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立婷坐在沙发上:“现在那些舶来品一个赛一个的贵。四姐,你到底在跟谁学投资,能不能教教我?”
四姨太轻飘飘的哼笑着:“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在他做生意的时候搭一股,赚了钱大家按比例分红。”
“呃……”立婷扁扁嘴:“算了,这么说也得大笔的银子投入才行。我存不住,还是去将军那里闹闹好了。”说着起身回房去。四姨太看着她的背影鄙夷的瞪了一眼。想到钱的事儿,最近杜新梅也都没再找她,不知道是不是过河拆桥吃独食去了。她索性放下手里的毛衣拨通杜新梅的电话。
杜新梅咬着牙,在办公室里来回不停的走动,像一头困兽。昨天从街上回来,路过远发布行时,看到他们的小伙计送坂口隆一出来。这些日本人,并不拿他当唯一的卖家,他们还在寻找着别的卖家。远发布行的气候比他杜新梅大多了,若是他们在接下这单生意,他这些天的辛苦就都化作了云烟。于是他昨天去银行谈贷款,人家只肯贷给他十万,加上铺子里的一些流动资金,七拼八凑也还有五万的缺口。正犯愁,小伙计提着电话喊:“孙公馆的四太太找……”
“四太太?”杜新梅一怔,蓦然间大喜过望,立即约四姨太出来见一面。
四姨太猜想他手里必定又拿到了一桩不小的生意,回房稍微整理了一翻,乐颠颠的出门去。立婷倚着窗户啃着苹果,看着她出门的背影,浮起志在必得的浅笑。
“四太太,您来了。”来到丝绸店门前,小伙计一见她立即笑脸相迎。
“你们老板呢?”
“老板在后头办公室里等你。”
四姨太径直走到后头,杜新梅一看到她如见救星,眉笑颜开的请她坐,让伙计上冰镇酸梅汤。四姨太坐在沙发上:“看你这无事献殷勤的模样,只怕这回要开的口不小吧。”
杜新梅清了清嗓子:“四太太真是冰雪聪明,其实我正在谈一宗大生意。”
“有多大?”四姨太的眼神带些一些鄙夷。他平常做的最大的一桩也不过几万块,她只需少少拿个几千块钱,也能赚几百块钱的。小伙计送来冰镇酸梅汤,四姨太优雅的喝了一口。透心凉的酸汤,迅速化解了这一路的暑气。
“我现在手里的确有一宗很大的生意,货源和买家都已经找好,只是缺一点周转的资金。只需要资金到位,一转手,就可以赚二十万现大洋……”杜新梅比划着两根手指头。
“什么生意这么大?你不会被人骗吧。”四姨太难以置信的看着杜新梅。二十万不是两万,是可以买一幢大宅子,安安乐乐过日子的二十万。
“不会。”杜新梅神秘的笑着,怕她不信,压低嗓音将生意的内容和盘托出。
“跟日本人做生意……”四姨太惊叫,杜新梅赶忙捂住她的嘴。四姨太小心的看了一眼门外窗口,回过神盯着杜新梅。
“他们之前找过鲁会长和陈会长,他二人假惺惺爱国,不接这单生意。但是我想,生意总归是生意。虽然现在两国交战,指不定哪天又握手言和是不是。国民军这边的生意是没有我的份了,能把他日本人的钱装进中国人的口袋也是爱国啊。”杜新梅低声的游说:“四太太,总不至于跟钱过不去吧。”
四姨太归蹙着眉头,听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有钱才是硬道理。况且杜新梅是个生意行家,他说的事应该不会有假。她睨看着杜新梅:“你要我拿多少出来?赚了钱分我多少?”
“五万。”杜新梅伸手出一个手掌比划了个“五”:“四太太,如果你投入五万,这二十万,你我三七分帐,你得六万块,你觉得如何?”
“五万?你疯了?”四姨太瞪大眼睛:“现在把我杀了卖肉也卖不出来五万。”
“我也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我把我的两间铺子都抵给银行,贷了二十万大洋,贷款的字据在这里。”杜新梅拿出贷款的凭证放到四姨太眼前:“银行只肯给我贷这么多,我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昨天我看那两日本人还在联系别的商铺,我就知道他们没那么老实,所以我们一定下手要快。要不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可我没那么多钱啊。”四姨太皱着脸着急的想着。到时分帐本钱除外还能尽得六万,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有了这笔钱,她也不用挖空心思去讨将军的欢心,也不能跟大夫人二太太虚与委蛇。她可以搬出孙公馆,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如何?”杜新梅笑问:“如果你肯帮我贷一些,我倒是有些门路。”
“什么门路?”
“去银行少不得要过将军这关,到时候弄得将军知道了,生意估计就难做下去。只有去找找青帮那些放高利贷的,他们这些江湖上混的,还是蛮重‘信义’两字。我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抵押了,所以找他们他们也不借给我。你只需要偷出将军在印章在借据上盖上红印,就万事大吉。”
“行得通?”
“当然。”杜新梅信心十足。
四姨太咬咬牙:“好,我就赌这一把。”
涓生擦了把额头的汗,外头的烈日当空,照的地面都在冒烟。虽然路边有些树荫,黄包车跑起来也有些风。只要听到知了的叫声,还是觉得热。车夫拐了个弯拉他到他经常去的那家书店门前停下。涓生看着他那满身的汗,多给了几角钱。车夫惊喜的连连道谢。涓生扯了扯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对自己的嘲讽。他活的还不如他们那样光明正大,又有什么资格来怜悯别人。
举步踏进书店,小伙计爬在柜台恹恹欲睡,见是熟客只招呼了一声随便挑。涓生走到书架前开始挑书。书架上新摆了一套俄国人的书叫《复活》,涓生抽出来翻了几页不禁叫里头的内容吸引住,站在架子边兀自看起来。
书店的老板回来,拉着小板车又提着几包书回来招呼伙计搬运。伙计搬着那些书先提到后头去整理再来上架。放书时没有堆好,书包掉在他脚上,砸的他整个人跳起来,没站稳倒在书架上,整个书架就往涓生面前倒去。涓生沉浸在书里浑不自觉。只看见书架上的书哗拉拉的砸下来,他吃了一惊,抬头看,书架往他面前倾斜着,却没有倒下。一个比他个头高出一截的人横的胳膊撑着那书架。他回过头,邹慕槐冲他浅浅一笑,书店老板慌忙过来道歉把书架扶正。
“手没事吧。”涓生拉过他的胳膊看,手腕上青了好大一块。
“没事,抹点跌打酒,过两天就好了。”
涓生咬着嘴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多日子没见着他,乍一看到,心里突的高兴起来,脸上却保持着淡漠的神色。
“看的什么书?”邹慕槐拿过他手里的书:“《复活》?”
“是。”涓生将书从他手里夺过来,拿起了一整套去付钱。邹慕槐没有跟在他身后,他钻到一堆工具书里去翻找他要用的医学典籍。明知道只不过是巧遇,涓生看他不理自己,心思微微一沉,不快的提起书离开书店。
“瑞茗。”刚离开不久,邹慕槐追着他过来。涓生听到他追上来的声音,轻轻勾起嘴唇,故意装做没有听到的样子不回头。
“瑞茗,小心。”邹慕槐的声音突然变得声嘶力竭。涓生惊了一吓,回过头,只见方玉烟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身后,手里捏着一只深褐色的玻璃瓶,微微翘起的唇角绽出冷酷的笑意。
“快跑啊。”邹慕槐大喊着往这边飞奔过来。
涓生退了两步,方玉烟又逼近两步,揭开玻璃瓶的盖子用力的往他面前泼洒。
身体被重重推开,液体泼洒在地面上灼烧出一股刺鼻的白烟。
方玉烟呆呆的看着地上那些挥发散去的烟雾,怒不可遏的将瓷瓶砸向涓生。邹慕槐挥动手里的诊疗箱将瓷瓶挡开。瓷瓶落地,响的脆生生的,一点点残液又在地上烧出了小股烟雾。方玉烟软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片:“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好的运气,为什么总有人愿意帮你?”
涓生半个身子依在邹慕槐胸前惊魂初定,脸色苍白的看着他:“你怎么样?”
“我没事。”邹慕槐笑了笑,声音有些虚。方玉烟从地上爬起来恨恨的看了涓生一眼,摇摇晃晃的离开。涓生看着他的离开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凌厉。邹慕槐讶异的看着这张脸,这里浮着分明的陌生感,让他觉得涓生已经离他很遥远。他皱起眉掰过他的脸:“把今天的事情忘了吧,他只是个可怜人。”
“他的可怜是他咎由自取。”涓生一点也不同情方玉烟。
“其实你们都是一样的。”邹慕槐看着涓生,淡淡的说。
“我怎么可能跟他一样?”涓生怒视着邹慕槐。
“你们都陷在泥沼里不愿自拔。其实倘若稍稍往前踏一步,就发现并不一定是身处绝境,也大可不必过得那样辛苦。”邹慕槐看着涓生:“可惜这一步,谁都不想去踏。”
涓生沉下脸:“我要回去了。”
“你的零钱。”邹慕槐拉住他,将几角零钱放在他手心里:“书店找你的。”
“谢谢。”涓生漠然的接过零钱,塞到口袋里,转身叫了辆黄包车。
三十一、灰烬
布匹船运到S市的三号货物码头,杜新梅不亦乐乎的指挥着搬运工把货物搬进他新租下的仓库里去。忙了大半天,到了下午三点的当儿,全部搬运完毕。结清了工钱,杜新梅乐颠颠的坐着黄包车去和平饭店的701让坂口隆一和三井诚来验货。在701门前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他轻轻的咝了一声。一个服务生走过来:“先生,这房的客人早上退房了。”
杜新梅心里蓦得一个咯登,翻出口袋里坂口隆一的名片奔到大堂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挂电话。
电话一直处于“嘟嘟嘟”的忙音状态。
“701的客人去了哪里,你们知道吗?”杜新梅冷汗淋淋。
“不晓得。”服务生都摇着头。
杜新梅马不停蹄跑去电话局查名片上的电话,被告知这个电话只开通了几天就申请取消了。他全身软棉棉的,做梦一样在大街上游荡。这就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玩笑?这里十万银洋,说不见就不见了。
“杜新梅!”锐利的声音刺痛耳膜,杜新梅回过神,四姨太从黄包车上跳下来,起手给他一记耳光。他愣愣的看着四姨太。
“仓库,仓库起火了。你个混帐王八蛋……你把我害惨了……”
杜新梅骇然,往码头发足狂奔。还没到三号码头,远远的就看见浓烟滚滚。等到他跑到仓库附近,火势已经控制不住。几杆高压水枪往仓库喷射,直到晚上九点的时候,火势才全部扑来。里头的五十万米棉布已经全部化为灰烬。杜新梅呆傻的跪在地上,四姨太疯了一般抓着他又踢又打。
车子走在复兴路上,天空里飘扬着雪花一样的传单。等红灯的当儿,涓生伸手接住一张刚要看,孙正德搂着他的腰,把那张纸夺过去揉成一团扔出车子:“这些学生,不懂得学生的本份就是好好念书。整天搞得一副爱国志士的样子。果真日本人打过来了,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也不尽然吧……”涓生看着车窗外从天空中洋洋洒洒落下的传单。巡捕房的警笛很快鸣响起来,刺破寂静的天空。几个学生从路边的高楼里跑出来,飞奔着寻找藏身的地方。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孙正德鄙夷的笑着。
“如果现在被抓住也只是无谓的牺牲。如果日本人真打过来,他们会上战场的。”
孙正德看着涓生严肃的脸,突然笑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想不到你原来也是爱国志士。”
涓生拧着眉头,扭着身子不理孙正德。
车子开进孙公馆,还没下车,管家已经迫不及待的奔过来,拉开车门低声说:“将军,出事儿了。”
“怎么了?”孙正德一听这话心里顿觉不喜。
管家低着头:“四姨太欠了大笔的高利贷跑了。现在放高利贷的找上门来了,借据上盖着您的印章。”
孙正德大吃一惊。老四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最近更是消停。还只道了她知道安分守己了,这一惹就惹了个大的。孙正德怒气冲冲的走进客厅,沙发上坐着位一脸笑面,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衫的中年男人,不停的转着手里的一对钢球。见到孙正德,那笑容更是灿烂。只是笑容低下却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冷。孙正德取下配枪交给黎长校:“这位是……”
“在下廖风骨,冒昧打挠了。”
“四海钱庄的廖五爷,失敬失敬。”孙正德挤出一丝笑。四海钱庄是青帮的产业,廖风骨坐的是青帮的第二把交椅,这些孙正德都知道。这些地头蛇在地方上从来都是非常有势力的,跟军政各界也都有交际。军方对他们颇有忌惮。这就是老四惹上的人,孙正德忍住心里的怒意与廖风骨对面坐下。廖风骨抬手,手下递过来一张纸据,上头很醒目的盖着他孙正德的印章。
“五万块……”大夫人看着字据上的数字惊叫一声。孙正德斜了她一眼,她连忙缄口不语。
孙正德微微蹙眉,这老四的胆子也忒大了,五万块这样的数目也能随随便便的借完了走人。她当自己是什么人?孙正德淡然把借据放下,上头有他的名章,赖是赖不掉的,也不能跟这些地头蛇搞砸了关系。他笑了笑:“请廖五爷给我些时间,一个礼拜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像样的答复。”
廖风骨悠然一笑:“我是信得过孙将军的。本来四姨太借的是五分息的,现在利息我们就全部抹掉,只要归还本金就好。”
“谢谢廖五爷。”
送走廖风骨,孙正德立即往巡捕房挂了个电话。大夫人轻轻的啧舌:“我说老四最近怎么那么大方,给大家送这送那……”
“你给我闭嘴。”孙正德冷冷的看着她。大夫人不敢再说什么。踏雪从外头回来,看到屋里的气氛不对,也不敢多说话。默默的走到大夫人身后。
“岂有此理。”孙正德握着拳重重的捶在茶几上,咬牙切齿:“这个混帐女人找回来,我一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消消气,事情还没搞清楚,说不定四娘是被人载脏陷害呢。”涓生走到孙正德身边递过一杯茶水。孙正德看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老四是什么货色,我知道。”
“一切都等找到四娘后再说吧。”涓生看着那借据,脸上又浮起看不出的笑。孙正德瞥了一眼客厅里剩下的这三位太太,冷着脸:“你们给我回房去,看着就眼烦,整天惹事生非。”
大夫人和二太太皱着脸,得得的上楼去了。踏雪看着黎长校眼里绽出一丝笑意,黎长校看着她有些呆。
孙正德捶着额头招手叫来黎长校:“叫几个得力的人去查各大小旅馆。守住各码头车站,大小路口。掘地三尺也给我把这混帐女人找出来。”
“是。”
“四姐前些日子说跟朋友学投资,估计是被人骗了怕跟你交待。”踏雪走到孙正德身后揉着他的肩膀。孙正德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老七倒是提醒我了,她跟那杜新梅走得很近,我马上派人去把杜新梅也挖出来。他娘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