只是想在这里坐坐。”那个人笑了,脸色有些苍白。
罗棋不动声色地捡起礼盒,走到他身边,拂开长椅上的雪,坐下。
那人好奇地侧过脸,问:“我们以前见过吧?”
“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他笑笑,“我之前出了车祸,当了四年植物人,醒了以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你很幸运。”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的笑容更大,那得意的样子和以前没有半点差别。
“雪很大,”罗棋问他,“你家里人就让你一个人跑出来啊?”
“我偷溜的。”他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记得这个站台。”
“啊?”
“好像有什么人在这里对我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我还没有回答。”
风向变了,有雪花被卷进罗棋的眼睛里,然后化成水——不冰,是温热的。
“我是罗棋,”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杨瑞。”
“杨瑞,”罗棋笑了,他握住对方的手,说,“我有话对你说……”
“……”
……
风大了,雪花随着风摇。小小的站台掩在风雪中,看不清,却一直在那里。
一直都在那里。
——完——
番外一
杨瑞一直觉得奇怪。
“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他问罗棋。
罗棋扭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两眼,然后笑:“你说呢?”
杨瑞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混乱的记忆也慢慢恢复正常——可不论怎么想,杨瑞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遇到罗棋的。
“你怎么就这么坚持我们是在你车祸前见过啊?”罗棋还是满脸温柔的笑。
杨瑞却觉得那家伙笑的很不怀好意。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没干什么对不起罗棋的事,于是就挺直腰板反问:“你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给我个机会’吗?”
罗棋眨巴眨巴眼睛,又一次企图用笑脸蒙混过关。
杨瑞翻了个白眼,决定不理他。
罗棋没作声,默默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杨瑞有些泄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他问到这些,罗棋就顾左右而言他。
“我要是想不起来,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嘛!”他恨恨地蹂躏手里的包子抱枕,然后郁闷地发现自己饿了。
“我买了包子当明天早饭,在厨房,你要是饿了就热一个吧。”罗棋看了一眼他手里扭曲的抱枕,善解人意到让杨瑞想挠墙。
罗棋见他不动,立刻自觉地起身去厨房忙活。
杨瑞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罗棋很好,很细心,很体贴,是个很称职的伴侣;可他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闷着不说,这让杨瑞多少有些不舒服——就好像自己很没用似的。
罗棋很少说自己的事,杨瑞不问的话,他绝对不会主动说。虽然罗棋一再保证这就是他的个性,杨瑞也还是不安。
不安——杨瑞摸摸胸口,那里的跳动不会更快或更慢,但始终不轻松。
杨瑞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喜欢我?”
他个性不够好,不细心不体贴,不会做家务,因为浪费掉的那四年时间,现在还在上学。
“一无是处。”这是杨瑞对自己的评语。
杨瑞觉得不安,很不安:站台的那场雪,现在回忆起来就像一个梦,一不小心就会醒。那时候他还没有康复,只是瞒着家里溜出来,然后,他遇到了罗棋。
那么好的罗棋。
虽然罗棋一直说自己很普通很平凡,杨瑞却不这么觉得:罗棋工作很认真,有担当,做饭很好吃,很得长辈的欢心——比起杨瑞自己,他实在是强了太多。
那么好的罗棋为什么会喜欢他?
杨瑞曾经相信过甚至还有过一见钟情,可他现在不信了——他对自己不自信了:很久以前喜欢过的那个人在他这次醒来后完全褪成记忆里模糊的一个影子,杨瑞有些害怕,怕有一天他在罗棋心里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影子。
所以,他想证明自己和罗棋之间是不一样的。
毕竟他喜欢罗棋,很喜欢——这样的罗棋,谁会不喜欢?
“当心烫……在想什么?”罗棋收回递了一半的包子,捧在手里掰开,里面的热量化成白色的水汽,带着诱人的香味。
杨瑞咽了口口水,没那么无精打采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
罗棋好笑:“还在琢磨这个啊!喏,你的包子。”
杨瑞接过凉好的包子,撇撇嘴:“你告诉我我不就不用琢磨了啊。”
“好吧。”罗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站台。不过当时你不是现在的样子。”
“继续。”
“你当时是个鬼。”
“……”杨瑞觉得自己的嘴角似乎抽了一下,“你……还能更不正经吗!又来忽悠我!这世上哪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