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第一卷————阳春江上客
阳春江上客  发于:2010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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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凉了,仰起头来一阵狂吞,呼噜呼噜的好不痛快,还有点烫的粥从舌头滑进喉咙,一股暖暖的感觉也从喉咙落到肚子里。这种感觉充实又温暖,给我最直接的满足,是我那时候以及很久之后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妙的感觉。

喝完后伸长舌头把大碗公添得干干净净,打了个小饱嗝,想着再吃一碗好了。刚要转头,有张白白净净的脸撞进我视野里。那瞬间,我感觉心中有某个地方被撞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脸,这么亮的大眼睛,这么白的皮肤还有这么红的嘴唇,他比我看过的所有小孩都漂亮,漂亮得多。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猛然想起他就是那臭小鬼,一下子嫌恶又涌了上来,那白净的小脸看着不那么白净了。

撇撇嘴,站起来打量他,他也跟着站起来跟我平视。他洗过澡了,换了一套蓝白色的新衣服,衣服上没有一处皱皱的更没有一处补丁,整齐又干净,跟他的脸蛋一样。

一看就知道不是农村的小孩,是从镇上来的吧。哼,有什么了不起,还不会游泳,笑死人了。

“哎!滚回去!不要入我们村子!”这里不是镇上小孩来的地方,他们不喜欢这里,这里也不喜欢他们。再说我对村里的小孩有管辖权,未经我喜欢呆在这里,是对我权威的挑战!

他紧抿起来的两片嘴唇蠕起来,好像两条鲜红的虫子,然后张开来露出白白的牙齿。

“遥子,过来冲身。”阿母在屋里嚷嚷。我不情不愿地朝屋里应了一声,回头看他,他两片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快点滚!跟你说!”

阿母端了板凳坐在天井里,我剥光衣服跑过去,她从勺出凉水朝我兜头淋下,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痛快!

阿母也拿冷水浇我浇得很痛快,一边浇还一边抓着我的手脚揉搓上面的陈年老泥,揉得她和我都咬牙切齿。眼尖瞥到天井边上放的三个热水瓶。阿母注意到我的视线,冷嘲热讽起来:“人家孩子洗不惯冷水,用了一点热水而已,你用得着这么小家子气么?”敢情在阿母的眼里我就是那种外人用家里一点东西都不行的孩子,果然——知子莫若母!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热天的竟然还用热水洗澡,镇上的小孩就是没种!稍微一转头,那个没种的小鬼竟然就在站天井边看我——看我洗澡。

怎么?没见过人洗冷水?我瞪着他。阿母扇了我的屁股一巴掌。“人家又没犯你事儿,那么凶干嘛?”

“好了,自己抹净身子。”阿母将一条抹布扔到我头上就去收拾我沿路扔下的衣服。我一边目露凶光地瞪着那个傻看着我的小鬼一边胡乱抹着身子,准备窜到房里穿衣服的时候阿母又叫住了我。

“对了,遥子——”她将那小鬼推到我身前。“他叫康韦辰,以后住在我们家……”

“我不许!”立刻大声抗议。“我又不认识他!不可以让他住我家!”岔开双脚,张开双手,捍卫我的神圣领土。

阿母低头对那小鬼说:“这是我儿子,路遥。没什么事儿不要理他。”抬头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看我收拾你。”

这是为人母说得话么?冷风溜进天井吹得我冷飕飕的,我狠狠呸他们一口,回屋子穿衣服。

那小子竟然就住我们家了。除了他,还有那个嗓门奇大的大婶。那臭小子管那大妈叫阿姨,阿母也让我管她叫阿姨。我开口就“大婶”。结果大婶脸上一阵扭曲,旁边的阿母的脸也跟着扭曲,不过是憋的。

阿母领着阿婶去我家最里面的小屋子。门一开,一阵霉味冲出来,阿婶捂着鼻子嘴巴猛退好几大步。黑黑的屋子里响过一阵细碎的声音,然后安静下来。阿婶脸色惨白,抖着嗓子问:“里面什么东西?”

阿母哈哈笑过,“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招呼大家进去。

我爬上只剩木板的蒙着灰尘的床。阿母拉了灯泡下的绳子,灯泡挂在墙上,迟疑了很久才挤出一点朦朦的光,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奇怪的果子。那小子站到我旁边,挨得老近。我嫌恶地晃起脚去踢他,让他躲了去没踢着。阿母回头看我,我没敢再踢。

“这里……”她苦着一张脸打量四周,“……让我们住?”

阿母轻松自在地说:“收拾一下就可以了,不错吧,还有床,嗯,要铺点东西上去,我那里还有蚊帐,这里蚊子多。”

阿婶的脸不止扭曲,还抽搐起来,拉着小子的手臂斩钉截铁道:“走!”

老半天没有吱声的那小子这时候一声脆生生的怒喝:“放手!”一手拉着阿母的衣角一手扯着我的手臂,晶亮晶亮的眼珠子瞪着阿婶,声音跟刚掰开的脆瓜一样鲜灵灵:“我就要住这儿!要走你自己走!”

我愣了,阿婶也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阿母出来打圆场,乐呵呵地说哎呀小康喜欢就住下来好了哎呀我家遥子要上学了。这一上午的戏码就这样子不干不脆地落幕。

那小子,叫康韦辰的,临出门前叫我:“遥子。”回头瞪他,他说:“快回来。”

我打了踉跄,怒道:“关你屁事!”他听了光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睛眯起来,粉白粉白的小脸发亮似的。

撇撇嘴,忽然心里面有点什么东西扎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小子貌似以后要赖我家了……想想也没有那么不爽……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却在想不会一回去那小子就不见人了吧。

不想倒好,一想心情就安定不下来,也不知为啥,脑子里就光回放那小子白白的脸、脆生生的声音。

见我屁股长刺儿似的坐不住,老吕隔了大半个教室横我一眼,喝道:“路遥,到外头站着!”我扁着嘴巴不动声色,在教室后门站了一会儿就顺着墙根溜了。

回到家里一看,那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不见了那小子。心里一空,好像准备装进去或者已经装进去的重量给掏空了,一下子找不到替代的东西,患得患失的。

闷头回自个儿的屋子。一进门看见床上躺了个人,短短的手脚,白嫩嫩的皮肤,大字型地压着阿爸从城里捎给我的被子。

一下子惊喜起来,又因为心爱的被子被蹂躏而不爽,跳到床上想将他掐醒。两只黑乎乎的爪子伸向他白嫩嫩的脸颊,黑白分明愣是扎眼,把手缩了回来在衣服上擦擦再伸过去。他这时嘟囔一下,红红的嘴唇咂巴咂巴,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好吃的。看着看着,手指头戳戳他的脸,软绵绵跟出锅的馒头一样。戳得兴起,他皱起眉头,发出抗议的鼻音,脑袋偏向另一边继续睡。猪。

好玩。趴在他旁边,一手支起脑袋一手戳他各个部位。小子扭来扭去愣是不醒。渐渐我的眼皮耷拉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跟着睡了。

醒来的时候日头落光了。屋子里黑黑的,高高的屋梁上面好像住着什么活的东西。独自睡一个屋子两年,醒来的时候看着空荡荡黑乎乎又残旧的屋顶,总是幻想那黑暗中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或者向我伸出黑色的爪牙。

忽然一团东西挡在我上头。吓!出来了?

定睛一看,竟是那小子。一上午的事情全部回放到脑袋里,忿忿推开他,秋后算帐:“谁准你睡我床的?!”

“路阿姨。”他软软地说。

额头青筋抽动,很快又蔫下去。算你狠!

吃饭的时候,阿母宣布那小子跟我同房同床。说完直直看我,眼神充满坚定不移的威胁。

我盯着那小子看,小子也直直看着我,紧张又害怕又期待的眼神,煞是有杀伤力。见我许久不吱声,阿爸忙问:“遥子你有什么意见没有啊?”

“他不许盖我被子。”最大的让步。

阿爸听了一脸老怀大慰。小子霎时脸上亮堂起来,笑得春暖花开。

那小子也没那么讨厌的说。有个人陪我睡,醒来的时候至少不害怕,他时不时让我掐一下、踹一下,我也不吃亏。

第二章:两小无猜(上)

第二天阿母一手拉一个,把我和他带到学校。走在山丘的小道上,他东张西望好奇得很。阿母说那边树林有大虫吃小孩,吓得他几乎爬到我身上。阿母笑得很是得意。我看了真心寒。自从我越来越不吃这一套开始,阿母一定很寂寞。

小子自然跟我在一个教室,想他原来比我小一岁却跟我一样读二年级,我就气闷。“谁让你读了两年二年级。”阿母幸灾乐祸,也不想想她自个儿是老师,孩子竟然留级。

全班就我的座位旁边没人,他理所当然跟我同桌。班里的小P头听说他是镇上来的都跟苍蝇见了大粪一样飞扑过来,吱吱喳喳问个不停。他倒好,死拽着我不放,屁也不嘣一个,害大家碰了一鼻子灰。

老吕对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一个劲儿地夸镇上的孩子乖、听话、成绩一定很好等等。反而言之,就是我们这群乡下土包子都是刺儿头。想起老吕是城里来的,自然把心长到另一边去。

这种反感没有外延到小子身上。只是觉得在这里我是他唯一依赖的,挺有满足感。

转眼小子住这里有一阵子了。基于阿母的不断“教育”,我终于改口叫他康韦辰。基本上他寸步不离我,也不知道为啥。因为老跟着我,班上的乖小孩都不找他说话,可是我也很惨,成天带着个细皮嫩肉的家伙,害一群弟兄对我产生怀疑。

眨眼是农忙的时候,细牛和大笋跟我说好了,到勺子山那边放牛,那里有个池塘快没水了,可以捡到很多大花螺。

勺子山很远很偏,带着那小子,不,康韦辰去一定很麻烦。这两天我就寻思着怎么撇下他。

前天晚上硬是撑着不睡觉,在床上跟他玩纸牌,撑到最后也不知谁先倒下去。第二天天没亮,细牛跟耗子似的摸到我床头将我摇醒。睁开眼的当口,迷迷糊糊地向身边看,那儿有个人,心便定下来。养成习惯了,一醒来就看康韦辰在不在。

脑袋晕晕直想就这么睡过去,听到细牛的声音,好久才反应过来今天要去勺子山。昨晚交代细牛早早来叫我,因为康韦辰那小子总是比我早起。

康韦辰还睡得跟头猪似的。小心翼翼地拿开他扒在我身上的手手脚脚——我还没扒他呢,他倒反客为主了,我不早起还不知道呢。然后跟细牛溜出去。一边溜一边恨恨咬牙,什么时候老子落到这田地,出自己房门还跟做贼似的。

一鼓作气跑到村口,大家看见我后头没有跟着康韦辰,都一阵喝彩,喝采完了大家跟着郁闷,都想不明白什么时候那小子这么有影响力。

我没见三水,细牛说三水让他妈给看住了,没能出来。三水他哥年前遭瘟死了,剩三水一根独苗,三水妈把三水看得跟鸡蛋一般密缝,轻易钻不到空子。我们说了三水妈一阵坏话,推推嚷嚷上路。

勺子山很远,是那时候的我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勺子山脚下就是大堤,出入村子的路就在大堤上。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岛,叫有路岛。大堤是我出生的时候修的,听阿爸说修堤那阵死了很多人,大堤两边的水比哪里的水都要青幽幽,里面都是冤魂死鬼。

所有的小孩都听大人这么说,至今为止没有一个敢下大堤。

我们上了勺子山找到那口塘。大花螺捡了一堆,我还掏出来一没死成的大黑鱼,谁还爬树装了一裤兜鸟蛋回来。捡完柴生完火吃完东西,日头已经西斜了好久。

一群人回到村子。我进屋就找米汤解渴,阿婶在天井洗菜,瞅了我很久才问:“小韦呢?”我喝完米汤一抹嘴,“谁知道。”

“他不是找你去了吗?”

“谁知道啊。”他醒了不找我才怪呢,能找到算他本事。

阿婶不洗菜了。直起身来,直勾勾看着我,脸色一路见白。

“他一老早就出去找你,你怎么不知道——”她冲过来抓住我肩头使劲地摇,声音尖锐得刺耳。

“关我屁事!我又没让他找我!”她把我抓疼了,我也很生气。她自个儿是那小子的阿姨,没能把人看住我就不说了,还老爱管我要,这算什么!?

她的脸都涨红了,急的,用几乎让我摔在地上的劲儿将我抡到一边,她跑到外面扯开嗓子叫唤。我坐在门槛上看她团团转,觉得很好笑。康韦辰这小子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哪儿去?在附近玩呗。

阿婶她挨个把留在村里的老人小孩问了一遍,愣是没人见过那小子,大家要说都是说,问遥子啊他准知道……

不知那个多嘴的说:“不是去玩水了吧……”气氛于是紧张起来。大家都知道康韦不会水,这里又到处是水,要有什么万一那也就是个天意的问题。

阿婶一听慌了,赶紧到滩涂边上去。晚上涨潮,一片水汪汪,能找到个鸟。

村人帮忙,沿着围基找。“康韦辰”、“康子”的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好久。没一会儿三水妈也回来了,看见康韦辰这么受欢迎,义愤填膺地说:“找到这孩子要好好教育。早上他还打了我家三水。”

“你见过小韦?!”阿婶扑过去。

“嗯那。以为他找我家三水玩,放他进屋,没想到把我家三水打哭了出来。”

“问问你家三水。”

躲在屋里的三水给三水妈拽出来了。三水看见这么个阵仗,光顾着流鼻涕和哭。三水见了我,抽抽噎噎地说:“遥……遥子我没想说,我知道你不要带他玩……他、他就打我……打得我好痛……”举起手给我看,上面残留几条红红的抓痕,“我、我就说了……他就跑了……”

这几句话简直就把我打到地狱去。阿母什么时候回来了,拨开人群把我扯过去,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一早去了哪儿?说!”

“勺子山!”我大声喊出来,瞪着眼睛。什么跟什么!老子就是不带他玩怎么着!?他自个儿要去哪儿干我屁事儿!都瞪着我作鸟!阿母眼神复杂地看我一会儿,松开手,跟大家说:“沿路找找去。”

阿婶喘着粗气,大有将我生吞入腹的冲动。我想要是康韦辰那小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容不得我齐整。

我闷了一肚子气。姓康的,别让我先找着!

“路遥你给我呆这儿!”阿母临走前喝道。她很少连名带姓叫我路遥,这个名字甚至是个禁忌。每每她平缓地说出来,都让我莫名心寒。

一大队人马往勺子山去。留下来的村人看我的眼神好象我偷了他们家的鸡一样。娘的,招谁惹谁了我!

我直奔家——后面的山坡跑。谁也没有我快,只要我把那个家伙找回来阿母就没话说了吧。哼。

日头落光了,头顶一片蓝灰,到勺子山的时候天干脆全黑了,到处耸着黑影,不知道是树还是山还是妖魔鬼怪。

“康韦辰——康韦——辰——给我出来——”

风声呼呼,树影跟鬼一样扭着身子,不远处的浪潮拍着堤围,阵阵轰鸣。渡口……很多冤魂死鬼的……

“康韦辰你死没——死啦应我一声——”

一直上到大堤,轰鸣的声音更加强烈,些微的月光下,黑黝黝的潮水翻涌,似要把靠近大堤的一切都吞到想象不到的深处。从来没有想过夜里这么恐怖,心都慌起来,就是远远看着堤围下的潮涌都有一种要掉下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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