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离站在窗边,看着院门发愣,已经来了一个月了吧。再过几天秀儿便要回来了。
这些日子过着正常的生活,不再日夜颠倒,不用每日上那些男人的床榻。每个清晨可以在日光中醒来,在庭院中看游鱼戏水,看满塘残荷。只是,心中仍有那样一个角落,装着那个小小的人儿。没有他的音讯,便寝食不安。
隐隐觉得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却又总让自己不要多想。夜半的睡梦中,有时会回到媚南宫,回到那个酒绿灯红的锦绣之地,看到那个小人儿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轻声给客人们唱曲。看到衣断,看到身体不是很好常生病的觞雨,看到从小到大和自己过不去的霜妩,看到那个总是安静的楚衣。
醒来的时候总觉得不真实,总是细细回想才记起自己竟在深宫之中。转过身,有时似乎还感受得到身旁的笙儿身上的体温。总幻想能够拥抱着那个香香软软的身子,能看到他绯红的小脸。只是伸出手,才明白身边已经无人。
***
李府。
子笙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走回柴房的时候已经天明。李府的仆婢们依旧忙碌着,谁也不知道这个庞大的家族即将瓦解。轻轻推开拆房的门,便看到里面睡者的孩子。身上盖着不算厚的褥子,睁开眼看到子笙,便一把掀了褥子爬起来。
子笙有些吃惊,身体却经不住疲惫坐到了地上。那孩子便跑到他的身旁。
子笙伸出手轻轻拉着那孩子的小手,声音有些虚弱:“锦儿,昨晚……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那孩子耸耸鼻子,抿住嘴唇。“反正睡在房里也是这样,那个老女人从来不给生火的。你,你昨晚怎么没有回来?”子笙微笑,轻声说:“我有事。”没有说明白,那个孩子也不问,轻轻蹲下身,“你又受伤了呢。”子笙垂下头,止不住地想要睡下,“不碍事的。”
锦儿的声音变得很轻,大大的眼睛看着子笙:“你饿了吧?”子笙看着他,终于点头。那孩子便往外跑去,一边说:“那你等一下!”
子笙微笑,倚着墙,却没有力气开口。手放在额头上,似乎有些发热,周身也止不住地冷。这几天那孩子时常来,两人也渐渐熟了,他知道那孩子叫锦墨,确实是李旭戎的儿子,但他的母亲是青楼的女子,生下他便离开了。那孩子只说离开,却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已经去世。
那个孩子不像外表那样瘦弱,反倒骨子里全是倔强。他管那个对他不好的姆妈叫老女人,从不摆少爷的架子,却很固执。只是终究还是个孩子,有些时候也会流露出柔弱和不安。
锦儿没有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上端了热粥和几个小菜。一股脑地塞到子笙手里,那孩子便在他身边坐下。子笙开口,声音已经哑了:“你不吃一点么……”那孩子摇摇头,“一会回去还有吃的。”子笙拉过那孩子用手臂搂住,轻声说:“不要说谎哦。”一边用勺子乘了粥喂到孩子的嘴里。孩子看着子笙,终于张口喝下去。喂了半碗,菜也吃了一些,那孩子便死活不肯再吃。
子笙微笑,搂住锦儿,轻声问:“锦儿穿的好少,很冷吧。”说罢便搂得紧一些。锦儿固执地摇头,端起碗递给子笙:“你吃么!”子笙便点着头应着,垂下头吃剩下的半碗。
那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子笙,眼眶便渐渐红了。子笙有些慌乱,轻声说:“怎么了锦儿?没有吃饱对不对?”说罢便又要喂他。锦儿却摇头,小声说:“真的好像哦……”
子笙微微侧了头,“嗯?”那孩子坐在他的身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终于开口。
“锦儿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哥哥,对锦儿很好呢。”看了看子笙,那孩子垂下头。“那个哥哥是负责清扫二少爷的院子的。”锦儿对他的哥哥们从不称呼兄弟,只是叫少爷。“那个时候,全家人都不喜欢锦儿,总是把锦儿一个人扔在屋子里,也不点灯……那个哥哥便常常来屋里,给锦儿端热的饭菜,还抱着锦儿让锦儿别怕。冬天很冷的时候,他还把自己的外衣给锦儿穿呢……”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小小的孩子眼中开始出现晶莹的泪珠。子笙微微愣住,把那孩子搂在怀里。
“可是后来……后来那个哥哥走了。那一年疫病,那个哥哥被抬出府里,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孩子终于忍不住泪水,哭了起来。子笙搂紧他,一边轻轻拍着安慰着,一边用手揩去锦儿的泪珠。
“那天锦儿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哥哥回来了呢……真的好像哦。虽然,虽然长得不是很像,但是那种感觉是一样的呢……然后锦儿就跟着你来柴房了……”那孩子看着子笙继续说下去“你们真的很像的,那个哥哥也这样抱我的。那个哥哥也常问我冷不冷,有没有吃饱。”
子笙微笑,之前总是疑惑这个孩子为什么找上自己,又为什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今天总算明了。那个孩子缩在子笙的臂弯里,轻轻地哭。子笙搂着他,轻声说:“锦儿,那也把我当作哥哥,好不好?”
锦儿抬头,看着子笙,眼眶红红的,终于点了点头。
子笙微笑,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任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
第 69 章
子笙坐在冰冷的地上,身边是那个叫锦墨的孩子。那孩子与自己已经很熟识了,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常常坐在子笙的身边讲着什么,说他没有记忆的母亲,说那个总是冰冷的父亲,还有那些被自己称作少爷的兄弟们。子笙安静地听,从不打断,他看着那个孤单的孩子,直到他需要倾诉。那个不大的孩子,却表现得过早的成熟和明理,懂事得叫人心疼。
锦墨抱着自己的双腿坐着,倚在子笙的身边。干净的脸上有尚未褪去的稚气,和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与冷静。子笙看着他,蓦的觉得那孩子脸上的冷静与他的父亲相似,而那些纯真和俊朗,或许就像他的母亲吧。
他微微侧着头,很认真地说:“我才不羡慕少爷们呢,被爹疼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他们天天看的戏和天天玩的东西我都见过,没什么意思的!”子笙看着那孩子脸上微微的落寞和小小的不甘,微笑起来,轻轻搂着他。那孩子垂下头,声音小下来。“但是他们有书可以读呢。锦儿也想去读书,也想识字。”把头埋在膝盖里,那孩子便不说话了。子笙抱着他,说不出话来。那些工整的文字与自己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东西,隐约记得少爷是识字的,有时会从衣断那里弄来一两本书,安安静静地看,脸上全是安宁。
那孩子抬起头,看着子笙:“哥哥。”子笙垂下头,对着他微笑。那孩子把头蹭在他的怀里,轻声说:“哥哥,我们逃走好不好?”子笙看他,却说不出话。“我才不喜欢这里呢……不喜欢爹和少爷么,也不喜欢姆妈,锦儿谁都不喜欢。”子笙笑,搂紧他,轻声说:“小傻瓜。”那孩子便抬头:“嗯,笙哥哥有没有喜欢谁呢?”子笙垂下头,轻声说:“有阿,不过见不到了。”
“因为他不在这里么?”那孩子眨着眼睛问。子笙点头。
“那哥哥为什么要来这里不跟他在一起?”子笙微微抿了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少爷他,过得很好吧。少爷怎么能跟自己在一起,自己怎么配得上。
那孩子没有得到答案,便又问道:“他是不是很漂亮?”子笙笑起来,轻轻点头。那孩子侧着脑袋,“那锦儿以后也要找一个漂亮的人来喜欢。”
子笙微笑,看着那个依旧有着稚气的孩子,心中有小小的温暖。
房门被撞开,依旧是两个仆人。子笙看着他们,没有言语,站起身来。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看那两个人来把柴房的门撞开,然后随他们去李旭戎那里。
微微转过头,子笙看着锦墨,“锦儿,先回去吧,哥哥有些事情。”那孩子看着那两个仆人,又看看子笙,终于抿着嘴唇没有开口,走出了柴房。
李旭戎这些天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从那些下人的谈话里,子笙明白局势对李家越发不利,李旭戎的妹妹李贵妃失宠,李家才朝廷上的势力也逐渐减小。看着李旭戎那张暴怒的脸,子笙垂下头微笑。都会好的,少爷家的冤屈会被平反,李家会在朝廷中无法立足。少爷……可以很幸福的生活。
只是,想到再无法和少爷在一起,子笙的心中便软软的疼。
这一夜,李旭戎比以往更加愤怒。子笙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拽着枕边,指节发白。却早已记不起疼痛,想到少爷能过好日子了,祸害少爷家族的人终于要被惩罚,子笙便忍不住微笑。下身的疼痛撕裂一般地侵袭自己的意识,子笙却咬死了嘴唇发不出声音。
忘了之后又有怎样的惩罚,隐约想起身上全是交织的鞭痕,之后又被丢进了装满冰凉的冷水的木桶中。刺痛和冰冷,子笙只觉得困了。疲倦和疼痛涌上来,渐渐填满大脑,随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
离拉着一匹纯白的马,站在太子府中那块干净的空地上。自从那次去城郊骑马差点摔下来之后,离每天都不甘心地学着。向颜清要了马,每日自己学着骑。旁边站了仆人和婢女,都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离,不过两天的时间,他已经差点掉下来三次,却还始终倔强地要学。
踩着马镫,离拉着缰绳一用力,终于成功地骑到马背上。几天来第一次的成功,让离开心得像个孩子。身子微微伏在马背上,离笑得如暖暖的阳光,那些那人也不觉被那笑容醉了。离的手指滑过马颈上的长毛,想到还有三天秀儿便要回来,心中闪过小小的期待和不安。
轻拉缰绳,那马便小步走起来,离便更开心了,一点点把绳子拉紧,坐在马背上让它小跑着,耳边拂过晚秋的凉风。看到马儿如此听话,离几乎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一把拽紧缰绳,夹住马肚子,让它奔跑。下人们看的胆战心惊,离却已经开心地笑。
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那马儿跑得太快,离却不知如何让它停下,一阵颠簸,离就失去了平衡。
还未等下人们惊呼着冲上去,离已经摔下来马背。
离坐在地上,微微有些懊恼。左手有些疼痛,却不是钻心的那种,似乎只伤到了皮肉,只是衣服的下摆被磨破了一些。看着那些紧张得不知所措的下人,离微微皱了眉头,轻声说:“不碍事的。”
有人慌忙要去寻太医,离抬起头,有些焦急地制止。他明白,自己住在太子府,除了服侍自己的下人便没有人知道,叫了太医来,让别人知道太子府中还藏了一个男子,总会有危险。
一个老练些的丫头连忙转头去吩咐,“快请颜清公子来一趟吧!”一边扶起坐在地上的离。离抬起左胳膊,便感到拉扯的刺痛,侧着头去看手肘,才发现衣服已经透出暗红的颜色。
被扶着走回宅子,离看着自己的手肘,微微皱眉。
颜清很匆忙地赶过来,看到坐在桌边的离还算完好,才稍微放松一些。走到桌边,轻声问:“怎么了?”离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他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和颜清总能轻松驾驭的马,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
颜清轻轻扶起离的左手,随后拿了剪刀绞开他左臂的衣物。皮被蹭破了,血丝一丝丝渗出来。颜清看了看,舒了口气,“没有大碍的。以后要骑马也不要那么鲁莽,找人来带你。”
转身吩咐丫鬟拿了热水和伤药,小心地清洗,上药,然后包扎。离看着颜清很娴熟的手法,轻声问:“你,你还会医术阿?”颜清抬起头微笑,“只是在这里闲着没事的时候,同府里的太医学着的。殿下身体有些小病时帮着看一看。”
离撇撇嘴,明白他只是谦虚。亲眼看到颜清随身带过来的木箱子里全是一排排药膏和一整叠的医书。
下人端上一盘水果,颜清却站起身来,“还有一些事情,刚才听说你摔下来就赶紧过来了,现在要回去。”离站起身要送,他却摆摆手,“这两天不要压到左手,也不要那么鲁莽地骑马了。”离点头,看着他离开。
第 70 章
朦胧中醒来,才发现太阳已经爬高。离有些恍惚地坐起身,微微抬了抬还缠着绷带的左臂,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只是被绷得难受。昨夜梦到了娘,梦到她温和地对自己笑,把那块玉佩送给自己,嘱咐自己留给未来的媳妇。醒来的时候依旧有些心虚地冒汗,他不明白娘是否会理解自己,把那块玉佩赠给那个男孩。
下人端了早膳上来,离坐在桌前,却没有食欲。本来自己是很喜欢这里的早膳的,清淡而且不油腻,却又足够好吃。只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上有伤,总提不起兴趣来。垂下头,离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么。在媚南宫的时候,每天早晨醒来,身边已经无人,下身却是粘稠得难受。那时只想要干干净净地起床,吃一顿清淡的早膳。而现在日子过得清闲了,也学会挑拣了。
身旁站着地宫女轻声问:“公子……这早膳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再做些您爱吃的?”离微笑,轻轻摇头,“不用了,只是今天不太想吃罢了。”
门口突然有人通报。这些天来的都是颜清,可这次通报的声音却更尖细,更明亮,太子殿下驾到。
离慌忙起身,一路赶到宅子的厅堂,太子已经进了院子。离正要跪下行礼,却被太子拉住胳膊制止。离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开口,“离,颜清说你昨天受了伤。”离点点头,轻声说:“殿下,不碍事的。只是磨破了皮肉。”太子点头,再开口,心情似乎很好。“现在看来,不必两个月了,我打算再过三天,便在早朝上拿出李旭戎所有的贪污和谋反的证据。”离抬头,脸上也有了笑意。只要三天了么。那便太好了。这之后,自己便可以去找笙儿了吧。
太子抬起头看明蓝色的天,声音不再似以往那样威严,反倒有一种平和的安宁。“等李家的事彻底处理过后,我便向父皇呈折子,为你家平反。”离行礼,轻声道谢。
太子看着离,问道:“离儿,你今年多大了?”离抬起头,抿了抿唇,“回殿下,再有几个月便十八了。”太子点点头,“也已经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呢。”
离心里一惊,抬起头看着太子。太子微笑:“等你复了你爹的官职,我便给你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小姐成亲。你也要为尉迟家续香火了。”离咬着唇,终于开口:“谢殿下。可是,离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太子看着他微笑,“是么?是哪家的小姐?”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着头,睫毛不安地颤动。太子看着离,问道:“是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离思忖一下,点头。笙儿连爹娘都没有,何来大户小户。心里柔软的疼,又想起了那个干净的孩子。
太子笑:“若是这样也不难办。你喜欢她,便纳她做妾,至于正室,还是要门当户对才行啊。”离不知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才轻轻开口:“离儿喜欢他,正室的位置是给他的。而且,也不打算纳妾。”
太子挑挑眉毛,似乎有些惊讶。思考了一会,便说,“没关系,这种事情总是不好强求的。等离儿复了官位,再慢慢做决定吧。”
离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
他明白,自己和笙儿的路,或许是不被别人认同的。或许要经历风雨才能在一起。但是他不会放弃,他想要让笙儿过好日子,弥补那孩子心里从小到大的伤痛。想要抱着他保护他,带他游遍山水,看尽春花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