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年代 下————秋池雨
秋池雨  发于:2010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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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新已经昏迷三天了。

高新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葛为民出奇地镇静。他镇静地帮着救援人员把全身都混着血和泥的高新抬上担架,镇静地拒绝医护人员让他到一边休息的建议,守在高新身边,镇静地听着医生对高新的伤势作简要的说明。好像惊慌过了头,反倒什麽都不怕了。反正高新答应过自己,要坚持下去的。

那个人虽然脱线,但从来没有食过言。他说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真的替自己扛着,他说过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就真的只喜欢一个人。葛为民想起之前被困在废墟里高新说的那番乱七八糟的话,从来没觉得自己那麽混账过。如果自己当初好好听他说话,不负气跑过来这边的话,就什麽事都没有了。万幸人还活着,等他醒来,他会把两个人的帐好好算清楚。

葛为民放下简易帐篷,走到那张狭小而简陋的病床旁边。高新脸朝下地趴着,背部盖着的毛巾已经被脓水渍得软软的发着黄。葛为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大概是因为伤口发炎的缘故,高烧一直没有退下去。高新在昏迷中还蹙着眉,很不舒服的样子,却安安静静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葛为民俯下拧了条湿毛巾轻轻搭在他的额头,掀开他背部的毛巾,那里血肉模糊的一片,葛为民小心地另外拿了一条干毛巾吸走上面的脓水,又摸了摸前两天晾在床头的一条大毛巾,看干的差不多了,就把它拿下来换走那条渍脓的。

医生说高新左边肩胛骨碎了,至於碎的骨头有没有扎入内脏,有没有其他的伤害,要等送到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才知道。前两天有救援的直升飞机抵达这里,把部分伤重的病患转移出去,葛为民跟其他病患家属一下拼了命地想抢那个名额,如果打架能够解决问题的话,他早豁出命把所有跟他抢的都撂倒了。葛为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给别人,他几乎是扯着嗓子朝医生吼:

“其他人还有力气躺床上叫唤呢,你&*#@的没看见他都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但医生最後还是决定让高新留下,葛为民情绪恶劣得差点没一脚踹上那架碍眼的直升飞机。

偏偏这几天还在下雨,减慢了疏通公路的速度,葛为民只好跪在高新旁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

“快了,就快好了,你再坚持一下。”

咬咬牙又撂下狠话:

“你不是怕我离开你吗?放心,如果你敢到阎王爷那里卖咸鸭蛋,我马上就到你旁边做收钱的。”

高新也不知道听到没有,眉头还是皱着,但葛为民觉得他的一边嘴角以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微微地勾了起来。

蜜糖年代(八十七)

所幸第二天公路就打通了,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来,葛为民从来没有觉得白色是那样喜庆过。

葛为民不记得自己在市立医院的紧急病房外面等了多久,也不记得高新被推出来的时候自己是什麽反应,他只记得听到医生对他说的那一段话里最後一句“没有生命危险”,那种几乎想用力掐自己大腿一下的既兴奋又不真实的心情。

没有生命危险,没有任何话比这句更动听的了。

葛为民走到病床前的时候,看到高新的身上插着不少管子,身上也裹着一层层的纱布,比之前在简易帐篷时候的模样要严重许多,虽然人还在昏迷,但热度却已经退下去了不少,眉头也不再紧紧地蹙起了。

碎了的肩胛骨已经被挑出来,重要的器官也没有受到致命的损伤,虽然由於伤口感染和长期脱水引起的并发症会造的发热和昏迷还会持续几天,但只要用上药好好护理,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唯一有些令人担忧的是他的肩胛骨,医生说要等病人现在身体太虚弱,要等他复原得差不多了才能再动一次手术,植入钢板修复,不过估计应该能恢复大部分功能。

葛为民坐在病床前头,按照医生吩咐的拿沾水的棉签给高新湿润嘴唇。看了看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又看了看把病床跟其他地方隔绝开来的绿色床帘,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嘴唇,有些劫後余生的喜不自禁:

“高新,你卖不成咸鸭蛋了,我也不用去收钱了。老老实实的给老子好起来吧。”

高新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回应,苍白的嘴唇却轻轻勾了起来。

葛为民转过身去打来一盆水,拧了条毛巾替他擦拭身体。在简易帐篷的时候用水紧张,根本没有条件好好地清洗干净身上的污垢。送到市医院之後虽然护士已经替他整个儿清洗消毒过并裹上纱布了,但葛为民还是想替他好好的擦一擦。

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管子,葛为民拿毛巾蘸着清水轻柔仔细地擦过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从额顶到耳後,从腋下到手指缝,每一个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毛巾滑过他左手无名指的时候顿了顿,葛为民最後还是把那枚戒指取了下来,再拉起他的手指轻轻从指尖擦到指根。这枚戒指高新显然戴了很长时间,取下戒指後能够看到那里泛白的一圈,跟周遭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葛为民擦拭完毕後拿着那枚银白色的戒指看了看,很简洁大方的款式,没什麽多余的装饰,只在中间有几道精巧的金色暗纹,他拿起来对着灯光转了一圈,发现戒指内侧还刻了行字母,很简单的几个字:“G&G”。

G&G。高新和葛为民。

葛为民低下头,用力吸了下鼻子。靠,混蛋,真的是……宇宙第一号大混蛋。他用力擦了擦那枚戒指,把它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的袋子里,带着鼻音有些恶狠狠地对躺在病床上的人说:

“等你好了,老子一定要跟你算账。”

伺候了高新一夜,在他耳边乱七八糟的说了许多话,葛为民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趴在病床边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病床帘子唰地被拉开,葛为民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问:

“高新是在这儿吧?”

蜜糖年代(八十八)

葛为民抬起头,看到一个娇俏漂亮的年轻女孩有些焦急地走上前来,那头披散在肩膀上的可爱小卷发都跟着步伐一晃一晃的。葛为民有些发愣地看着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葛为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之前见过的在大街上挽着高新胳膊的那个女孩。远看没怎么留意,细细一看还长得挺可爱的,圆圆的苹果脸,颊边还有两个隐隐的小酒窝。那个女孩倒不见外,毫不客气地就推开还处在发愣状态的葛为民,一边凑过去看一边问:“我哥怎么样了?”

葛为民更加愣了:“你哥?”

女孩子有些不耐烦地扁扁嘴:“我是他妹,程晓琳,他没跟你提起过么?”

葛为民反应了一下,想起高新他爸跟现任妻子有个女儿,于是试探性地问:“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对,我妈跟我爸离婚后我就跟我爸呆一块儿了,但这几年基本都是我哥在照顾我。”

原来是妹妹啊,葛为民忽然很想仰天长啸,之前看着她挽着高新亲热地在自己面前走过时只觉得自己参演了一把三流恶俗言情剧,没想到真相远比电视剧更狗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儿,眉眼没一处跟高新有共通点,倒是这自来熟的性子挺像的。

程晓琳被他看的有些不耐烦了,说:“诶,我哥到底怎样了?”

葛为民回过神来:“哦,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恢复还要一段时间。”

程晓琳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转过头来看他:“你说你们小两口怎么搞的,闹点别扭都能把命搭上了。”

“哈?”葛为民张开的嘴收不回去了。

程晓琳一副“这人怎么那么爱大惊小怪”的表情瞥了他一眼,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不就那什么小葛嘛,我听我哥念叨你们俩那点破事都快有几千遍了。”

葛为民默然,他不是“那什么小葛”,还有,那种私密的事情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跟家人说的么,还颠来倒去的说。他叹了口气,决定不跟高新两兄妹缺了一块的神经计较,程晓琳又急吼吼地发话了:“你跟我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把人都快折磨疯了。你们俩不嫌折腾,我看着都憋得慌。你要不喜欢他,就干干脆脆的别理他,你要喜欢他,就互相认个错好好过日子,别把追来闹去的当情趣。这次是碰着地震,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大喇喇地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边的,葛为民觉得自己薄薄的脸皮底下已经开始发着烧,他捏了捏拳头,还是选择直视女孩儿:“程晓琳,我是真的喜欢你哥。”

程晓琳冲着他挺乐的笑开了,嘴边露出两个顽皮的两小酒窝:“这话你等他醒了跟他说去吧。你们俩也真是的,有什么话非得憋着不说,都当对方有读心术呢。”

接着又指指高新说:“我来照顾他吧,你先去休息一下。我看你也很没精神的样子,这几天很累坏了吧。”

葛为民刚想要说些什么,程晓琳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别逞强了,别一个没好另一个又倒下了。你放心,我现在读的就是护理专业,照顾我哥还不成问题,保证一根毛都不会少。你快走吧。”

葛为民这么多天来头一回真心实意地笑了,说:“好吧,那麻烦你了。”

“切,我哥还没嫁给你呢,你在这充什么自家人呢。”

葛为民挂在嘴边的笑容抽搐了。

蜜糖年代(八十九)

有程晓琳帮忙照顾着,葛为民的工作总算轻松了不少。他也终於想起自己还没跟家里人和厂里报备行踪。厂里人事处的负责人接到电话唏嘘了一阵,接着又嘱咐葛为民和高新在医院里好好修养,不必担心请假的问题。再打过去家里,果然如预想中的乱成一锅粥。葛妈妈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激动得哭出来,後来还是比较镇定的葛爸爸拿过话筒。

原来地震当天他们就看到了新闻,打电话给葛为民没人接,想办法打到葛为民工作的办公室,回复说葛为民请了几天假,很可能是去了距离震源比较近的旅游区,葛家人急得快崩溃了。心脏不好的葛老爷子当晚就住进了医院,还不安分地吼着“快过去那边找他”,总之是乱成一锅粥。葛为民听着葛妈妈在话筒的背景里抽泣着重复“没事就好”几个字,心里百味陈杂。从被救援出来到现在几乎已经一个星期,他有无数次可以对外通话的机会,向家里人报平安这麽重要的事,怎麽就一直没想起来呢?

好言安抚了家里人一通,又解释了一番现在的状况,总算可以心无牵挂地继续呆在这边。这两天程晓琳和葛为民轮流着照看高新,高新的情况稳定了很多,两个人就在休息的间隙聊聊天,多半是程晓琳讲,葛为民在一边听。

程晓琳问:“我爸和我妈还有高阿姨的事你知道吧?”

葛为民谨慎地说:“知道一些。”

程晓琳说:

“迟早都是一家人,我也没什麽好瞒你的。听说高阿姨和我爸当年爱得挺轰烈的,高阿姨为了我爸把家里人都得罪光了,随着我爸到异乡打拼,我爸却瞒着家里人,可能是怕家里人施压吧。我爸一开始是做货运夥计,经常往我外公的公司里送货──不知道怎麽的就有一次英雄救美救了我妈,我妈就看上他了。我外公後来也趁机跟他谈过几次话,觉得我爸挺有前途的,就想找他做上门女婿。我爸一开始还婉拒过,到最後不知道用的什麽手段,他挺厉害的,逼得我爸就范了,可能我爸自己也有点心动吧。听说高阿姨怀着我哥的时候上门找过他家人,根本没人承认她,她只好带着我哥过日子。我哥一直觉得他们是被抛弃了。”

“所以别看我哥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他挺没安全感的。”

程晓琳又说:

“後来我爸出了事,我妈躲乡下去了,我不肯跟着她,就留在我爸身边。当时我爸情况很糟糕,没空管我,基本都是我哥在照顾我,我们感情挺好的。我爸疯狂追求高阿姨那会高阿姨都躲外地去了,我哥也跟着去了,我也赖着我哥一块去。高阿姨怎麽都不肯跟我爸在一起,到现在都是。我哥那时情绪也不好,说他很怕和你也变成这样,一旦分手了,就算还爱着对方,也回不去了。你没看见他当时那模样,颓废得往店里一站能把客人全吓跑了,高阿姨只能打发他去做後台工作。”

“高阿姨站稳脚跟之後看见我哥那个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就张罗着给他相亲。我哥立马就急红了眼,大声嚷嚷着他谁也不要,就要小葛,还很神经地去订做了戒指套手上,说这辈子就被这个人套死了,谁说也没用。”

葛为民想起自己那段时间大概正跟一个又一个的相亲对象坐在饭馆里面对面的喝茶,平平和和地谈些你喜欢什麽我业余干点啥的话题,负罪感哗啦哗啦一个接一个浪头地劈头盖脸打来。

程晓琳摇了摇那头卷发,说:

“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内疚,觉得你欠我哥很多。”

葛为民看着她格外天真可爱的两个小酒窝,无语地翻了翻眼睛,你已经让我严重内疚良心不安了。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他,给他一个机会。你看看,人就这麽脆弱,要是他当初运气不好多几块天花板叠着砸下来,他两腿一蹬脖子一伸……”

“停!”葛为民气急败坏,“有你这麽咒自己哥哥的麽。”

程晓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很多事情过後後悔就来不及了嘛。看你还挺紧张我哥的,我就放心啦。我看看我哥去。”

随後小丫头大呼小叫的清脆声音就响彻整个医院:

“医生,医生,他醒了!我哥醒了!”

蜜糖年代(九十)

高新醒来之後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葛呢?”

第二句话是:“你没有事吧?”

趴在他床头的葛为民刚说了句“好着呢”,就看到他欣慰地闭上眼睛,大有再睡过去的趋势。好在他的眼睛闭了一会就又睁开了,声音带着点苦恼:

“不困,睡不着了。”

葛为民一个拳头砸到他枕头边上:

“靠,你都睡一个星期了,能困麽?”

医生过来做了检查後表示一切正常,病人正在稳步恢复中。除了手上吊的输液瓶,其余的管子都撤了,但人还是比较虚弱,仍然要密切留意观察。

高新像只温顺的大型宠物乖乖地趴在病床上,任医生翻来覆去的折腾,静静地听着关於自己身体情况的说明。等到医生护士都退出病房了,他才保持背部朝天的姿势扭过半个脖子,开始龇着牙齿凶神恶煞地发飙:

“两位祖宗,你们留在这里是干什麽?”

“你在地震里也困了十几个小时呢,不好好休息调养身子跑来这边干什麽?”

“还有你,学校里不用念书的吗?小丫头,你要是敢旷课我……唉哟!”

高新说到激动处还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没想到刚一起身就碰到了背部的伤处,又哀哀地跌回到床上。程晓琳没好气地摁着他的脑袋把他半边脖子扭回去对着枕头:

“你才是我祖宗呢,行行好,也不看自己伤得多重,我们不看着你早归西啦。安分点趴着吧。”

她噌地站起身来:

“好啦,你现在醒过来,我可算放心了。之前怕高阿姨担心,我一直没敢告诉她你受伤了进医院的事情呢,我这就去通个信。”

小姑娘蹬蹬蹬地就跑了出去,临走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葛为民一眼,葛为民哭笑不得:你冲我挤什麽眼睛啊。

病房里一下子又回复了清静。沈默中高新忽然把头埋在枕头里轻轻笑了笑,闷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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