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年代 下————秋池雨
秋池雨  发于:2010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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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葛,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也试过一次这样的。”

葛为民说:

“我记得。”

高新轻声说:“大概老天爷真的是看着的。”

“哈?”

“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扯了你的枕头垫在屁股底下,所以罚我替你挡了两次板子。”

葛为民黑线:

“这量刑也太重了吧。”

高新嘿嘿一乐,表情带着点得意:

“不重不重,你那枕头质量挺好的,又大又软又舒服,你不知道,後来你在宿舍里打我的时候我悄悄拿来垫屁股後面垫了好多回,你都没有发现……唉哟,小葛,你又打我!”

葛为民搁在他脑袋上的拳头使了点劲:

“打你怎麽了?有本事你再拿老子的枕头垫上啊!我告诉你,你再敢睡那麽长时间让老子伺候你,我还打你。”

高新艰难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阵,然後同时说:

“对不起。”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是彼此都明白。

对不起,让你替我担心了。

对不起,我让你受伤了。

就好像很多年前那个结束了元旦文艺汇演的深夜里,两个少年在病房里对望着,互道一声“谢谢你”,多少朦胧的温暖的复杂的暧昧的情感在空气中缱绻。葛为民想起就是在这一个晚上,这个义无反顾替他扛着钢板的男孩在他心目中变得与其他朋友不同起来,他想起之後两个人无数次在校园里并肩嬉闹,想起他在那间闷热的宿舍里对自己的表白,想起两个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葛为民望着此刻趴在床上别扭地扭着脖子看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觉得他是那麽的珍贵,他能够完好地趴在这里,能够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能够喊一声“小葛”,就已经什麽都不重要了。

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绪呼啦啦势如破竹地就占据了葛为民头脑里的所有回路,以至於葛为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些什麽的时候,他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吻上了冰凉而干燥的唇。

就这样嘴唇粘着嘴唇地持续了很久,葛为民才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退开。高新的反射弧显然比葛为民的还慢了一拍,葛为民看着他先是呆呆地半张着嘴巴,接着眉毛才开始慢慢地放松下来,弯起眼睛,嘴角向两边扯开,笑得神采飞扬,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葛为民发现自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这麽多年了,他还是最爱看高新这种笑容,有点傻气,却生动无比。

高新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葛为民,声音激动得有点结巴:

“小、小、小葛……”

葛为民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鼻子:

“什麽?”

“刚、刚、刚才那个……”

“给我忘了。”

高新“嘿嘿”笑了两声,又开始勾起一边嘴角摆出那种欠扁笑容:

“你在害羞。”

“闭嘴。”

“再来一次好不好?”

葛为民忍无可忍地拿起被子盖住他的头:

“你去死吧!”

蜜糖年代(九十一)

高新的病情刚一稳定到可以搭乘飞机就被送到了一家大型三甲医院治疗,医院离他和葛为民就读的中学不远,过了三条街再转一个弯就是。是高新妈妈的意思,毕竟是从出生起呆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水土比较适应,而且人脉关系也主要在这边,可以联系到经验丰富的优秀医生。

葛为民知道高新他妈要过来这边把高新接回去的时候心情极为紧张。这已经不是程晓琳那句半开玩笑的“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可以简单概括的。一个女人,独自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一个儿子,而这个她视若珍宝的儿子为了个男人失魂落魄,甚至分手之後也做个戒指戴上表示非君不娶,最後还替他扛着块掉下来的天花板差点丢了条小命,你想这个女人见到这个男人时有什麽想法?葛为民可以肯定,至少换了葛妈妈,铁定会抡着菜刀朝那个男人砍下去。

可惜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这一刀是没办法躲过去的了。高新妈妈过来的时候葛为民特地找了个借口躲出去,接着就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坐在病房外面的小凳子上等着挨高新妈妈那一刀。

门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葛为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挑漂亮气质高贵的中年妇女,容貌竟和他高二那年在病房门外看到的没多大改变,於是葛为民那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气势在高新妈妈强大的气场面前就瘪得更厉害了。出乎意料地是高新妈妈倒没有说什麽,只轻轻打量了他一眼,问:

“你就是葛为民吧?”

葛为民慌张又用力地点了下头。

“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吧?”

葛为民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高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那收拾好东西咱们就启程吧。”

葛为民愣了:

“哈?”

高妈妈大概是终於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破了功,忍不住笑了笑,说:

“你这孩子,我原来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比高新那傻小子精明很多的,怎麽也这麽愣。你家里人也在那边担心着你吧,你不跟着我们一块回去还呆这边干什麽?我包了机,快收拾收拾一起走吧。”

葛为民直到拎着两行李包跟着高新的病床走到飞机旁还觉得像被十万元彩票砸中似的回不过神来,这算是……不怪罪他的意思?

程晓琳咬着他耳朵悄悄地说:

“高阿姨是经过了多少事情的人,早看开了。当初我哥跟她坦白你们的事情时她就说了,他不想结婚她也不勉强,找个不爱的人结婚说不定更不幸,看看我爸就知道。但她说了,只给我哥五年时间,要麽把你追回来,两个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有什麽事她给挡着,要麽就把你忘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总之得有个伴,要是五年後我哥还那副死样子的话,他跟谁在一起过日子就得由她说了算。”

葛为民望向飞机另一头,正看见高妈妈有些笨拙地替高新掖着被子。之前从高新口里听到的高妈妈,是个忙於事业的女强人,连陪伴他的时间都少得可怜,现在看来,却是位深爱着孩子的开明母亲。像是接收到了葛为民的目光,她站起身走过这边,和葛为民一起望着舷窗外层层的云海,接着叹了一口气:

“其实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找个普通女孩成个幸福的家。”

葛为民有些不安地低下头,高妈妈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可他认死了你,我也没有办法。爱情这种东西,是最没有办法勉强的。”

像是想起了什麽,高妈妈凝神望了远处一阵,才转过头来,对葛为民说:

“所以如果你们还彼此相爱的话,就抛开以前的事情好好的相守吧。别等到像我和他爸似的,中间隔了太多误会和积怨,纵使仍然相爱也无法在一起了,才开始後悔。”

葛为民下意识地摸了摸衬衣袋口,在那里有一枚银色的刻着“G&G”字样的戒指,紧紧贴着跳动的心脏。他像是宣誓似地用手捂着那里,说:

“阿姨你放心,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会在离开他。”

高新趴在病床上睡着,程晓琳在旁边轻轻“切”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

“跟我们说有什麽用,有本事你趁我哥醒着的时候说啊。”

葛为民看着不远处那颗搁在枕头上的乱蓬蓬的脑袋,轻轻地勾起嘴角:

“我会的。”

蜜糖年代(九十二)

葛为民一回到家就被葛妈妈抱了个结结实实。五十多岁的葛妈妈佝偻着瘦小的背抽噎着:

“为民,你吓死爸妈了。”

葛为民转过头去,看到葛爸爸抿着唇,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都快浮了出来,却还是沉静地说:

“回来了就好。”

葛老爷子抖着胡子一遍遍地擦着客厅里的那张黑白照片,呢喃着说:

“孩子他奶奶,多谢你保佑。”

葛为民过去的几个星期都呆在震区,虽然亲眼目睹了城市的损毁程度和人员伤亡,但毕竟自己和高新都还算好好的,那些伤亡就多少显得有些遥远。而葛家人在没办法联系上葛为民的每个日夜里,不断地关注着电视上关于灾情的报道,触目皆是被山石压塌的公路,哀嚎惨叫的伤者,悲恸欲绝的亲属,一边暗自祈祷一边提心吊胆地查看着最新公布的遇难者名单,那份煎熬可想而知。

得知葛为民安然无恙,精力憔悴的葛家人才算放下一块心头大石。葛爸爸自己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最还是忍不住嘲笑葛妈妈:

“为民早打电话来说没事了,看你,还这麽不放心的样子。”

葛妈妈擦着眼睛说:

“一天没见着他,一天都还是不安稳,这下总算好了。”

葛为民眼眶有些湿润,用力搂住那个瘦小的身躯:

“对不起。”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麽对不起。你好好的,比什麽都好。”

傍晚葛爸爸葛妈妈张罗着要弄一餐丰盛的洗尘宴,早早就进了厨房。葛为民陪着葛老爷子在客厅里下棋。葛老爷子落下一子,轻轻感叹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我刚教你下棋的时候,你个子还没有茶几高呢,那小胖手都握不稳旗子。转眼我们家为民就成这麽大个俊小伙!

葛为民跟着笑笑:

“可不是麽。”

葛老爷子说:

“你小时候围棋下得挺好的,隔壁老刘都夸你有天赋,没准将来就是个国手。我们还把你送过去少年宫里的围棋班上课呢,不过後来你每回回来都哭,说又闷又辛苦又学不会,老师都表扬其他小朋友聪明,就没表扬你,我们後来想象就不让你遭这个罪了,多小的小孩子,干嘛把他送去讨骂啊。”

葛老爷子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

“你爷爷虽然老了,可不糊涂。我知道你这孩子心里藏着事,从去年底起你就有些不对劲。爷爷老了,不能帮你什麽,可是希望你明白,只要你过得开心,不论怎麽做,我们都支持你。像你当初要进大专,我心里是不乐意的,我孙子多聪明一人啊,再考一年什麽大学进不了。不过路是你自己选的,我支持,你看看,现在多出息一人。还有你说不结婚,我当然不同意,人谁不得找个伴过日子啊,我知道你大概心里有个人,或者你就没看上哪个姑娘,我当年结婚前还只瞅过你奶奶一眼呢,不也顺顺当当的几十年过下来了吗……嗯咳,扯远了,总之呢,你的决定,就算不理解,我也会支持。你也别憋着一口气不痛快就随便跑出去,这次我们原本想着让你散散心也好,没想到差点就……唉呀,真是上天保佑。”

“爷爷老了,你也别嫌我罗嗦,我就是想说,有什麽心事别藏着,和我,和你爸,和你妈商量都可以,我们一定支持你。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葛为民嗓子眼里堵得慌,最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厨房里葛妈妈在喊:

“为民,开饭罗,过来洗手。”

葛为民应了一声,起身过去帮葛妈妈的忙,走之前回头望了眼葛老爷子,老爷子整个儿陷在沙发里,腰杆都挺不直,满脸的皱纹,露出衣服外面的那截手臂像老树枝,脉络纵横的枯瘦,葛为民才头一回觉得,爷爷真的是老了。那个身板硬朗、能够在小时候一手举起他中气十足地笑着的人,真的是老了。

葛为民对他笑了笑,说:

“爷爷,谢谢您。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想了想又低头加了句:

“还有,对不起。”

葛老爷子笑得眯起的眼睛都快陷进皱纹里找不见了:

“这傻孩子,这有什麽好对不起的,快帮你妈开饭去吧。”

想要说对不起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大概这辈子,都只能欠这位老人的了。葛为民摸摸上衣的口袋,笑着转头:

“好,您等着。妈,我过来帮忙了。”

蜜糖年代(九十三)

葛为民到家的头几天几乎都在叔伯婶母邻居工友的亲切探问中度过。好不容易耳根清静了,却又到了该恢复上班的时候。葛为民的外调学习是从三月到六月,经过了地震、进医院陪护等事情,已经折腾到了五月底,外调的那家工厂干脆爽快放行,说回去了就不必再过来,反正学习期就满了,也不差那几天,还很大方地给了个优秀评定。葛为民极度怀疑是高新从中捣的鬼,不过看他趴在病床上哼哼叽叽的可怜样儿,葛为民也没好追究什麽。

相比起葛为民刚到家时的热闹和忙乱,高新那里却冷清得多。程晓琳被赶回了学校念书,高妈妈要照顾着外省的生意,不能总呆在这边,大多数时间就只有请的护工陪伴在身边。高新刚转医院的时候发过短信给葛为民,说自己情况良好,也请了护工在看护,让他好好休息,陪陪家里人,不要过来照顾自己。葛为民上班後第一次过去看他的时候,就看到挺高个子的一人恹恹地趴在床上,眉眼全耷拉着,等到葛为民走近了他才费劲地转过脖子来,眉毛慢慢扬起来,眼睛亮亮地放着光彩,勾着嘴角带点委屈地喊“小葛”,那一刻差点没把葛为民心疼死。之後葛为民就开始了以医院为家的生活,每天下班後就准点过来报到,自动自觉地当起孙子伺候着高大爷,把护工的活揽了一大半。

高新的家庭情况特殊,父母两边都没有亲戚过来探望,倒是葛家人过来看望过他。葛家老小都对儿子的救命恩人挺感激,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全家出动左手水果右手补品声势浩荡地杀进病房。一进去就看到高新趴在病床上还拿着个手机在交代工作的情景:“小陈,上个月的业绩报告,明天要给我……对,用邮件传过来……广告部C组的策划案不错,但是做得有些粗糙,你让他们回去再改进改进,对,我要看到市场调查和客户目标的具体内容……”

葛老爷子露出赞赏的目光:“你这个同学,人品好,有责任心,工作能力也强,真是难得。”

葛爸爸也说:“是呀,为民,你要跟人家好好学学。”

葛妈妈一边洗着水果一边感叹:“年纪轻轻的就独自打理那麽大一家公司了,真是了不起。”

送走了和高新相谈甚欢唠叨着这孩子真是青年才俊呀咱家为民都是都亏了你呀自己要多注意身体呀的一家人,葛为民转回病房,正撞着高新接第二通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的咆哮的声音隔着三米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话您一周前就说过了!!!!!连词组都一字不差的!而且後来您也交代过因为住院,所有事情移交吴副总全权负责了,怎麽又要想您汇报哇?您这不是耍我嘛!”

高新嘿嘿地讪笑:“那什麽,我不是养着病嘛,脑子一下糊涂了。小陈,你忙你的去啊,不打搅了。”

接着又转过头来一脸邀功的得意表情:“小葛,怎麽样?你家里人是不是对我印象特别好?”

葛为民黑线,哪有人这样自导自演的。明明知道这人还在康复中,却还是忍不住体内流窜的暴力因子一把把他的脑袋摁到枕头里:“好你个头!”

“唉哟……疼!”高新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幽幽地带着点委屈:“我也是想给他们留下好一点的印象。现在这个样子趴在床上,形象已经不高大了,如果再让他们觉得……就算他们只当我是你的普通同学,我也希望他们能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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