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自己心事的时候,车身忽然一顿,接着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王爷,到了。”
慕忆仿佛被这个熟悉的声音自沉思中惊醒,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车帘一挑,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果然现出了小六儿那张清朗俊气的脸庞来。他目光无声地投注在慕忆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之色,随即注意到了他手脚上所缚的粗大沉重的镣铐,眼中猛地闪过震惊心疼的神色,勉强压抑着愤怒的情绪,低声道,“请下车吧。”
慕忆朝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拖动铁链当先走了出去,明郁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下来。
夜色下的苏府处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更显得荒凉破败。
三人在微明的月色里,借着小六儿手中所提的一盏风灯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原来苏府中内堂的位置处时,慕忆突然停住了脚步。
月色凄清,映在内堂的墙上地上,泛着清冷惨白的光。
慕忆一动不动地立于夜色里、月光下,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凄然微笑,半晌,忽然嘴唇微动,似乎喃喃念了些什么,片刻后,前方数尺远近的地方突如其来地弥漫起一阵雾气,而且在迅速变浓,突然间,雾气之中毫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并不很大的屋子,漆黑的墙壁上,两扇镶着金边的房门紧闭着。随着它的骤然出现,四周的空气中仿佛有气流无声地涌动起来,带动三人的衣襟不住飞扬,连天上的月色也在瞬间暗了一暗!
明郁和小六儿都被这诡异的情景震得呆住了,情不自禁向后倒退了几步,心脏顿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慕忆却依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衣袂当风,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鬼魅般出现的屋子,月光映在他清丽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睛在瞬间闪出的竟然是一种几近妖异的光芒!只见他唇边掠过一个飘忽的微笑,突然向前走了几步,缓缓伸出手去推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扇房门竟然应声而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房门洞开的同时,从门内扑面而出一股阴凉清冷的气息,吹得慕忆衣发微微向后扬起,他却毫不迟疑地迈步走入了门里。
随着他的进入,那两扇房门便又无声无息地关闭了起来。
小六儿首先反应过来,脱口叫了声,“阿蛮!”就要冲向那扇刚刚关闭的房门,却被旁边的明郁一把抓住,低声命令道,“别乱动!”对上小六儿投来的迷惑不解的眼神,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以后会有很多事情,他都必须要去独自面对,你和我一样爱莫能助!”
破印(5)
慕忆此刻正置身于那个幽暗的密室当中。
这间密室并不象它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小,相反内部空间很大,但除了正中央供着的一处神龛之外,四下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显得格外空旷。不知从何处投下来的一束柔和的光线笼罩在那处神龛之上,慕忆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了过去。
只见神龛中供着的是一具两尺来高的雕像,质地非金非玉,颜色是一种淡淡的明黄,显得异常柔和优雅。雕像所刻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星冠羽服,容貌清雅凝秀,目光微微下垂,仿佛正在注视着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唇角边挂着一丝悲悯的笑意。他的身后还刻着一只展翅凌空的大鸟,鸾头凤尾,色如烈火,扬首挺胸,仪态傲岸,一双漆黑如珠的眼睛熠熠闪光,竟似已有了生命,正欲搏击长空,翱翔于九天之上!
慕忆的眼光久久注视着神龛中的雕像,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有种异常熟悉亲切的感觉,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来至神龛前跪倒在地,深深拜了下去。
就在他拜下去的那一刻,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慕忆一惊,脱口唤道,“父亲!”随即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但身旁依然空荡寥落,哪有半个人影?
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带着一种深深的疼爱之情,柔声道,“慕忆我儿,你不要找啦,为父早在五年前就已形神俱散,现在同你说话的只不过是我临死之前有意留下来的一缕魂魄,托庇于这间密室之中,暂得不散,不过这密室被开启后也将消散无踪……”
慕忆茫然无措,眼中泪光闪闪,哽咽道,“父亲,不要!姐姐走了,你也走了,为什么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
那声音又发出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缓缓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不过事已如此,你就必须坚强起来,咱们苏家现在就只剩下了你一个人,有许多未了之事还需要你去完成呢!……来,好孩子,擦干眼泪,听为父把咱们苏家祖传的秘密告诉你。”说到这里,那声音微微停顿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之中,然后才接着道,“咱们苏家的祖先不是凡人。古籍《山海经》中曾用优美的文字描述过谷神后稷的所葬之地: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而咱们就是那神鸟鸾凤的后裔。咱们的先祖具有两重身,既可为人形,亦可幻化为神鸟,男子为鸾,女子为凤,逍遥自由,搏击长空,法力广大。直至数百年前,有一位先祖‘星华君’,就是现在神龛之中所供奉的那位先人,他在强行修习一种强大的法术时受伤坠入凡间,被当时的一个叫作‘明澈’的青年所救,两人性情相投,遂成莫逆。星华君知道明澈少有大志,意欲争霸天下,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便以自身的幻术法力协助他东征西讨,转战南北,出生入死,始终相随,终于共同打下了一片江山,定国号为‘大澈’,其后星华君又助这位‘大澈’的开国之君拓宽疆土,巩固霸业,荣辱不计。明澈帝感其恩德,慕其才干,爱其为人,登基后即于国中为星华君专设‘大妃’之位,地位超然独特,亦是大澈国的第一法师,每遇国中有祭祀等大的法事,必由其执掌,还特于宫中修建名为‘崇华殿’的行宫供他居住。星华君不慕荣华,本待功成身退,然而在多年征战中已几乎将本身的灵力消耗殆尽,又因擅自参与凡间之事而不容于族人,只得退居于‘崇华殿’中静养。
其后他这一脉便在此地流传下来,逐渐与大澈国人通婚,数代之后血统已经不纯,法力灵气也大大降低,不复当日盛况,但家族禀承祖先星华君的遗命,始终世世代代守护着大澈皇朝。直到我爷爷的那一辈上,苏家人丁渐渐单薄起来,到了为父这一代已经连续三代单传,渐至式微。
为父曾经为此专门占卜过,得知我这一生只能生育两个子女,而且命定将为大澈皇朝传宗接代。当你姐姐降生时,为父便已决定将她嫁入宫中,去完成咱们苏家为大澈传宗接代的使命;而你,我的第二个孩子,也将是我苏家这一辈的唯一传人……为父本以为这一切已经是安排妥当的事了,哪知命运却跟我苏家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就在你母亲怀上你的那一年,我竟然占卜出她肚子里怀的居然还是一个女孩儿!那岂非就预示着我苏家将于我这一代绝后?我岂不要成为苏家的罪人?为父当时没有其他办法,与你母亲商量后,只有动用一个古老的法术强行将她肚子里的孩子改变了性别,代价就是我们夫妻都将为此减去三十年的阳寿!不过只要能亲眼看见你的出世,看见咱们苏家不会自我这一代断绝,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吧!但……最终我才明白,纵然具有广大无边的法力,一切也都赶不上命运诡异的轮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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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自十五岁入宫为妃,与皇帝明烨恩爱非常,也曾令为父老怀大慰,哪知她竟数载未有所出,为父心中忐忑不安,隐隐预感到因为我的自作主张,擅改天意,咱们苏家可能就要大祸临头了……果然!直至数载之后,我才发现你姐姐竟然不能生养,难道那为大澈皇朝传宗接代的使命竟然是应验在原本是个女孩儿的你的身上?而为了家族的传衍,你却已经被我改变了性别!在得知这一切原委的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原来我才是个罪人,是这一切罪孽的始作俑者,我既对不起先祖守护大澈皇朝的嘱托,也对不起苏家的历代先人,我真是……百死莫赎!
后来,经过数月的内心挣扎,为父终于决定动用‘焚巫’之术来消除你姐姐发下的那个恶毒的‘血咒’,好让明烨帝可以同其他嫔妃生下子嗣,为大澈皇朝传宗接代。
所以,慕忆呀,咱们苏家人的死全是为了赎回为父和你姐姐违抝天意的所为,是遭到了天谴!你千万不要为此心怀仇恨,甚至试图报复,那样的仇恨是一种心魔,是会影响到你今后的修行的一种业障。
我的孩子,你是咱们苏家几世难见的具有灵体之人,生来就拥有奇异的法力,只要勤加修炼,应该在有生之年便可呼风唤雨,甚至驾驭灵兽。为父知道你的性子,原本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普通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就足够了,我也不愿意让你背负起守护大澈皇朝的沉重使命,那样你可能一辈子也无法解脱。但请你一定要答应为父,如果大澈有难,作为苏家的唯一后人,你绝不可以袖手旁观,坐视不管!慕忆,这就是为父对你的唯一一个要求,你能答应我吗?!”
黑暗中,慕忆无言地跪在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当东方现出第一缕曙光的时候,不仅小六儿,连明郁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就在这时,密室的两扇门突然无声地向外打开,一身黑衣,面色苍白的慕忆静静地走了出来。
明郁愕然地望着他,只不过一夜未见,慕忆给他的感觉却已截然不同!明明是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张脸,但此刻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遗世独立、落落寡合的气质——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却尊贵得犹如一尊神只。
小六儿似乎也感知到了他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微妙的变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声惊“咦”。
慕忆闻声抬眼向他两人看了一眼,口唇微动,仿佛默默诵念了一句什么,那个神秘的小屋便随着一道骤然闪过的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未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样,而他身后依然只是冷寂残破的苏府中堂。
他没有理会明郁两人惊异的神情,只回手轻轻一抖,原本缠绕在他手脚腕处的那些粗黑的铁镣竟然寸寸断裂,散落在他的脚下。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初升的朝阳静静而立——有风吹来,轻轻拂动他的衣袂发丝,晨光将他的侧影轻盈地勾勒出来,美得恍如天人。
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咱们走吧。”
明郁还未说话,小六儿已冲口而出道,“阿蛮,你既已脱困,干吗还要回去?”
慕忆没有回头,只淡然道,“我就是再不晓事,也知道带我出宫要担着多大的干系……我若就这么走了,你们又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明郁心里一暖,口中却道,“你不必为此顾忌。如果想走,我决不会拦你!”
慕忆闻言,回首望了他一眼,缓缓摇头,“也不全是为你。还有些话,我必须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才行。”随即不待他俩再开口,已当先迈步向府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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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东暖阁中。
纹龙盘凤的青铜香炉里燃着龙诞香,青烟袅袅,散发出一种清雅悠远的味道。
明烨帝坐于书案后,已换去了朝服,正抬眼静静地打量着立于面前的明郁和慕忆,嘴角微微上翘,略显疲倦的脸上似有几分欣然之色。
终于,他的目光凝定在慕忆身上,缓缓开口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慕忆一直微低着头,闻言抬眼看向他,脸色依旧漠然,目光中却闪过复杂之极的神色,有倾,轻轻点了点头。
明烨帝将他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低低叹了口气,苦笑道,“怎么?你……还是不肯原谅?”
慕忆静了良久,才寂然道,“不是原不原谅的事。原谅伤害过我的人,并不表示我没有受过伤。”顿了顿,又道,“何况整件事情还是我们苏家对不起你们大澈,陛下本就不必要求我原谅什么……”
明烨帝目光一闪,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你姐姐的事,唉……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慕忆眼中现出痛楚空茫的神情,咬紧嘴唇,半晌才低声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同陛下把话当面说清楚的。”
“好,你说。”
慕忆又静了片刻,才轻声道,“以前的事,的确是我们苏家的错,我又曾经一心想要刺杀陛下,所以无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都悉听尊便,我是不会反抗的。”
明烨帝微笑,“你真的打算随朕如何处置?”
慕忆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烨帝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那好,朕要你留下来帮我!”
慕忆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愕然地望着他。
明烨帝苍白的脸上现出压抑着的兴奋之色,沉声道,“只要你愿意,朕可以封你为当朝的‘大妃’,给你无上的权力、无比的尊荣和享不尽的富贵,总之是天下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你只需凭借你的法力和本领帮助朕,咱们一起来振兴大澈皇朝!”他的声音在空大的房间里回响着,充满了一种奇异的煽动力。
慕忆微微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明烨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那映在淡淡天光里的容颜有种极为清丽冷寂的轮廓,眉宇间却透出一种坚决的神情,虽然没有开口回答,却似已说出了他所有想说的话:他不要权势富贵,也不要被人利用,不要所有的牵扯与羁绊,他只想要……自由。
偌大的房间里渐渐充斥着一阵难堪的沉寂。
明烨帝忽然发出了一声有些刺耳的冷笑,“你居然还妄想着能够置身事外?既然你已是苏家唯一的后人,那你们家欠我大澈皇朝的,就只有着落在你的身上来偿还!”
慕忆震惊地抬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由惊到悲,又由悲到怒,抗声道,“姐姐欠你的,她已经用自己的死来还清了;父亲欠你们大澈的,苏家也用全家人的性命还清了!陛下若还嫌不够的话,就把我的性命也拿去吧!但我不会答应你别的要求,绝不会!”
明烨帝闻言神色一寒,却只是冷笑一声,淡淡道,“真是个孩子!你们苏家与大澈世世代代的恩怨,又岂是你一句话就能了结的?!”
两人目光相对,宛如刀锋相交,却都毫不避让,就这样无言地对峙着,一时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明郁此刻突然向明烨帝跪了下去,低声道,“皇兄息怒,他一直就是这样倔强的性子,请陛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明烨帝看了他一眼,缓缓放松身体向椅背上靠去,口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道,“罢了,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清楚吧……”随即低声喝道,“来人。”
立刻应声进来了四名身形高大的侍卫,跪地听候他的吩咐。
明烨帝沉声道,“带他下去,好生伺候着。”
那四名侍卫齐声应“是”,起身向慕忆走来。
慕忆猛地回头,冷冷瞪了他们一眼,那一刻眼中的厉烈光芒犹如闪电,竟令这几个身经百战的大内高手也不禁气息一窒,失魂落魄般呆立在当地。
慕忆转过脸来看向明烨帝,嘴角微微上翘,牵出一丝浅浅的冷笑,寒声道,“怎么?陛下又想要锁禁我么?可惜这一次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言罢,径自转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