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先一步握住想要环过双肩的手,我一边不动声色却坚决地推开他的拥抱,一边微笑着问候:"好久不见了,殿下。"
"是很久了......"王子的唇角抽动一下,随即换上一副最完美的表情:"昨天我还在想,你怎么还没有到。"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不舒服。
"哦?"我侧一侧头:"这么说,殿下知道我要来?那么一定也知道我的来意了?"我事前并没有通知他,所以一见到等候在机场的侍者,我就知道这次拜访不会顺利。
"当然。"自负地一笑,王子将我让进他的书房:"你是来讨还人情的吧?"
"是。"
对于我的直认不讳,王子夸张地叹息起来:"水银,收回已送出的礼物......可是非常失礼的。"
动作一滞,脚步反射地停顿下来,魔盒的秘密是绝对机密,就算间接参与行动的以色列警方都不知情,王子再神通广大,也绝不可能知道,然而,一见面他就提到罗钿小盒,并且笃信我为此而来--"那只盒子怎么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盒子本身出了问题,而且不是小问题。
"唔,没什么。"在椅子上坐下来,王子一脸的漫不经心:"只是被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知道一定还有下文,我索性在他对面坐下,耐心等他说完。侍女送上两杯红茶后退出,将门带严,于是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
"结果,"王子向我举一下茶杯,继续方才的话题:"有两面内壁上的翡翠裂开了--"
在王宫里?我瞥一眼脚下厚厚的长绒地毯,又看看王子,唇边不自觉就弯出一痕浅笑,王宫中凡是王子用到的房间均铺了华贵的地毯,就算盒子真的掉在地上,摔坏的概率也小之又小,王子说的分明不是实话。
读出我笑容中的嘲讽,王子自知失言,又不好改口,只得借咳嗽掩饰尴尬,我一笑带过,也不再深究,听任他继续编下去:"所以我找人来修补--"
"盒子......有夹层?"听他语气稍扬,我脱口问道,心下却忍不住暗嘲:真是老套的情节。
王子的答案是否定的:"不,没有。翡翠与纯银之间连一片纸屑都放不下。"他起身绕到书桌后,从抽屉中取出一只浅底无盖的紫檀木盒递送到我面前。
盒底,一层奇异而美丽的青翠铺开着,如同一泓无澜的碧水,却又有光华隐隐流动,也许是接触到光线的原因,介于蓝与绿之间、没有一丝杂质的青色,纯净得似乎可以看到衬在下面天鹅绒的殷红。王子手腕微动,示意我接过,于是我小心地拈起那层魅人的浅青,罗钿小盒在手中存放了几个月,我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观察。
食指、中指触到向下的一面时,我禁不住低低"咦"了一声,与拇指感觉到的光滑温润不同,食指中指传回的是细微得近乎觉察不到的凹凸不平,那种感觉就如同......触摸盲文,但又有所不同!翻转过翡翠,我虽然极力抑制却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气--不过十五公分长、九公分宽的平面上,密密地刻满了拉丁字母,之所以说"字母"而非"文字",是因为每个字符我都认识,但合在一起,我又都不认识,所以绝对不是拉丁文。
"这是?......"我抬头看向依然站立的王子。
"克丘亚文字。"王子的视线停在翡翠上,带着困惑和不解:"记录了很多草药名称......似乎是......药剂处方?"语气并不确定。
药剂处方?习惯性抿紧双唇,我以指尖细细摩挲着刻文,翡翠硬而不坚,极易碎裂,所以刻痕很浅,差不多被磨平了,刻痕上却没有打磨过的痕迹,应该不是新刻上去的......
"这些文字被刻上去,至少已经三百五十年了。"王子证实了我的看法:"......公元一六三二年之前。"
我微一失神:"证据。"公元一六三二年正是印加帝国灭亡后的一百年。
"哪--"王子靠过来,俯身指出几个字符:"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印加帝国末期的地名,印加灭亡后,这些地名逐渐被更改,不过几十年就被遗忘了;而克丘亚语言文字的出现也在殖民初期,确切时间无法考证,推后一百年应该不会差太多。"
"殿下能翻译给我听吗?"将翡翠放回木盒,我看向王子。
"当然可以。"王子很是大方,随之却语气一转:"只不过......虽然每个字符都翻译得出,但放在一起却没有任何意义,四块翡翠都是如此--盒底的翡翠上没有文字。"
眉梢一扬,我不语,克丘亚语是秘鲁通用语,要找人翻译并不难,所以王子绝非有意推唐,只怕那些文字真的不好翻译。
"所以我怀疑,这些文字是从什么地方截取下来的,很不规律,就算找到其他部分,要拼凑完整也绝非易事。"王子道。
赞同地点点头,我忽而眯起双眼,突发奇想:这该不会是"月神之泪"的配方吧?如果是的话......去除翡翠上的文字,由电脑芯片、新纳粹组织手中的记录以及魔盒中的四组微缩胶卷合成的实验纪录是不是就是完整的呢?
"水银,我知道的已经全部说出来了,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之前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扫而空,王子异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这些文字记录的究竟是什么?与你带走的水晶瓶中的药物又有些什么关系?"绕了一大圈,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唇线一抿,我将浮出的微笑敛起,反问了他一个问题:"殿下,你是怎么知道我此行目的的?"不给他开口表示不满的机会,我又补上一句:"给我答案,我就答复你。"
王子眯起眼睛,动也不动地瞪着我,几秒钟后:"好,一言为定。"
成功捕捉到他眼底倏忽闪过的狡黠和自信,我以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我知道,"王子顿了一下,突然改变了话题:"水银你不喜欢我,非常非常不喜欢。"他脸上极富戏剧性地现出委屈无辜的表情。
"殿下倒有自知之明。"我不禁莞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同王子打交道",早在数年前,司各特就提醒过我了。
"哼--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你不会来找我,能将你我联系在一起的事情本就不多,水库那件事,盒子,当然还有‘紫色的微笑'--哼!"谈到钻石,王子脸上现出些许愤懑。
他还记着那笔旧帐呢。
"半个月前,你因为水晶瓶中的药物被绑架到俄罗斯,然后你和落樱去了以色列,同行的好像还有一位俄罗斯上校,期间雷诺梅耶亚被刺杀,症状与--"他说出一个名字,正是为我化验"月神之泪"的私人化验所:"的后续试验结果相符,再然后,你就来了我这里。"
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凛,关于"月神之泪"我什么都没有对他讲,以他的敏感和锲而不舍的个性,进行全面深入地调查在预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是,他竟对我和落樱的行踪掌握得如此详细!
"你丢下搭档和工作赶到这里,自然不是因为‘紫色的微笑',更不单纯是为了讨还人情--你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而我与你正在调查的事情又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答案就只剩下那只盒子了,"王子词锋犀利,咄咄逼人:"水银,你敢说盒子与这一连串事件无关?你敢说你不是为了盒子而来的?"
低垂下睫毛,我不置可否。王子的说明分不出有多少推理,又有多少主观猜测,但的确是一矢中的,连我自己都想不出,除了罗钿小盒,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在这种时候拜访他。
"好了,"王子舒了口气,向前欠身,微微眯起双眼:"现在应该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那个究竟是什么?"那个自然是指"月神之泪"了。
我不动,静静地看了看他,然后以数倍于王子的认真态度回答:"不能说。"
王子当即一怔:"什么?"
"我只说答复殿下,并没有保证一定会回答问题,所以答复就是--‘不能说'。"这应该算是故技重施吧,上一次王子就是因为被我抓到言辞上的漏洞,才失去"紫色的微笑"的。
"为什么不能说?!"王子忍气追问,眼中已带出些许怒意。
"这也不能说。"我回答得简单明了。
"为什么这也不能说?!!"唇角扯出古怪的笑纹,眼底的怒意却淡了。
"还是不能说。"
"那究竟,"王子笑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什么才能说?!!!"
"什么都不能说。"
"水银!!!!"
"抱歉。"
............到这里,原本严肃的谈话已演变成不折不扣的喜剧了。
气结许久,王子才从齿间勉强挤出一句:"你简直--!"
简直如何他没有说出来,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我也毫不客气地反击:"彼此彼此。"
互不相让地对视了近半分钟,最后还是王子先缓和下来:"水银,欠你的人情一定会还,所以我可以将盒子还给你,但是--"
我还是不置可否,好整以暇地抚平衣襟上的皱褶。
"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详情。"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无回旋余地,王子此举不尽人情,却有效得很,除非答应他的条件,否则这份谢礼无法讨还--知道魔盒秘密的人太少又都不好对付,王子根本无处可查,偏偏他又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将所有希望压在罗钿小盒上?可是,一旦让他知道" 月神之泪",后果也是难以想象的,那么可怕的东西落在他手中不会比落在达斯狄埃尔或拉瑟手中好多少。
"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试探着。
王子摇头,大有"接受条件,否则免谈"之意。
"好吧,既然如此,"我咬着下唇,很是无奈:"那么--"
王子眼中立时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却不料我撑着扶手缓慢站起,冷不防来了句:"我也只有告辞了!"
"啊?"笑容还不及浮出就僵在面部肌肤之下,王子一时间瞠目结舌,表情十分有趣,我极尽克制才没有让脸上的笑意表现得太明显。
未曾料到我当真转身就走,直到踏出书房,他才反应过来:"水银,你站住!"
我回转身子,却没有走回去的意思。
不过刹那间,王子已戴上了最完美的面具,方才脸上的愕然无措,此时再无一丝迹象可寻:"我不相信你不想取回盒子。"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自信和镇定以及令人不舒服到极点的微笑。
"原本我是很想拿回来。"我悠悠然回答:"只不过现在看来,盒子放在殿下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最安全是吗?"王子嗤笑一声,似乎成竹在胸:"据我所知,当时在耶路撒冷的可不止你们一方,听说几次交手都很激烈。"
我不动,也不回应。
"如果我将盒子交给他们,那该怎么办呢?"这已经是威胁了。
司各特说得对,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果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殿下知道‘他们'是谁吗?"我刻意在"他们"上加重语气。
"当然。"
"既然知道就不会交出盒子,因为殿下--"隐含着几分挑衅的目光深深盯进王子浅黑色的眼瞳,我一字一顿道:"你不敢!"
王子目光骤然一寒,眼底光芒深浅不定。
我不为所动,微笑着略一欠身,径自离开。翡翠上的文字若与"月神之泪"无关也就罢了,否则,王子无论将盒子给谁,都势必激怒另一方,而得到盒子的一方为了避免秘密泄漏,定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交出盒子就等于同时给自己找了两个强大的敌人,而这两个敌人,绝对不会因为他是王子而留情。为了保护自己,王子只有保守盒子的秘密,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盒子在他手中,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懂得,有了这层顾虑,就算日后他继续追查,也必然不会轻易与人合作。只要我不说,王子不说,拉瑟和达斯狄埃尔就不会知道罗钿小盒的存在。
离开耶路撒冷时,我已预定了当天由阿拉伯直飞法兰克福的机票,与王子的周旋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到达机场时,距离航班起飞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经过重重安检,我在最后一次登机通告声中踏入机舱。
一切收拾停当,百无聊赖地透过舷窗看着远处因蒸气而虚化的跑道,再过十多个小时就可以与落樱、上校在莱塔尼亚会合,此行收获不小,希望他们也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此行......王子的脸反射性地浮现在眼前,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与达斯狄埃尔交锋,我处于下风居多,与王子么,似乎每次都是他稍逊一筹。然而,我也很清楚,王子这个人聪明、精明,心机够深,心肠够狠,我和他之所以能够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是因为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可是一旦对立,所耗费的心力时间绝对不会比应付新纳粹组织少。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我才小心地掌控分寸,有选择地依从但不纵容,适当压制却又不激化矛盾--即使无法做朋友,至少不要成为敌人。而王子,虽然没有挽留我,却也没有放弃,相反,他采取了非常措施--从走出王宫的那一刻起,就有"尾巴"缀在身后,一路上人与车至少换了四五次,王子的心思我不想也懒得去猜,只要不是太过分,我就当做没看到,然而,麻烦还是来了--
"冷先生。"班机起飞前五分钟,一道身影突然停在隔了一个座位的过道上。
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我无奈地半侧过身体,一位小姐站在过道上,褐发青眸,五官不是很出色,气质恬淡沉静,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王子果然不想放弃,我也没有妥协的打算。
见我不说话,那位小姐才很有礼貌地开口:"主人有些话想对先生说。"她口中的主人就是王子了,第一次拜访王子时,我曾听他的女保镖这样称呼他。
等不到回应,那位小姐也不再开口,而是将一只移动电话递过来。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从手指一碰触到凑到耳际,我已将电话彻底检查一遍,同时不着痕迹地注意着那位小姐的动作和表情,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知道王子会说些什么?我静静等候着,可另一边始终没有人开口,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沙沙地低响着。
怎么回事?我疑惑地抬头,目光对上那位小姐视线的同时,头部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突然一阵剧痛,听觉几乎立刻就丧失了,视觉和意识也在快速扭曲、模糊,身体被激得弹起,随即一个趔趄跌跪在座椅旁!恍惚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低俯下来,残缺破碎的视野中,由唇形传达出的信息异常清晰--"冷先生,主人希望你亲自去见他。"
可恶的王子,竟敢这样对待我!咬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苦笑在唇角漾开,太大意了!不是麻醉剂或松弛剂,也不是手铐绳索,而是再强健的人也无法承受的次声波武器,由移动电话的受话器发出,无声、无色、无味、无形,令人防不胜防--我连丝毫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可糟糕了!
可想而知,当时客舱定是乱作一团,而我最后看到的是救护车上的警示灯。
............我在一片殷红似血的馥郁甜香载沉载浮......触目所及的是层层叠叠的罂粟花......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