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音没有接到任何指令也不敢妄自行动，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安少游便说了一句“随便你，不过只能在这个屋里。”而后也不再管他。

有了这话的保证，橙音顿时放松了许多，他在屋里走走看看，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但从小橙音就不爱读书，小时候两人一起上课时，他看安少游的时间都比看书看师傅的时间还长，而这书房里最多的就是书，自然不得橙音喜欢，所以他没走多久就对那一排排书架失去了兴趣，打了个哈欠回过头，视线转啊转，忽然安少游案上的青玉笔架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大概是橙音唯一留下的属于大少爷的喜好了，他对文墨无兴趣，却对这笔墨纸砚等书房小玩意儿中意得很，尤其是那种做工精细，雕刻精致的，最得他的心了。

这个青玉笔架虽小，却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色泽出奇得漂亮，还有这么小的一块青玉上居然还刻着两只正在嬉戏的小墨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真是杰作！

这玩物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强，很快的，橙音便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不知不觉中，他自己搬来了凳子坐在书案前，双手垫在下颚就这么趴在案上盯着这笔架直看，看入了神也忽略了书案对面的安少游。

起初也没有在意橙音的动向，直到听见了搬凳子的声响，安少游才瞥了橙音一眼，而看见的画面却是令人哭笑不得——已经快二十五岁的人居然带着少年才有的傻笑对着他的笔架发呆，来劲儿了还伸出食指点点那笔架上的雕刻，然后笑得更欢。

原来这一点上，他还是没变……

无意间，安少游竟也放下了平日里最看重的“生意”，视线紧紧锁在了橙音的身上。

从相识至今快二十年了，从初遇起，安少游就知道自己和安承瑛具有绝对的相反性。

安承瑛是个养尊处优，饱受父母宠爱的天之骄子，这注定了他之后好逸恶劳、任性顽劣的个性，安少游则从小受到分家长辈的教导，他明白靠人不如靠己，他相信一切都该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换得，因此他努力读书，发奋勤勉，而安承瑛恰巧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

所以年幼时起，他就时时躲他、处处不予他好脸色看，但不知怎么回事，安承瑛偏偏就喜欢粘着他，还经常利用自己的少爷优势把他锁在他身边，这就更使安少游厌恶了。

“孽缘”是两人关系的最好说明，一个本家的少爷，一个分家的少年，本来就势不两立。可少爷喜欢上了少年，甚至长大后，在父母死后，他不顾人伦常理将少年幽禁在房内，每日强迫与其交欢，不准少年见任何人，他要独占着少年——一辈子。

一辈子……

“我不会放手的……少游，你也不要离开……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这是当时安承瑛的话，安少游依稀记得。

他与自己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厢情愿地笑着搂着自己的肩膀，那种感觉令他觉得恶心。

他才不要和这个疯子一起生活，什么一辈子……痴心妄想！

……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天，安承瑛又来了，这次与之前不同，他没有再越矩，而是带来了解放他的钥匙。

“你自由了。”安承瑛笑得很温柔，“可是你不能走，因为我已经把本家的一切转移到了你的名下，从现在起你就是安家当家了。”

不知道他这次又想做什么的安少游一直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本家的一切真的落到他手里，他才真正明白过来——安承瑛想要他的喜欢，不、是要他的“爱”，还有那“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安承瑛毕竟是前任的当家，还和安少游青梅竹马，他持着这样的筹码，让安少游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赶他离开安家。人言可畏，他相信安少游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而赶他离开，而他压对了！

不能赶走他令安少游觉得不快，安承瑛幽禁他的那些日子对他更是一生的耻辱，所以他要报复，利用安承瑛对他的爱进行最残酷的报复。

他让安承瑛作了自己的贴身小厮，让他看着自己寻欢作乐，看着自己与他人打情骂俏，让他看着深爱之人光明正大的背叛，然后再见安承瑛露出的那悲伤失落的神情，听着他夜晚在房里低声哭泣，这些成功的报复令他满足快慰。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日他不过出门一趟，回来后就有人告诉他安承瑛留信走了，闻讯的那一刻他怒气横生，原以为他离开该是件令人欣喜的事，然而……

“……喜欢就送给你吧！”收回思绪，安少游忽然道。

“咦？真的？”橙音喜出望外，可刚要说谢谢时，却又倏然止住了笑意。

看着笔架，他摸了摸脑袋吐吐舌头笑道：“……还是算了，我要了去没用。”

“原来你也知道拒绝啊？”安少游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这话令橙音表情一僵，傻瓜都能听出这话中的嘲讽意味，他这是在说以前的安承瑛来者不拒——欠虐！

不过这倒是是事实。

“我长大了嘛！”橙音很快收敛起尴尬，迅速回道。

深睇他一眼，安少游也没有再说什么，回头望了望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于是他收起了自己之前的看的东西，再次拉起了橙音的手出门。

“少游，我们不去吃饭睡觉吗？”觉得他们是在朝大门方向走，橙音好心提醒。

“嗯，我们出去。”

“啊？”

这个消息有点……等等……

回想起今日安少游奇怪的举动，难道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带他出门？

橙音没有再问，而是好奇地看着安少游的侧脸……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在他脸上寻找答案。

这个人万年不变的表情，看着没劲儿！

孽缘013

两人一起走入了橙音往日所熟悉的街道，他在矜鸳楼生活了四年多，每次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拉着楼里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出来逛逛玩玩，这边境小镇什么都少，唯独这庆典庙会不少，和大家一起看看皮影戏，啃啃糖葫芦，吃吃各地特色小吃是他生活中最欢乐的时光。

不过这仅限于和伙伴一起，跟买主一起么……那简直是受罪。

今夜是秋收祭典，街道两边点着花灯，各种摊位也鳞次栉比地分布于两旁，远处的亭湖边时不时放着烟花，喜欢热闹的人们携家带口趁着这个机会出来享受这属于夜间的欢乐。

这样的场景，橙音应该非常喜欢才是，可是今夜他跟着的是他的主人安少游，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比如，他其实很想吃那街边的包子，但是他身上没有钱，也不能开口向主人提什么要求，只能慢慢晃悠过去。

真是太讨厌了！

橙音嘴上不能说，表情上也不能表示，只能私下多看那包子几眼，然后舔舔嘴唇，撇撇嘴过把干瘾。

不知是不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直往前走的安少游忽然一个转身，橙音那望梅止渴的眼神恰好便落入了他的视线，而橙音也有所察觉他的目光，立刻收回放肆的眼神，对上安少游的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黑眸。

安少游看看他，又看了看那摊贩，出声问：“想吃？”

“……对不起。”橙音自知越矩，连声音都小了不少。

看他这副模样，倒真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小狗，完全不同于安少游所认识的那个骄纵自大的安家小少爷，比起十年前，似乎现在这样子好比较惹人喜欢。

安少游挑了挑眉头，放开橙音的手，自己折了回去，掏出了铜板买了五个包子后回来。

“拿着。”他自己先从里面拿了一个出来，然后将剩余的连同纸袋一起给了橙音。

橙音接过袋子，将袋口收紧，然后捧在怀里继续跟着安少游，见他动作干净利索，笑容依旧，安少游的心似乎被针刺到了一般。

也许他不是在演戏，也许他不是要惹他生气，也许……

“吃。”安少游站在橙音面前，将手中的包子掰开塞进了他的嘴里。

橙音这才受命，张开嘴吃了下去，虽然只是包子的皮，可也微微带着肉馅儿的香味，橙音笑眯眯地吃得欢。

“好吃吗？”

“嗯。”橙音拼命点头。

“那这个给你，把袋子给我。”安少游说着便接过橙音手中的纸袋，而将自己手里的包子给了他。

拿到包子的瞬间，橙音心中有了些许古怪的感觉，可他说不上来，那感觉似乎很陌生，却又很熟悉，可能很久以前他有过那样的感觉。

算了，管他呢，随便他去！

橙音没有继续深思，专心地啃起那盼望许久的包子，那一副幸福满足的表情也令安少游觉得心里暖暖的，不知不觉，他的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微笑。

两人继续前行，可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齐行。

安少游也拿出了一个包子品味，在他觉得这包子并无特别之处，可见橙音如此喜欢，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橙音一个刚啃完，安少游又立刻递来一个，他觉得奇怪，可对方却毫不脸红地回答吃不下，他信以为真就继续啃，直到五个包子全部被解决，橙音吃了三个，安少游吃了两个。

其后，安少游的行为更奇了，橙音算是见识了这十年的“变化”。

“想要糖葫芦？”

“……嗯。”

“给我两串。”

……

“八宝粥要不要喝？”

“……嗯。”

“老板，麻烦，两碗。”

……

“臭豆腐，我记得你以前喜欢，现在呢？”

“……嗯。”

“八块臭豆腐。”

这算什么？敢情他是最近柔情无处宣泄，全都奉献给他这男宠了？怪哉、怪哉，既然温柔过剩，怎么不回去奉献给他的妻子和儿女啊？

橙音插起一块臭豆腐放入嘴中，好奇地打量着又跑到一边不知去买什么的安少游。

过了一会儿，安少游回来，手里果然多了一包东西——糖炒栗子。

这确实也是橙音喜欢的食物之一，不过十年前就已经近而远之了，因为愿意帮他剥壳的“少游哥哥”已经不在了。

咦？他想这些干什么？真够无聊的！

拍拍自己的脑袋，橙音努力着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扔出脑袋，安少游看见他的动作一愣，也不知他要干什么，正欲上去询问，两人间忽然被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哟，我说这人怎么那么眼熟来着，原来是橙音啊！”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衣男子手持折扇笑得轻浮，而他身边跟着的人安少游也认识，是钱六爷。

“你认得他？”安少游问橙音。

这话落入男人耳里，他不觉好笑，于是在橙音作答前便先开口道：“岂止认识，我们还曾经一起快活过一阵呢，是不是啊？橙音。”

“金公子，好久不见。”橙音也是露出那对客的笑容。

这姓金的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大概两年前吧，他看上了橙音于是带回去包了两个月，十足的纨！子弟，可是家里有钱，当初橙音在他身上可是捞了不少好处。

见得橙音还是一如往常，这金公子竟贼心又起，伸出折扇戏谑地抬起橙音的下颚，语气轻佻地道：“橙音啊，我看你还尚存几分姿色，怎么样？今晚……”

“金公子，您真爱说笑，我如今是有主之身，恐怕……”

他话还没有完，就被安少游一把拉了回去。

孽缘014

从话题刚开始，安少游的脸就黑了一半，随着他们谈话的渐进，他心中的怨气怒意也逐渐升温。

这个男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用那么熟稔的口气和他的东西说话！？

金公子看见安少游也是一百个不爽，这人比他高比他俊，在他眼里就是一种另类的侮辱，还当着小倌的面给他难堪，这以后怎么混啊！？

“你是什么东西？”金公子目中无人地反问道。

安少游没有与他多话，只是将橙音拦到身后，对他说：“以后遇上这等疯狗，不用理睬也罢。”

“什么！？”金公子一听这话，再傻也知道是在骂他，立刻不满地反驳，“你这狗娘养的，骂谁是疯狗？”

安少游闻言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就是你。”说着他再次拉起橙音的手，想离这疯子远点。

“你才是……”

钱六爷见得情况不妙，也聪明地拦在了金公子面前以免他“祸从口出”，毕竟安少游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辈啊！

“好了、好了，金公子，今日是祭典之日，咱们就不要追究这事儿了好不好？大人大量吗！”

“啧！”听得进那句“大人大量”，金公子才放弃了反击。

但是看着安少游和橙音的背影，他就是心里不舒坦，于是他站在原地，忽然大笑了几声，用周围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对着安少游喊道。

“那位仁兄，我说你也不要掩饰什么了，在这个镇上，谁不知道矜鸳楼的橙音是个喜欢陪床的贱货，和他睡过的男人都可以排上几条巷子了，难怪嘛……他在床上叫得又浪又火，什么姿势都……”

错，这几年他睡过的男人可以排上几十条巷子！

橙音正在那里暗暗替他纠正病句，没想到身边倏然一阵疾风掠过，当他反应过来之时，身边已经没有了安少游的身影。

“咦？少……哇啊！”

橙音本能地回头寻找，可当他看见身后不远处，钱六爷面前有两个人已经扭打成一团时，他愣住了，不，应该是吓了一跳。

别人说橙音，又不是说他安少游，他回去和人家打什么！？

即使这么想，但橙音还是跑了过去劝架，虽然他不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喂，不要打了。”

说是两人扭打，可实际上挨揍的只有金公子一人，安少游把他强行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他伸出两只手挡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呻吟喊痛。

安少游只学过基本的功夫，为了防身，如今面对这个纨！子弟自然是占了上风，对着一个不习武的人动手虽说是不公平，可这人实在欠揍，口无遮拦，该死！

安承瑛是他的东西，要骂要辱那也是他的事，这个混蛋凭什么说那些粗俗之语！？

“好、好了！安公子……再打要出人命的！”钱六爷拼命劝阻。

他也有些不敢相信，一向平和的安大少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一个男妓而大打出手，甚至、甚至不顾周围那么多围观者的目光。

看着金公子的牙被打落，脸颊肿起，嘴角流血，鼻梁都快歪了，这么下去真是要死人了。

橙音自从跑过去后，嘴上一直在喊别打了、别打了，可实际上一点儿劝阻的动作都没有，他一手拿着臭豆腐，臂弯里还搂着糖炒栗子，一边吃一边说，直到那臭豆腐没有了，人也揍得看不出真实样子了，他才慢慢上前拍了拍安少游的肩膀。

“少游，不要打了，死了人倒霉的还是我……们。”后面那个字加得生硬，只是为了好听而已，说到底，若这人真死了，他敢保证，官府收押的绝对是橙音，而不是安少游。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起到了作用，方才还“奋力拼搏”的安少游瞬间停下了刚要挥下的拳头，另一手也放开了金公子的衣襟，此时，金公子的脸已经被打得不似人形似猪头，看得橙音险些喷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