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屋子，楚衣正准备往牌楼走，却听到了院门口的响动。有些疑惑地出门，便看到两个男子。楚衣睁大了眼睛，“尉迟倌……”还未说完便禁了声，看到那样气宇轩昂的离，他一定，过得很好吧。
“笙儿走了多久。”离轻声问。
楚衣抬起头，心里涌过小小的温暖。他终究，还是没有忘掉笙儿呵。“您离开后不到八天他便也离开了。”
离点点头，转身走进子笙的屋子。一样的摆设，一样的床褥，一样的雕花木橱。离看着那床，仿佛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坐在那里，对自己微笑，轻声唤：“少爷。”
本就该这样的不是么。本就该是自己这样回来，告诉他一切，然后带他离开。可是，这间曾被自己幻想着经历那个温暖时刻的屋子，此时出奇的冰冷。
一个月没有人住，柜橱上落了薄薄的灰。墙角仿佛有小小的呜咽声，离走进，看见那团小小的白色身影。楚衣站在门口，轻声说：“子笙走后，喂小白它也不愿吃，一个月了，每天都只吃一点东西。说什么也不愿意出这个屋子。”
离的鼻尖有些发酸，走过去，轻声唤：“小白。”那小家伙用晶亮的眼睛望着他，终于从墙角跑出来，钻到他的怀里。漆黑的鼻子湿漉漉的，大大的眼睛看着离，离却觉得那里面有化不开的忧伤。
离转身，“我们把它带走吧。”颜清点头。
第 73 章
从媚南宫走出来，转过身，再看一眼身后的繁华，离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来了。这里没有那个可以给自己温暖的孩子，只有十年耻辱的记忆。
抱着怀里小小的狗儿，两个男子走上马车，身后是十年不变的夜色。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便离去。渐行渐远，告别那个锦绣的安乐窝。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没有两三个行人，许多人家已经熄灯，只是偶尔还有亮着孤灯的小酒馆，孤单地照着一小片的街。天上月圆，离抬头，莫名地湿了眼睛。但愿人长久，只是这月色，在分别的时候，变得月发的清冷。冷冷地注视着人世间的千年悲欢。
离拉着帘子往外看，肩上已经披上了温暖的冬衣。颜清看着他，轻声说：“睡一会吧，明日才能回到京城呢。”离转过身看他，轻声说：“睡不着。”
颜清微笑，把离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不休息怎么行，到时候还没有找到他，你就该累倒了。”离低垂着头，轻声问：“颜清，我们可以找到他，对不对。”颜清点头，郑重地承诺。
离抿着唇，不再说话。颜清把衣服披在他身上，自己坐在另一边，倚着车子睡去。
车子偶尔有颠簸，离微微睁开眼，趴在自己膝上的狗儿仍没有入睡，大大的黑眼睛看着前方，偶尔眨一眨。离用手去拨狗儿的大耳朵，轻声问：“你也想他了？”狗儿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离垂下头，抿住嘴唇，“我也想。”
心中泛起悲凉。不知道笙儿有没有被欺负。张大人是媚南宫的老主顾了，自己挂牌的时候就曾见过他。总喜欢在床塌上玩各种各样的花样，出手却总是大方。
想起霜妩还曾为了他和自己争风吃醋，离有些苦涩地笑了。这些年他在媚南宫买了不少倌人吧，都是不太贵却又有几分姿色的。他明白笙儿的身价不算低，有些疑惑张大人为何如此爽快出手。
他家里，也必定是妻妾成群的吧。笙儿一定过不好的。他是那样单纯的孩子，怎么会懂得在那样的风波中保全自己。心中隐隐地疼痛，他明白在那样的争锋中不得宠的人会被怎样对待。
随后又隐隐睡去了。
一路太平，到了城门口，天已经微明。驶进去，京城依旧如往日繁华。颜清带离去街旁的小酒楼吃了早膳，两天都没有吃好的离有些饿了，却面对满桌菜肴毫无胃口。
想他，撕心裂肺地想。他会不会吃不饱，会不会穿不暖。颜清看着对面的男子垂着头萎靡的样子，轻声说：“再过一会张大人便该出门进宫上早朝了。我们到他的府上找他。
离点头，心有些紧张起来。“他，他若是不肯把笙儿给我们……”颜清微笑，“殿下赐的牌子还在这里。”离点头，心中却不安稳。
乘了车一路往张府走去，清晨的街道已经有了开门的店铺，却还没有热闹起来。颜清只觉得通往张府的路有些冷清，不禁奇怪，便遣人去问。
车停在路上，那仆人走到门前，叩门。却没有人应答。
仆人回来通报，颜清锁起了眉头。离看着他，没有言语，自己跑下车去。
颜清有些慌张，连忙跟着他走。离站在门口，使劲地摔门上的铜环，院中却没有丝毫的响动。离转过身，眼中的神情瞬间变得冰冷。颜清轻轻拽住他的衣服，“离，别着急，好不好？我们去问一问？”
离不说话，兀自站在门口，终于蹲下身去。头埋进手臂，湿热的液体滑下来。笙儿，你在哪里。笙儿，少爷来找你了。笙儿，少爷已经要疯掉了。笙儿你出来好不好。
颜清没有办法，只好赶快拉住一个过路的路人，询问张家的人到哪里去了。那路人看着颜请，“公子您不知道么？这些天李大人家风声很紧，张大人跟李大人之前很要好的。前两天看局势不对，便全家逃出城去了。”
离站起来，愣愣地听着路人的话，喉咙被什么梗着，说不出话来。颜清皱起眉头，“逃去哪里？”那路人笑：“这有谁知道呢！一家人走得很急，一个下人都不知道。”颜清抿起唇，“那，张家的下人们都去哪里呢？”那人耸耸肩，“去找新的人家干活啊。谁知道呢！”颜清道了谢，转过身，看见离近乎绝望的脸庞。
张口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离微笑，看着颜清。“颜清，陪我到街上走走，好不好。”颜清点头，跟着离走到大街上。京城的街道交错复杂，离却只是盲目地往前走。“颜清，我该怎么办？”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颜清看着他，只觉得短短几天，这个男子已经消瘦太多。“离，他不会出京城的吧。不如我们把京城所有可能的地方找一找？”离抬头看他，想了想，终于路出苦涩的笑颜。到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吧。
离轻声说：“他不识字，也不会做买卖。最多便是在人家家里或者其他地方干点杂活吧。”颜清点头，“我们回去，向殿下要一些人来，把京城的店铺一家家找过去，好么？”
离点头，垂下头，良久才抬起来。轻声说：“颜清，谢谢你。”颜清笑，看着离：“傻瓜。谢什么。”小贩渐渐多起来，两人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离，你吃糖葫芦么？”颜清问。离看着他，思绪便又飘到那个夏日。炎热的天气，小小的孩子拿着糖葫芦和自己追追赶赶，笑着跑过铺着青石的街道。想了想，离点头。颜清微笑，便掏出铜板递给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那人笑着，把一大串糖葫芦递过来，“公子，您拿好！”离伸手去接，指尖碰到那人的手指时却惊叫起来。他分明看到，那人袖里的刀被握在手指下，直直朝自己刺过来！
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颜清一把拉开。颜清腰上的配件已经抽出，一剑扫去那个插满糖葫芦的木棍，直指那小贩的喉咙。离站在颜清身后，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瞬间，他便意识到身边的人都不普通。他看到有更多的刀朝颜清刺过来，却也有更多的匕首帮着颜清。一时间眼花缭乱，丝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颜清始终挡在自己的身前，把自己护在墙角。
离的手指冰凉，颜清的剑刺向右边的人，左边却有一把刀刺向他的肩膀！
离一声惊叫，竟伸手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臂，没有思考，便张口咬下去。那人的手一颤，刀掉在地上。迅速地捡了刀，离站起身，胡乱地朝那些刺向颜清的手臂乱砍。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去找笙儿。
离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颜清，因为越来越多的刺客倒地，地上一片狼藉。在最后一个人倒地的瞬间，那些影子一样的人又迅速地离开了。颜清转过头，看见离手上拿着匕首，眼中却满是惶恐的样子。把腰间的佩剑插回去，颜清伸手去握离的手，轻声说：“别怕，没事了。”离看着他，眼睛中依旧是恐慌。
颜清微笑，把匕首从离的手上拿下来。弯下腰，在地上一个人的身上翻找，取出一块木牌，看一眼，嘴角勾起冷笑。
“离，我们回去吧。找殿下要人来帮我们找笙。”颜清淡淡地说，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离跟在颜清身后，轻声问：“颜清，我是不是很没用。”
颜清回过头，轻轻握着离被刀划伤的手，看着离：“不。你很勇敢。”离笑起来，却是苦涩。他看到颜清的衣袖里一片殷红。颜清笑，“刚才疏忽被划了一道。”说罢便一把扯下袖上的衣服。让离帮着先简单地包扎，随后带着他坐上马车回宫。
第 74 章
一路乘车回宫，一进宫便直奔太子府。
太子听说两人不过两天便回来了，很有些惊异。坐在厅堂中等待，直到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两日来始终有些担忧的心才放了下来。只是不过片刻，目光便钝了一下，死死盯着颜清袖上的暗红，心里倏地疼痛。
颜清依旧如往日那样淡然，仿佛伤到的不是自己。太子看着离，身上没有大的伤口，脸上却满是憔悴。
不过两日的时间，两人已经和去时不同。看着离的脸庞，太子明白他没有寻到那个孩子。
宫殿中很沉默，没有人先开口。颜清看着太子，终于说，“殿下，请给我们一些人，去寻那个孩子。”随后便简单地向太子禀报了两天的事情。
太子点头，唤来身边的仆人低语，那人便行了礼退下。“你们何时动身。”太子问道。颜清看了一眼离，轻声说：“自然是越快越好，离很心急。”太子便点头。看了看窗外当午的太阳，“我已经派人去调人，你们也不要太急了，下午先休息，明日再去吧。”
离抬起头想说什么，看到颜清臂上的伤，终于垂下头去。
两人准备告退，太子却突然开了口：“颜清。谁伤了你。”颜清看着太子，眼睛中闪过一抹光彩。从怀中掏出那块捡到的木牌，呈上去给太子。太子拿在手上看，脸色变得冰冷。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胆大！”太子骤然愤怒，一把将木牌摔在地上。甩了袖子从高高的座椅上走下来，放轻了力道拉过颜清，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颜清垂着头，面颊却微微红了。“殿下，李旭戎既然已经知道离的行踪，还是要尽快除掉比较好。”
太子看着颜清的手臂，声音里有着少有的危险。“本想让他苟延残喘两日的，哼。”冷冷地笑起来，“既然他敢伤我的人，我便能马上让他家破人亡。”说罢交待两人先休息，自己往御书房走去。
颜清愣愣地看着很少如此激动的太子，不知该说什么。离抬头看他，目光很安静。“颜清，殿下中意你。”语气淡淡的，却是由衷的欣喜。颜清看着离，愣了一下，又马上转过身去。“瞎说什么呢。”声音里却有小小的颤抖，嘴角染上笑意。
他分明听得真切，殿下说自己是“他的人”。
离侧躺在床上，午后的阳光很亮却没有温度。已经是冬天了吧。微微阖上眼睛，脑海中全是他的颜容。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软软地唤着的“少爷”。闭上眼睛，离的手指拽紧了枕头，头微微地疼痛。笙儿，你到底在哪里。
说好了，你要等我的。我去寻你，你却已经不在。说好了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我要娶你的阿。我们说好的阿！
有冰冷的液体滑落，滴在枕头上。离抿着唇，嗓子干哑。曾经，他们不过是两条濒死的鱼，相濡以沫，却看不到前方。等到自己可以给他好日子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
离的眼睛盯着腕上的红绳，垂下手去，心中绞痛。
翌日早朝，刘尚书上奏李旭戎私吞朝廷军饷上百万两，太子呈上李旭戎家中搜出龙袍凤冠数件，几位太子亲信的大臣也纷纷上奏李旭戎贪污和谋反罪证。
皇上震怒，下令太子严查李家，并立刻命李旭戎脱去官服，连同家中嫡系亲属打入天牢。
李旭戎被拖下去的时候，太子冷冷地侧过脸看他。他盯着太子，眼中全是仇恨。太子冷笑，转过头去。下了朝回太子府的时候，特意绕了弯经过李贵妃的处所。
站在门口，便听到里面女人的哭喊和咒骂声。没一会，李妃便被几个人拖出来。珠冠已经被弄掉，头发散乱，李贵妃一副狼狈的样子，还一边哭喊着冤枉。
太子静静地看着她，原本美丽的脸庞现在披头散发，珠宝首饰丁丁当当落了一地。太子便笑起来，眼中全是邪气，“你冤枉么。哈！你冤枉！若是母妃还在，不知会不会觉得你冤枉呢！”
那女子看着他，还未开口大骂，太子便已经挥手令人将她拖进天牢。看着珠凤殿的匾牌被取下来，屋中的下人婢女一律重新分配到其他殿阁，太子笑起来。面容却是忧伤。
娘，您看到了么。娘。那女人被拖进天牢了呢。娘。
娘，若是您还在，就太好了。
转身走回太子府，便看到颜清和离带了刚领到的人准备出发。走上前去，太子对两人微笑。“李旭戎一家已经被打入天牢。”离微笑，眼中却没有喜悦。太子叹一口气，轻声说：“要不，等你们寻到了他，再给尉迟家平反吧。”现在的离，恐怕是不找到那孩子，就不会安下心来。
离点点头，谢恩。太子看一眼颜清，轻声说：“小心一些，不要再被伤到。”颜清笑，也行了礼谢恩。
两个骑马的男子带着五十个侍卫，飞快地向宫外奔去。
第 75 章
离站在繁华的街头。天已大亮，人也变得多起来。远远看到李家的宅子前围了好些人，有衣着华丽却没有妆扮的女子，有的哭泣着，有的木然站着，被来往的男子和女子拉出李府，评看着，有的带走，有的仍被留在原地。
离皱起眉头，轻声询问颜清。颜清看着那些熙攘的人群，便答道：“李家已经破败，嫡亲的亲属早已被押进大牢。原本是该满门抄斩的，但上次你请求殿下放了仆婢，他们才能活下来。”
离看着那些男男女女，穿着下人衣服的被几个管家一样的人挑走，而那些衣着艳丽的女子，则被几个施了浓浓粉墨的女子挨个看着。离有些迷茫，原来，即使不被牵连，下场也只是进到那样肮脏的地方么。颜清看出他的心思，便看着他，声音温和，“离，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还是做原来的活，不过是换了主人家。那些女子……本也就是李旭戎蓄的家妓，不过，就是做原来的勾当罢了。”离看着他，却不知说什么。他看得到颜清脸上淡淡的清高。
心中没来由得有些悲哀。尽管明白颜清从不会瞧不起自己，但他知道，从小在殿下身边长大的颜清，不会明白生存的艰苦。他不会明白，有些人，有些时候，做出那么多本不该做的事，背负那么多的耻辱，只是为了活下去。
颜清看着有些发愣的离，“离，你要去看看么？”离看他，轻轻摇头。两个家族的争斗，会伤及多少丝毫没有牵连的人。他不想再看一遍人世的悲欢。
颜清便转过身去，对身后那五十个侍卫再交代了一遍要寻找的男孩的模样。随后便将人分成两边，一边城南，一边城北。去寻全城的大小茶馆客栈，和有收新的杂役的宅子。
不出三天，全城都会知道，有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人，在寻一个长的清瘦，大眼睛，左手带着红色丝绳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