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夜暗行(第三、四部)————童格
童格  发于:2010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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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桌上摇曳的烛光,楼云生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反复无常的人。

要说男生长得他这样可真是悲惨。

好好一个男子汉,竟然男生女相,尤其当他闭着眼的时候,浑身上下却是说不出的柔软脆弱,使人有保护他的冲动。他的皮肤是近乎透明地白,偏偏在眼角用金粉画了一只蝴蝶,更是衬得人宛若神话故事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花神----美则美矣,但却脆弱易折。

但注意,这些全是在他睡着的前提下。

此厮一旦睁开眼,全身柔弱的形象顿时消失不见。浓密卷翘的睫毛,微挑的桃花眼里是说不尽的邪魅。而眼角的那只蝴蝶也随着主人的苏醒而栩栩如生。妖邪妩媚,狂妄不羁,喜怒无常……这种词全都用来形容他也不见得过分。

楼倾云本是一个极端矛盾的人。明明是一个性子孤傲倔强的人,但幼年时因眷恋楼云生的保护,竟然故意装出柔弱的模样,而且这种假象一直维持到五年前都没被识破过。可这更是加深了他反复无常的怪癖。

只不过,这些隐情楼云生通通不知道。

此刻,他只是一边下意识地哼着安眠曲,一边怔怔地望着睡得一脸天真的人,心里越来越茫然。

而就在楼云生发呆的这片刻,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厮也闯了进来。

只听哐当一声,水盆跌落在地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温馨。

“什么人!”楼倾云猛地一惊,翻身而起,声音冰冷刺骨。

那小厮身子抖得像筛糠,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竟然撞到桌子,“哗啦啦”地掉下一大堆书。

楼倾云一张脸如冰棱一般,眼睛清亮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人。冷笑一声,楼倾云挑眉道:“不管你是谁,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自己走出去割腹自杀,这样我就不追究送你进来之人的责任;二,脱光衣服到水牢里呆三天,我可以考虑放过你的家人。”

谁知那小厮抖得更厉害了,“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房间里各种贵重的花瓶茶具,都纷纷被撞落地板。

那小厮顿时面如死灰,也不顾破碎的瓷片,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宫主饶命啊。”

楼倾云冷哼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那小厮不接他的话,顿了顿,哭得更厉害了:“求宫主开恩。”

过了半响也没听到楼倾云的声音,那小厮偷偷瞄了一眼楼倾云的脸色,只觉他的眼神刀子一般刮过来,不由抖了两抖,小声说:“宫主,小人愿意立马割腹自杀,但临终前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够实现。”

楼倾云觉得有趣,从来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和自己讨价还价:“你说吧。”

那小厮猛地抬起头,一脸的悲壮欲绝。

楼云生早在这小厮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他眼熟,此时看清他的脸,更是心中暗自吃惊。

这不就是昨日撞到自己,怀揣水牢钥匙的人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厮却像是没有看见楼云生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倾云,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吼:“我想在临死前吃一次荔枝。”

楼云生和楼倾云都是一愣,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他们两个都是水晶玲珑的心,不出片刻便明白过来。

楼云生心里好笑,现在是冬季,上哪里给他找夏季才有的荔枝呢。想必他是想把死亡时间拖到半年之后。但到那时,楼倾云哪里还会记得这事呢?

这人果然有意思。

楼倾云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跪在一堆碎片上膝盖渗血的小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想吃荔枝?”

小厮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楼倾云笑了起来:“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冰窖里恰好还剩一些,只是不知你是要桂味还是糯米糍呢?”

那小厮顿时神色大变,这次是真的面如死灰了。

他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地磕头,地上嫣红的血顿时变得更多了。

楼云生死死地盯着这个小厮,只觉得那些鲜血刺眼得很,不由别过脸去:“别磕了。”

楼倾云笑眯眯地看着小厮,不说话。

楼云生怒道:“一大早的,你非得弄出人命来吗?”

楼倾云一愣,楼云生继而道:“你如果非要他死,那还不如把他送给我。反正在你看来,人命也不值几个铜板。”

楼倾云一脸癔症地说:“几个铜板也是钱啊。‘不要放过每一个虎视眈眈看着你的铜板’,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

楼云生满脸黑线地看着他,眼神相当无辜。

小厮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对话,乌溜的大眼珠一转,迅速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楼云生在宫主心中的地位。继而一个驴打滚,抱住楼云生的脚,大声痛哭道:“大老爷,好心肠的大老爷,你就收下我吧。小的愿意给您当牛当马,求求您,我不想死啊。”

楼倾云只觉抱着楼云生的小厮格外碍眼。

云生是我的,你又是什么东西胆敢碰他!

猛地抬起一脚,楼倾云将小厮踢到角落。

那小厮撞在墙上,脑袋晃悠一下,又一溜烟爬了回来,继续恸哭:“宫主啊,小的洗衣服洗得特别干净,我愿意天天为您洗衣,保证黑衣变白衣。”

楼倾云顿时哭笑不得。转念一想,楼云生的确需要一个照顾他的下人。与其随便用一个陌生人,不如就随他意,将这个活宝送给他。另一方面,这家伙念在楼云生为他求情的份上,对他也会更加忠诚。

楼倾云睨了眼那小厮,也还顺眼。

“我不管你以前是谁的下人,但从今往后,楼云生便是你唯一的主子。如果你伺候不当的话……”楼倾云冷哼两声,“宫里的棺材多得是。”

小厮抖了两抖,颤巍巍地问:“那我的名字……”

楼倾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楼云生一眼:“莫离。”

也不看那小厮,楼倾云凑近楼云生的耳朵,吐气如兰:“莫离,记住了吗。”

楼云生扭开头,露出红红紫紫的脖颈。

小厮迅速抬头瞄了一眼,只觉下腹一热,咽了下口水。但一接触到楼倾云的眼神,顿时又浑身一冷,不敢再看。

楼倾云怔怔地盯着楼云生的脖颈,忽然问:“云生,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楼云生不说话,楼倾云也保持沉默,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地上那小厮胆战心惊地看着宫主,心里揣摩这个喜怒无常之人的想法。

摹地,楼倾云嫣然一笑,小厮的呼吸也跟着一窒。

如果说刚才面色冷漠的宫主让他紧张,那现在娇笑嫣然的宫主便令人毛骨悚然。

楼倾云俯身而前,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舐楼云生的脖颈。位置,恰巧是昨夜云雨之时,他最后留下“烙印”的地方。

楼云生浑身大颤,“啪”地一声甩手打在楼倾云脸上。

楼倾云白皙的肌肤上顿时一片绯红,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出现在脸上。

但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在乎。

楼倾云笑眯眯地凑近楼云生的耳朵,呼吸温热,喷在脸上有些痒:“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楼云生一愣,楼倾云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我的寝宫。”

说完,便不再看他,掀开帘子,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黑暗的寝宫瞬间变得亮堂起来,但楼云生却蜷缩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门外湛蓝的天空。

云朵之下,无数守卫的武器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

“给我看紧了,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不准出入这个房间,即使是老宫主来了,也把他给我拦下来。”楼倾云交代一声,身影便消失在门口。

吱呀一声,门又被合上,明亮的天空渐渐被隔离在外,房间重新又陷入黑暗之中。

楼云生灼亮的眸子顿时也暗淡下来。

莫离站在门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床上之人,嘴唇张开又合上,但终于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

楼云生一直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床上跳下来,直冲冲朝门口走去。

莫离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楼云生便猛地打开了大门。

刺眼的阳光立马闯了进来,楼云生不由闭上眼睛。须臾,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屋外阳光明媚,但他却觉得像寒冬腊月一样地冷。门外,无数守卫站得笔挺,刀锋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冰冷如霜。

“对不起,宫主有令,请您回到房里去。”一个铁一般冷硬的护卫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如果我说不呢。”楼云生冷冷道,同时习惯性地伸向自己的腰侧。

一摸,没有!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竟然失去了踪迹。

楼云生一愣,继而挥拳朝他攻去,但动作却轻飘飘地没有一丝力度。楼云生只觉浑身上下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迟钝,同时,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身下传来,不由“啊”地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像虾子一般弓起身子。

地板冰凉刺骨,就像楼云生此时的心一样。

一双鞋忽然出现在眼前,楼云生怔了一怔,缓慢地抬头向上看去。待看清此人的脸,不由苦笑一声,竟然是个熟人:木子黑。

木子黑像劲松一般伫立,声音要有多冷有多冷:“这道门,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的。”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凭你这个手下败将,想要阻止我,是不是太痴人说梦了?”

木子黑面无表情地说:“上次你打赢我,主要是因为我一时轻敌。但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也请你不要忘记,现在不是夜晚,而且这里也不止一个我。一个我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我站着。”

楼云生眼角抽搐,木子黑接着说:“另外宫主还交代下来,只要你踏出此门一步,就砍下这个小厮的一条腿。你跨左脚,他就砍左脚;跨右脚,就砍右脚。”

木子黑面无表情,但眼底的嘲讽之意却毫不掩饰,想必是因为上次被楼云生暗算而怀恨在心。

楼云生看了眼莫离,眼神闪烁,终于长叹一声,反手重重关上门。

就在此时,不堪入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就是个小馆吗,还装清高,真恶心。宫主干嘛把他带回自己的寝宫。”

“哼,长相一般般,脾气还挺硬,迟早被玩死。你们不知道啊,上次菊公子叫了一整晚,那身子骨,啧啧啧,结果,还不是没两天就死了。我看这个活得也不久。”

“你们发现没有,他长得还蛮像青岚的,大概宫主一时贪新鲜,才带回来的。”

……

楼云生一张脸越来越黑,手紧握拳,连指甲刺进肉里都没有发觉。

摹地,一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楼云生一愣,怔怔地抬头看向莫离。

莫离一脸心疼地松开楼云生的手,又掏出帕子,温柔地擦去手心的血。

“别再这样了。”莫离眉头紧皱,“当他们都是空气好了。”

楼云生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抽回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莫离却展颜一笑,伸手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殷夜行。

莫离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上的字。

楼云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莫离伸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再等等,不用很久。”

第八章

殷夜行是谁?

楼云生没有问,他觉得浑身酸痛,呆呆地朝床走去。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心就停止跳动一秒。

小馆?

别的东西他还能漠视,但这个名字却仿佛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哪怕只是提到,便会剧烈抽痛。

但为什么这个词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楼云生下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

锦棉裘被,雕梁画栋,暖香熏人。

奢华高贵,却冷冷清清,说不出的寂寞。

楼云生动也不动站在床前,镜般眸子像一堵墙,隔离了外面的世界和他的内心。

莫离站在他背后,看不清楼云生的表情。但楼云生过了许久还是这么愣愣地站着,以为他是想到了伤心事在暗暗落泪。想了想,转身打了一盆水,湿润了帕子,朝楼云生走去。

但一看到他的脸,莫离心里猛地咯噔一声,帕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打断了楼云生的思绪。

“怎么了?”楼云生捡起帕子,递给莫离,脸上已经恢复正常。

莫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刚才在想什么,为何表情那么可怕?”

楼云生眼神迷茫:“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而已。”

莫离虽然不信,但也只能接过帕子,摇头走开。

这件事便这样过去了,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每当小馆,断袖,龙阳,余桃等词传入耳时,楼云生便会停下手头在做的事,走到角落,静静地盯着墙壁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地上的阴影恰似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吞噬所到之处的一切颜色。

楼倾云对他是极宠爱。除了不能离开寝宫,别的一切任何要求都超额满足。不仅给他最好的用度,而且整日陪着他。除了必须的处理公务时间, 其他时候也都是呆在他的身边。

偶尔讨要一夜欢愉,更多时候,只是趴在他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不过严格说来,算不上是聊天,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楼倾云一个人说,声音在空旷的寝宫里回响,显得格外寂静。

只可惜楼云生每日只和他说同一句话:

“什么时候让我离开。”

开始的时候,楼倾云每听一次就发一次火,但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当做没有听到,自己继续说自己的话。

莫离也再没有提到过那个名字,只是偶尔看着木讷的楼云生,眼里会闪过犹豫的表情。但一看到门外的守卫,便又继续沉默下来。

时间像天上的云朵,留也留不住。一转眼,两个月的囚禁的生活过去了。楼云生也变得越发沉默,甚至连那句话也不再问了。

只是每天楼倾云回来的时候,他会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天空上的浮云,然后“砰”地一声重响,重新垂下眼帘。

某夜,楼倾云指着二人地上的影子说:“你看,我们的影子已经融为一体了。云生,我们以后也会像影子一样永不分开。”

楼云生毫无情绪地瞄了眼影子,继而起身,拿着一盏油灯重新坐下。纠缠着的两个影子霎时缩短,从中间分开,变回两个独立的个体。

楼云生声音清亮,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阳光下,一切的虚像终将显露原形。你和我,不过是油与水的关系。”

楼倾云面冷如霜,一反手,将油灯打落在地。同时一个翻身,将楼云生压在身下,气息变得粗重:“现实世界里没有能够改变你我的阳光。”

楼云生特别平静地说:“你在害怕什么?”

楼倾云瞳孔猛缩,楼云生接着说下去:“什么时候让我离开?”

楼倾云没有回答。

其实答案早就知道了。

害怕自己养的鸟会飞走,所以给它造了一个漂亮的笼子,将它放在全世界最华美的地方。养鸟的人安心了,高兴了。

但鸟却无法高兴起来,再怎么漂亮的风景,始终也比不上自由的天空。

二者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无法调和。

方法走错,两条线即使开始相交,最后也会走向两个完全不同的终点。

楼倾云俯身啃食他的嘴唇。

楼云生没有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镜般瞳孔深邃,看不清那一边的景象。

双唇离开的一瞬间,楼云生叹了口气:“倾云,我终于还是没有想起你,也许,你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回忆里。”

这是一句谎话,但对楼倾云来说,明知不是真的,他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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