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名侍卫这时方才回过神来,其中两人身形一闪,已挡在了大门口处,另外两人纵身扑近前来,同时伸臂抓向慕忆的肩头,出手如电,果然俱是少见的一流高手。
慕忆微微皱眉,突然停步不前,只是用脚在地上轻轻一跺,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原本平实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骤然间竟象水波一样动荡起来。那几个侍卫措不及防之下,立足不稳,顿时向外飞跌了出去。
慕忆却陡然加快脚步,一闪身间,已出了殿门,双臂一展,身影霎时腾空而起,犹如飞鸟般轻盈地掠过高高的宫墙,头也不回地绝然而去。
待殿中众人定下神来追出来的时候,眼中只见碧蓝的天空衬着高大的红墙和金色的琉璃瓦,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明烨帝负手而立,默默地注视着慕忆消失的方向,有倾,才慢慢回过头来看向明郁,虽然没有开口,明郁却已从他冷冷的目光中读出了这样一句问话,“十天?现在你还这样有把握吗?!”
明郁低头不语,心下亦是一派茫然。不知怎的,却于茫然之中又似乎隐隐泛起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欣慰之意……
破印(8)
两天后的下午,亲王府的书斋中。
明郁一筹莫展地坐在桌旁,望着对面尤在沉吟不语的洛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乃是神人,能否帮我找出他的下落?”
洛寒微微苦笑,摇摇头道,“我哪里算得上什么‘神人’,王爷休要再取笑我啦,”说话间,已把目光投向窗外。
秋日的午后,连阳光仿佛也有了些凉意,庭院中的那棵梧桐树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偶尔飘落下来一两片树叶,景象竟有些萧瑟凄凉。
半晌,洛寒才长叹一声,开口道,“他的灵力现在已经恢复了大半,我也无法感知到他的所在。”
明郁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之色,脱口道,“这样说来,咱们根本不可能在五天之内找到他啦!再说,他也可能已经离开京城回到塞外去了……”
洛寒轻轻摇头,“这个王爷倒不必担心,我可以感应到他此刻还在京城之中,不过具体方位就不清楚了。”
明郁眼神一亮,随即颓然道,“诺大个京城,一时半会儿却又到哪里去找人?”
洛寒微微一笑,“想来依他那样的形貌,应该不会随便投身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之中。算来只有苏府老宅可以供其容身……”
明郁插嘴道,“这点我也想到了,早派小六儿去那里守着了,如果他现身,小六儿就算不能将他带来,至少也会传来消息的。”
这回连洛寒也皱起眉来,低声叹道,“这可难了,除了苏府老宅,我倒真想不出他那样孤傲的性子,平日里还会有什么别的去处……”他的话未说完,明郁突然心里一动,抬头瞪视着他,呼吸不觉间已急促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还有一个地方,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是他曾经去过的!”……
京西的大弘愿寺,一如数年前那样高大雄伟,香火鼎盛。
明郁故意避开正门,匆匆向着寺后的那个小山坡走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天地俱笼罩在一片轻柔的暮色之中。
明郁一路急行,越接近那个地方,脚步却越是踟蹰起来,心中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也越发强烈了……
刚一转过山角,他突然间就呆住了——像做梦一样,秋日的微风里,那小亭中竟真的静默地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侧身低头望着山谷中飘渺的雾岚。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感觉,就宛如数年前那个蝉吟声中的雾黄昏重又在他面前出现!
“阿蛮?”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像生怕惊破了这美妙的梦境。风吹岚雾,轻轻飘过,突然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慕忆闻声缓缓转过脸,于暮色苍茫中向他望来……
直到来至亭中,坐在了慕忆的对面,明郁还是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他怔了半晌,忽然冲口而出了一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慕忆注目山间徐徐流动的雾岚,良久才轻声道,“我是要走的。不过须等此间事了之后。”
明郁心里莫名地动了一动,低声问道,“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令你放不下的事情?”
慕忆无语,眼中闪过寂寥伤感之色,缓缓道,“我已经恳请这里的住持大师为我苏家一门作一场大的法事,好让他们的亡灵早日得到解脱。”
明郁点点头,忍不住追问道,“之后呢?你又要去哪里?回塞外吗?”
慕忆轻轻摇头,“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何况经此一场变故,我心已冷,也许注定要漂泊一生,浪迹天涯了……”
明郁望着他寂然的神情,心里一痛,脱口道,“为什么要如此自暴自弃?你的那些志向呢,我不相信你从小就打算着这样渡过此生!”
慕忆默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也许做人从来就是身不由己……世间的变化何其之快,我的那些个志向,哼,不提也罢!”
明郁沉默,半晌才迟疑道,“阿蛮,有一句话,我还是想要跟你说……”
慕忆转过脸来看着他,眼中光芒闪动,似乎有些期待,又似乎充满了忧伤。
明郁竟不敢同他对视,只是注目远方的残阳,缓缓道,“以你现在的本领,本不该埋没于碌碌红尘之中,如果你肯援手,所有大澈的子民都会感激你的!”
慕忆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眼中的神采却黯淡下来,仿佛连脸上的笑容也是苍白的,良久才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要我答应你皇兄的要求?”
明郁自觉一颗心正缓慢地向下沉去,口中却仍坚决地道,“不错。否则,纵使你再有本领,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慕忆低头无语,半晌,才低低的、涩涩的笑了。
明郁可以明显感觉到片刻前还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种淡淡的温馨正在迅速消失,转瞬已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只听慕忆淡淡开口道,“是呀,我怎么竟然忘记了,你的身份是大澈王朝的正牌王爷呢……”声音于冷淡之中透出一丝嘲讽之意,随即缓缓站起,转身背对着他,冷冷道,“不过王爷也许听过这样一句话,‘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你尽可命人来抓我杀我,但我的主意却不会改变。”片刻后,见明郁依然毫无动静,便冷然道,“王爷若是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告辞了。”言罢,迈步就欲出亭而去。
明郁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涩声道,“阿蛮,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强人所难,对不起!”
慕忆浑身一震,挥袖甩开了他的手,脚下却没有再向外移动。
明郁尴尬地收回手来,苦笑道,“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会强留。明天中午,我带上小六儿,还有洛寒,一起在‘福聚楼’为你饯行好吗?”
慕忆冷着脸,没有任何表示。
明郁退后一步,低声道,“就这么说定了。无论你来与不来,我们都会在那里等你!”说罢,不再看他一眼,当先转身出亭,踏着渐渐深浓起来的暮色,一路无语离去……
破印(9)
“福聚楼”地处闹市之中,楼高三层,飞檐画栋,气派异常。朝南的一遛雅间正好临着京城中最大的那条通衢大道,街两旁商铺林立,人流不息。
三楼上那间视线最好的雅座早已被人包下。此刻,屋中正围桌坐了三个人,另有一人在旁侍立,却静悄悄地不闻半点声息。
桌上各色菜肴丰盛异常,桌旁的几人却都没有动筷子,气氛竟显得有些压抑。
良久,依旧是一身青衫的洛寒微微一笑,首先打破了沉寂,“今天说好了是为慕忆饯行的,王爷特地备下了几坛上好的‘醉颜红’,咱们不妨放开怀抱,痛痛快快地谋它个一醉如何?”
明郁亦展颜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随即向一旁的小六儿招了招手,“来,你也入坐。今天在这里一概不论尊卑,大家都是朋友。”
小六儿微一迟疑,便也拉过椅子坐了下来,看向沉默不语的慕忆,勉强一笑,举杯相邀道,“阿蛮,无论你今后去向哪里,我都预祝你一路顺风。”说罢,先自一饮而尽。
慕忆眼光中现出感动之色,点头道,“小六哥,这诺大的京城里只有你才是真心待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我。好,就为这个,我今天就陪你干了这一坛!”口中说着,已站起身来,随手取过一只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对着嘴直灌了下去。
其余三人都有些愕然。小六儿看了一眼苦笑无语的明郁,忍不住开口解释道,“阿蛮,不是这样的,其实王爷他……”
明郁却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向洛寒举了举杯道,“好,我与先生也陪你们喝了这杯。”
洛寒也一同饮了,放下杯子,微微一笑,若不在意地叉开话题道,“我这几年也算是个闲人,借机游历了整个大澈的疆土,本待借此一舒胸怀,不想一路所见尽是满目凄凉苍荒的景象!”他目光一转,见几人都抬眼看向自己,便又发出一声长叹,“北方已连续三年大旱,南方又是洪涝成灾,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百姓拖儿带女,流离失所!就连我这向来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也不由心生不忍……”一席话说得异常动情,在座几人互相望了一眼,明郁脸上现出忧戚之色,一言不发地斟满酒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慕忆静静看向洛寒,因酒气升腾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冷笑,似已猜到他此番话的用意,却没有出言打断他。
洛寒却不看他,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忧思之中,半晌才低声叹道,“若光是天灾也还罢了,如今西面‘回鹘’强大,虎视眈眈;皇帝自五年前那件震动九天的宫闱之变后就一蹶不振,朝中政事皆由太后那般外戚党把持着,若是长此以往,不是我危言耸听,只怕这轰轰烈烈了几百年的大澈皇朝终有一日要毁于一旦!”此言一出,人人脸上变色,明郁更是情不自禁握紧双拳,眼中闪动着苦涩郁愤的光芒。
洛寒突然抬头直视着慕忆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这一路东来,所见所闻应也不少,请问我可有言过其实之处?”
慕忆的眼神仿佛有片刻的恍惚,有倾才轻声道,“没有。”
洛寒毫不放松,又逼问了一句,“那么依你看来,现今的大澈皇朝是否可算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慕忆不答。
洛寒蓦地加重了语气,声音中已透出责备之意,“我还要请问一句,作为星华君的后人,是否应该担起世代守护大澈的责任?!”
慕忆一震,眼中刹那间闪过寒冽的光芒,静静地盯着洛寒的脸,半晌才冷冷道,“先生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不知你还知道点儿别的什么?”
洛寒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着,沉声道,“在下还知道,你的先祖星华君一定不愿意看到今天这样一个局面!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后人竟眼睁睁地看着大澈皇朝风雨飘摇、百姓流离失所,却因一己之私而不闻不问,袖手旁观,不知他将作何感想?……只怕会痛心疾首吧!”
慕忆低头不语。
良久,他缓缓起身来至窗前,背对几人站着,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在他身上洒下密密的影子,骤然望去,竟有如一重重黑色的锁链缠绕在他的身上,而他年轻而凝秀的脸上流露出的却只有无尽的孤寂和彷徨。
房中一时静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楼下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之声,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成群的百姓,不一刻便将道路两旁占满,你拥我挤地望向正南方的大路。
座中三人闻声不由都起身来到窗旁向外张望。
没过多久,远远传来的几声鞭响劈开了街面的嘈杂。
大道旁的人们忽然乱了起来,隐隐听到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破印(10)
不一会儿,路的尽头慢慢过来了一列黑沉沉的队伍,如云的幡旗遮蔽了阳光,一时间天色竟也有些昏暗起来。
只见两列戎装整齐的军士骑在马上,押送着中间一队长长的四马拉着的大车,远远望不到头,怕没有三四十辆?每辆车上都坐了大约二三十个男女幼童,年龄都在十岁左右,身穿大红吉服,衬着白肤黑发,耀眼夺目已极。
但细看那些童男童女的脸上却殊无欢容,竟都是一脸或木然、或哀怨、甚或是惊恐的表情,有的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此时,也不知何人带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叫,“我那可怜的孩子呀!”随即街道两旁的百姓之中便响起了一片压抑着的哭叫声,那样凄惨绝望,有如生离死别一般,令人闻之鼻酸。其中有几个妇人便欲冲向道中,却被旁边的众人强行拉住,另有几人刚哭了几声,便身子一软,竟已昏厥了过去。
那些车中的童子见此情景,也开始骚动起来,有些张口欲叫,却发不出声音来;有些想起身找寻亲人,但还未站起,就又被迫坐了下去,原来竟是每人脖子上都被套了一个钢制的项圈,将每辆车上的几十人穿成了一串,完全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自由。
慕忆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仿佛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这种惨事发生,许久才回头看向其余三人,见他们都是默然观看,虽然面有不忍之色,却都似无意阻拦,不禁脱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人都沉默。最后还是明郁低声答道,“这八百名童男童女是要送到‘鬼神渊’的‘幻天阁’中去的,为的是请求‘幻天阁’主人厉天师能够答应作法为大澈祈雨。”
“‘鬼神渊’?‘幻天阁’?那是什么地方?他们又要这么多童男童女做什么?”
这次回答慕忆的是洛寒,“那‘幻天阁’主人叫做厉焕天,算得上是当今的一位奇人异士,法术极为高强,被人尊称为‘厉天师’。他所居的‘鬼神渊’虽然地处在大澈境内,却可以不受地方管辖。厉焕天平生收有三名弟子,老大祝离,老二邢越,老三莫胤,修为均极了得,但因平日横行无忌,作恶多端,世人私下皆以‘幻天三魔’呼之。至于这些进贡的童男童女,都会被他们当作炼术的炉鼎,吸取他们体内最纯正的真元,用以修炼一种极为邪恶的法术!大澈皇朝连续三年干旱无雨,为了祈雨才不得不向厉天师求助,被迫答应他的要求进献童子,前年是三百,去年是五百,今年已涨到八百名,却无一例外的有去无回!”顿了顿,又涩声道,“可恨那厉焕天收了贡品,也只是于每年降雨大半天,雨势大小还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而定,于这样严重的旱情无疑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当真欺人太甚!”
慕忆怔怔地听着,一脸惊怒之色,转而盯着明郁问道,“你们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作恶?!”
明郁不敢看他烈火般燃烧着的双眸,垂下眼帘,涩声道,“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因为这三年天灾不断,皇兄已经连下了三道罪己诏书向全天下的臣民交代!你让他还能怎么办?要是再阻拦天师祈雨,岂非要被天下人的吐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