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到凌晨也无法睡著。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一如他这几年来的生活,却在前一晚,明明怀里还拥著一个人。顾远发觉他常常被自己的冲动摧毁得一无所有。10年前是这样,10後仍是这样。
他早该不是那个因为两家的暧昧不清而对肖崎飞避而不见的小男生。他也早该不是那个因为得不到肖崎飞的理解便轻言放弃的小男生。他打算与肖崎飞共同生活,就做好了要承受一切的准备。但是,他单方面的承受,却阻止不了一片镜子的破裂。顾远整夜眼望著天花板,感觉到一丝茫然。
第二天清早,不清楚是几点,顾远迈出自己的房间,路过客厅时,脚步戛然而止。
肖崎飞正披著一层毯子蜷缩地睡在沙发上。
顾远走了几步,想要将肖崎飞抱回自己的房间,但总是无法伸出手。他不想将肖崎飞再一次吓跑。所以,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绕著花园跑步,不知跑了几圈,汗水将背脊湿透,呼吸也有些喘,头脑得到些许的松解,但心里仍旧很沈。
顾远用手臂拭汗,走出花园的出口时,不期然地看到莫文凡正站在街边望著自己的方向。
"我也来晨练。"莫文凡走近他,解释了一句。
他点了点头,不愿多说,往回走。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莫文凡又忽然开口。
顾远停下了脚步,默不作声地等著他说话。
"昨天之前我原本以为你对老师很好。"莫文凡说了第一句话,顾远便已经猜出他的用意,"但结果应当对他好的人,却狠狠地伤了他。"
顾远闭了闭嘴,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我原不想夺人之好。"莫文凡又说,"但既然你对他不好,那麽我夺走也没关系了吧。"
顾远握了握拳头,没有说半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朝前走去。
莫文凡的话语和行为,都只是在对自己试探。他若有任何反应,都会间接地让肖崎飞难堪。所以,他没办法回应。
然而,他不回应,不代表他果真没有反应。只是这些反应,都是只能掐在心里慢慢熄灭的。
顾远回到家中时,肖崎飞已经醒过来。肖崎飞的脸上仍旧留有昨晚动过暴力的痕迹,且整个人的精神极其不振。顾远站在他身後时,肖崎飞正在下意识地伸手捶著自己的腰背,也许是昨晚睡在沙发不舒适的原因。但一察觉到顾远的存在,肖崎飞便迅速地走向了厨房。
在冰箱里拿了几片放置已久的面包,肖崎飞狼吞虎咽一般吃完,便急著要出门。
顾远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伸手拉住他。
"你的公文包没有带。"顾远低声说。
肖崎飞呆立了许久,随後哦了一声,挣开顾远的手转过身去。
顾远却将手放开,手指伸向肖崎飞,将肖崎飞唇角的几粒面包残屑抹了去。
肖崎飞此时的反应则不是之前那麽平淡,他几乎是立即将顾远的手挥开,眼睛也有些不悦地瞪了顾远一眼,随後跑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公文包便匆匆走掉。
顾远一没控制好自己,便是得到这样的下场。
肖崎飞仍旧会每晚回到家中,但这个家对於他的意义,似乎已不包括顾远。若非要说他为了某个人而回家,不如说成是为了莫文凡。莫文凡近些天很乖顺,夜间也没有再参与任何活动,并且似有些患病的迹象,常常令肖崎飞守在房间里照顾著。
而肖崎飞与顾远之间的冷战,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顾远找不到令肖崎飞回转心意的契机。他们即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面对与自己放进同一盘菜里的另一双筷子,也能够完全无视。从小时候开始,肖崎飞便很能够冷战。而直至如今,顾远也依旧不能知道怎样才能令肖崎飞开心。
顾远曾试图在肖崎飞兀自拿了碗筷进入厨房洗碗时,跟了进去,但他仍旧形同一个隐形人。他嚼在心里反复无数遍的道歉,也总是刚说出一个字便被一个背影硬生生地挡回去。
久而久之,顾远也生了疲惫之意。只是,每晚站在房间门口,望见沙发上的那个瘦小的身影,仍是会觉得心疼。
莫文凡因病住院,则是在这场冷战仍未消褪的时间。
顾远回到家时,家中已相当於人去楼空。肖崎飞的房间异常凌乱,仍保持著有人慌乱过的痕迹。顾远看时心里一惊,随後找遍了屋子,最後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见被压在电视遥控器下,一行歪斜著匆忙写下的字:
"文凡发病,我送他去医院。"
顾远有些松了口气。他坐在沙发上,拿著那张字条,反复看了许久。
看至最後,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肖崎飞终於主动向他"说"了话。他承认自己对待旁人的事过於冷漠,对莫文凡的病情,他也丝毫不关心。
但是,第二天,肖崎飞急匆匆地奔回家中,顾远却有些装模作样地上前问:"莫文凡现在怎麽样?"
"他,原本就胃不好,现在又有了并发症......"结果显示,顾远的多此一问完全在自讨苦吃。
"很严重?"顾远却仍继续问了下去。
"嗯,我已经通知了他的父母,但他的父母像是无动於衷。"肖崎飞露出有些焦急的神情,"怎麽会有这样的父母呢?"
"他住哪家医院?"顾远想了想,又问。
肖崎飞报出了医院的名字,随後又後知後觉地疑惑地望著他:"你问这个做什麽?"
"你一个人照顾他,会很辛苦吧。"顾远说,"我可以与你交换。"
顾远话说出口,便难以收回。更何况,他从肖崎飞的双眸里看到了惊喜的神色。
无论是否自作虐,顾远都觉得无所谓了。
但是,顾远没能够坚持多久。
莫文凡虽住院,脸色虽苍白,身上虽插著触目惊心的管子,但他仍是一个令顾远极难喜欢的人。
尤其在肖崎飞每送完汤水,离开医院後,莫文凡都要在顾远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一番。
医院里的空气长期混有消毒药水,以及各种人的痛苦呻吟声,在这种空气下,人的身心无法健康成长,顾远能够体会。自己的母亲也曾住在医院里一年,他能够理解病人常有的厌世的心情。因此,他没有打算像对待一个情敌一般,恶狠狠地反击莫文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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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失控在一个下午。
肖崎飞来探望莫文凡,问及莫文凡现在的病情。莫文凡眼瞅著洁白的墙壁许久,突然说了一句:"老师,我觉得很难受,在这里待得越来越难受......"
顾远站在一旁,看到肖崎飞立即显露出关切的神色,走到床边,一手搂住莫文凡的肩膀。
肖崎飞对莫文凡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所谓的朋友界限。这是顾远突然警醒到的一点。
却也是在此时,顾远忽然想起陈旭也死在医院里。陈旭死前,肖崎飞也曾时常陪伴。在肖崎飞心里,陈旭是一道伤。一道自己未能保全好,导致生命消亡的伤。也许,莫文凡只是肖崎飞想要治愈那道伤的一抹药而已。
但在顾远看来,莫文凡已将肖崎飞的那道伤生生地揭了起来。
顾远看著莫文凡一遍遍说著软弱的话,将身体全部倚靠在肖崎飞身上,寻求著安慰,他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你会没事的,不要想太多。"肖崎飞也不断地安慰著莫文凡。
"你也看到,我的父母都不管我了,就算我死的话,也没人会在乎的。"莫文凡垂著头,声音可怜地说。
"胡说!"肖崎飞立即大声说,"他们只是这几天没办法过来,很快就会......"
"不会。"莫文凡忽然截断肖崎飞的话,用力地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死,他们也不会来看我,这一点,我早就清楚。"
顾远发觉到肖崎飞因为焦虑,眼圈已经微红。
"老师。"莫文凡面朝著肖崎飞,忽然声音柔和下来,轻声说,"在我死之前,你要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顾远几乎没有意外地,看到肖崎飞点头。
然而,肖崎飞走出病房後,顾远却已有些按捺不住。
"以自己的弱点搏取同情,这就是你的手段?"顾远站在床头一侧,冷言冷语地说。
莫文凡仍脸色苍白,但脸上的表情已将软弱一扫而空,朝著顾远,些许挑衅地说:"你也看到,老师也吃我这套,不是吗?"
顾远冷哼了一声,随後声音有些严厉地说:"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死这个字。"
"哦?"莫文凡露出惊异的表情,却完全像在恶作剧,"老师很能理解我呀,听见我可能会死,他都快哭了。"
顾远忍了一瞬,却未能忍住。当他伸拳头挥向这个卧病在床的比自己年小的男生时,他有一丝的理智,因此拳头只擦过男生的嘴侧。莫文凡的头猛地向後仰,撞上医院坚固的铁床,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他听见身後传来一声惊叫,随後他被推倒。肖崎飞冲上前来拼命扶起莫文凡,而莫文凡紧闭著双眼,似已失去神智一般。床头的呼叫铃被拉响,戴著白色口罩的医护人员姿势严谨地将莫文凡扛上了另一张床上,并且迅速地运走。这些场景之中,顾远都像被隔离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25
顾远并非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高二之时,他曾被唐冕污陷多次。因为打球而玩到一起的唐冕,虽然一直对他而言并不算要好的朋友,但至少是同一个篮球队的队友。顾远与唐冕的来往一开始却与肖崎飞有关。唐冕生日当天,原想邀肖崎飞同去,是他硬将唐冕拖走。顾远不希望肖崎飞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喜怒难形於色的唐冕,是越接近便越无法了解的人。後来唐冕在篮球队里散播谣言,令他变得寡不敌众,在球赛中也缺乏了合作的球员,其实他并不讶异。甚至,唐冕将一宗校外斗殴事件的主谋推到了他的头顶。顾远原本一直以为唐冕只是妄想将自己逼离篮球队。但是,在同一天,顾远得知了自己的父亲身陷入官员报复的事件中。
父亲接收了一起官员贪污的案件,这一件事情并未瞒著家里,顾远也曾偶尔耳闻到。顾远曾在唐冕的家中遇见唐冕的父亲,察觉到对方眼熟,直至那场生日会临近末尾,他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唐父的官员身份。父亲将官员的案件仔细审理,甚至将他提交到了法庭,但案件最终被官员的势力压下。父亲所有的准备都没能够实践於行动,却遭受到狠狠的报复。父亲的事务所被砸毁,甚至被吊销律师执照。父亲回到起点,甚至被挤压到地平线以下的位置,而那段时间,顾远又遭遇到退学,之後,是母亲的癌症被爆发。
顾远发觉报复自己父亲的人即是唐父,却为时已晚。他曾在离校之前潜入唐家,他只是想帮助父亲,哪怕只是让父亲恢复牌照。但他没有得手。这是他做过的惟一一件冲动的事。至今他也没有後悔。即使这件事直接令他被学校劝退。
之後留下肖崎飞一人,才使他真正感觉後悔。他直至现在,也无法知道那一年中肖崎飞与唐冕之间发生过什麽。
而顾远曾被肖崎飞误解过的事情,他直至现在,也并不知道肖崎飞是否已知道真相。
似乎,真相是什麽已不再重要。顾远望见肖崎飞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做出什麽努力都会白费。
肖崎飞守在急救室门口,焦虑的神色溢於言表,但顾远对他而言仿佛空气。
顾远朝他解释过一句:"我并没有打伤他,他只是自己撞到床柱。"
肖崎飞当时望了他一眼,眼神里半分感情也没有,只存在著几分厌恶。那几分厌恶令顾远住了嘴。
紧接著,顾远望见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询问谁是莫文凡的亲人。
医生说:"需要有人签写莫文凡的病危通知单。"
顾远望著肖崎飞的表情几近崩溃,随即肖崎飞慌急地奔去拨打电话给莫文凡的父母。不知过了多久,肖崎飞一直向医生苦苦哀求,直至莫文凡的父母赶到。
之後发生的事情,顾远便不再知道。
顾远没办法一直守在医院中,他身上仍有工作。他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便离开了医院。他即使继续留在医院里,却除了能让肖崎飞对他误解得越来越深,没有丝毫作用。
顾远感觉,他就是含在肖崎飞眼睛里的一粒沙子。
顾远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处於走神的状态。与客户洽谈的商务电话也进行得不太顺利,因此,他只得将工作暂时告停,站在公司硕大的屏风前发呆。
蒋华菲走到他身侧,将咖啡递到他面前时,他还处於怔愣之间,甚至下意识地手臂一挥,几乎使她手中的咖啡倾倒。
咖啡从杯口泼出几滴溅到蒋华菲洁白的工作套装之上。顾远回过神来,连声道歉。
"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蒋华菲却安抚地一笑,摆了摆手说,"而且,这点污迹也不碍事。"
顾远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随後伸手掐了掐眉心。
"怎麽了?看起来你心事重重。"蒋华菲适时地说著温言煦语,"要不要陪我去楼下咖啡厅坐一坐?"
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分明是想要陪他缓解愁绪,却将主动权交给了他。
顾远无法拒绝。事实上,他的确想要听另一种声音。让另一种声音将他脑袋中纠结不散的事情挥开。
蒋华菲坐在他对面,时不时地望著窗外,因为某些路过的人而微笑,朝他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转过头来望著他的眼神,也温柔如水。
顾远顺著她的话题而说上几句,但情绪一直无法提升。
"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将你心烦的事情告诉我呢?"蒋华菲终於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顾远察觉对方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关心,他却有些警醒。
顾远摇了摇头,说:"只是私事上出了问题。"
"私事?"蒋华菲微笑著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据我所知,你在和一个人同住,但是并没有女朋友。"
顾远诧异地抬了抬眼,微微颌首:"对。"
"所谓的私事,是指与你同住的那个男人吗?"蒋华菲又问。
顾远沈默了许久,却说出了真话:"是我喜欢的人。"
蒋华菲的表情没有再完美无缺,她明显地吃了一惊。
"他最近......不能原谅我。"顾远声音低沈地说,"因为我做了令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蒋华菲定了定神,才语气平稳地说出:"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人,没有什麽是不能谅解的。"
"不。"顾远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他喜欢我。并且,我甚至觉得......他恨我。"
"恨?"蒋华菲讶异地反问,"这个字实在太严重,你是不是给了自己太大的包袱?"
是包袱吗?但他明显感觉不是。给了自己太大包袱的人是肖崎飞。而在这个包袱上增添重担的人是他。顾远抿紧唇,没有回答。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是单身,并且没有喜欢的人。"蒋华菲忽然故作轻松地一笑,表白的语句也故作轻松地说了出来,"所以,我一直在试探你,不知你是否明白。"
顾远抬眼凝视了她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
蒋华菲偏头一笑,耸了耸肩:"可惜我几乎探听了你的所有消息,却惟独漏过了你喜欢的人。"
顾远没有出声。
"其实我不觉得我就此输了。"蒋华菲继续说,"你和她并没有作情侣吧?甚至,她没有接受你。"
顾远的眉头微一皱。
"我知道,单恋不会是长久的。更何况,她带给你的感觉并不美好。"蒋华菲大胆地作出假设,"你也许会很快就心累,想要放弃。"
顾远不置可否。
"到了那时,你不妨考虑到我的存在。"蒋华菲一笑,大方明朗的一笑,将这个话题轻松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