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林亚蒙的父母也上了台,他母亲不讲英语,所以只是他父亲说了些祝福的话。比较起来,林亚蒙的母亲就很显得老气。老太太穿了一身古香缎的旗袍,挽着髻,眉眼修得很细,赤着的胳膊上还带着着玉镯子——很有三十年代上海电影给人的感觉。
「那个就是林亚蒙的母亲啊……」
林亚蒙扶着凯特猫的腰开始挨桌敬酒。肖恩夫妇也随侍在侧,可见有多宝贝他们的女儿女婿。我看着那些人一路经过教授桌,林亚蒙亲朋好友的那一桌,不象我在国内参加过的任何婚礼,这里没人出难题难为那小两口,很快,他们向我这桌走来。
我的眼睛跟林亚蒙的相遇,对视了几秒钟,我悄悄起身,从大厅的侧门溜了出去。
***
长长的走廊静悄悄,只要一个勤杂工在拖地板。我一直向前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小门,我扭了扭门把手,门开了。原来是个小型休息室,里面一圈沙发座椅,背对着门的沙发上有个栗色的脑袋。听见我进去,那人转过身,居然是邓肯。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先问。
「肖恩嫁女儿,我来露个面已经很对得起他了,难不成的还要我全场奉陪?」
「那你又不走!」
「总不好做第一个离开的。」
他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不想做第一个离开的。我捡了张沙发坐下,斜对着邓肯。
「你呢?跑出来干吗?」邓肯问。
「我肚子不舒服,休息一下。」
「你上次说的感情问题,是林亚蒙吧?」邓肯突然说。这话虽是问句,他的语气却是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我点头承认。这秘密我虽然不想别人知道,对邓肯坦白却是不怕的,因为他是教授,而且不是我的教授,我知道他不会乱说话。
「过阵子就好了,年轻人都是这样,失个恋象是世界末日,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邓肯「语重心长」地劝解我。我懒得理他,他哪只眼睛看到我世界末日了?
「保险公司陪钱了吗?」我问,转移话题。
「还没有,事故仍在调查中。」邓肯嘲弄地说了个书面词。
「一定是把你当成高危户了,嫌你仇家太多,比黑社会还危险,不肯给你保了,对不对?」我心情不好,于是开始攻击邓肯的软肋。
邓肯哼了一声不跟我一般见识。
「人家学生很可怜的,被你当掉一科,重新花学费不说,说不定还要晚一年毕业。后果很严重的,你就不能通融一下?」所以我做TA从来都是高抬贵手的。
「知道后果严重还不好好学?」
「你也说了,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吗!」我拿他的话堵他的嘴。我是学生吗,自然站在学生的立场,争论了一会儿,突然……
「……凯特,你听我说,待会儿一定要向我母亲奉一杯茶。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习俗。拜托你了。」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林亚蒙的声音,由远极近。我几乎惊恐地看着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忘了关闭的房门。
「你都移民加拿大了还讲究什么中国人的习俗,哼!这次典礼从头到尾都是我爹地花钱,这时候怎么没见你讲究中国人的习俗?」听凯特的声音两人就在门外,不知为什么却迟迟不肯进门。
「这么大的排场不是我要办的!我也不想办!」林亚蒙压低声音,我听得出来他在竭力隐忍。
「你不想办?你是不是也不想跟我订婚?当初可是你先勾引的我……」
「我不是尽了全力在配合了吗?你可是答应了要接受我的习俗跟文化,不过是一杯茶,凯特,算我求你。」
「尽全力在配合?我看你是三心二意!一颗心都绕着那个圆心在转吧!看着他你眼睛都转不开!」
「大哥!」林亚萱的声音,接着是她的脚步声从大厅那边传来,「大家都在找你们。」
「哥!你们还磨蹭什么?妈都等急了!」林亚葳。
天啊,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跑来这个小休息室?大厅那么大不够他们折腾的吗?
「我们进去谈。」随着林亚蒙的这句话,我看到门把手轻轻地转动。
***
我做了个明知道自己会后悔的决定。在门开的瞬间,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邓肯的身上。邓肯本来懒懒地歪着,竖着耳朵跟我一起听门外的八卦,被我一扑,整个躺倒,我捧着他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门开了,一行人闯了进来。我做出被抓奸的吃惊样子,(应该满象的吧,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面红心跳),看着林亚蒙攥着凯特的手臂,亚葳亚萱小唐跟在后面。他们也吃惊地看着我们——只不过他们的吃惊是真的,我的吃惊是装出来的。
然后,我把脸埋进邓肯的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恶猫凯特嘲讽地看看林亚蒙又看看我跟邓肯,把手插进林亚蒙的臂弯,抬头挺胸出去了,众人跟着退出。
邓肯铁青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我,我忙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退到墙角处,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好象除了道歉我都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不知道恶猫有没有给亚蒙的妈妈敬茶,总之当我被邓肯从那间倒霉的休息室拖出来后就发现大家都去了外面的草坪。
自从被我吻了,邓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抓着我,象黄世仁抓紧杨白劳,嘴角挂着阴冷的笑,牙齿磨得个蹦蹦响。我缩着脖子乖乖跟在他身边。
老天爷似乎变了主意,开始赞成这庄婚事,云开雾散,阳光普照,恶猫很开心的样子,到处拖着林亚蒙拍照。
已经有人开始离开,我松了口气,也想借机会溜掉,邓肯掐住我的脖子,带着我穿过大片草坪,和草坪上三五成群的众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肖恩的面前,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还有俗事缠身要早退,又跟林亚蒙和凯特道了恭喜,而整个过程中他的大爪子都没有离开我的小脖子。
看着大家怪异的目光,我只好缩缩脖,认命地由着邓肯拖来拖去,一面自我催眠:我没看见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
邓肯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我开车门下去的时候,那老先生摇下车窗,算计地说:「元欣,你这次欠我的人情可欠大了,自个儿琢磨着怎么还吧。」说完开着车走了。
我知道这事是我对不起邓肯,一回家就跑去邓肯的办公室,努力将功补过,继续资料分类,而且不敢再偷懒。
在电脑前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把资料完全输入计算机,而且也大致分好类,我已经头顶金星脚踏浮云,起身分不清东西南北中坐下辨不明红黄蓝百黑……
「你怎么在这儿?」邓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我抬起头,邓肯居然长着三个鼻子四个眼睛,我揉揉眼,站起来讨好地笑:「我都做完了。」
邓肯扑过来,握住我的双肩感动地摇:「你他妈的疯了!我又没说马上就要!」
我被他摇晃得一阵天旋地转,坐得长时间的腿也拒绝继续承受体重,腿一软,瘫进邓肯的怀里。
「瞧你熬的,红眼耗子似的!」说着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在我的眼睛上轻轻一拂。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睛还真开始疼,接着开始流泪,一片模糊中听到丹尼的声音:「伊森……哦,对不起!」
***
「你怎么跟邓肯搅到一起去了?现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小唐坐在我的床头问。因为眼睛过度疲劳导致角膜毛细血管出血,我被勒令卧床。
「没有了。」我一阵心虚,「那天其实……我是不想林亚蒙知道我听到了他跟凯特的对话。邓肯倒霉罢了。」
「倒霉?我看他倒霉倒得挺开心的。后来不是一直搂着你?」
「哪有?」他那是生气了掐我脖子呢!小唐你什么眼神吗。
「怎么没有?而且我还听邓肯组里那个丹尼说,嘿嘿……」小唐暧昧地笑笑,「说他早知道你们俩不清白。那天在邓肯的办公室,你躺在他怀里……」
「什么!」丹尼你死定了!我要告诉邓肯,让他扒了你的皮!
「邓肯也不错,虽然老了点。你忘了林亚蒙吧,那小子,不是东西!」
***
休息了三天,重新生龙活虎地跑去学校,先在实验室抓到丹尼,一把揪住拖到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为什么要陷害我?」
「冤枉啊,我怎么敢!」
「还说不敢!为什么传瞎话说我跟邓肯……那个……要好?」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两个八度。
「喔!对不起,」丹尼也小小声,还神神秘秘的四处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个在搞间谍活动,「我不知道原来这是机密。可是你们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的,不象是要保密的样子啊!」丹尼瞪着一双白痴眼睛看我。
「什么机密!你会说话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邓肯……明目张胆了?」
「两只眼睛。」丹尼两根手指指向自己的两个瞎窟窿。
「那是我看电脑看昏了头,邓肯不过扶我一把,就被你这长舌男传谣言!」
长舌男冷哼一声:「才不是那次。」
「不是那次?那是哪次?」小唐向我保证过,那天我强吻邓肯的事不会传出去。
「伊森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对你有那个意思,怎么肯让你看他的电脑?那里面的资料全是绝密的,就连我们……」
「什么东西是绝密的?」随着这句话,邓肯走了进来。
「没有!」丹尼立刻否认,「那个,伊森,你们谈,我还有试验要做,就不打扰了。」说着趁我一个没拉住夺门而出,跑到门口还转过脸对我挤挤眼睛。
「你回来!」我徒劳地喊,丹尼跑得远了,我只好跺着脚跟邓肯抱怨:「都是丹尼了,闲话都是他传出去的!」
「什么闲话?」
「就是……我跟你……的……闲话。」越说越小声。想想自己也是始作蛹者,我摆出认罪的态度垂下头等候发落。
半天没听到邓肯说话,我抬头看看他,只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象在看我,又好象在看我身后的墙。
「那个……要不要澄清一下?」我问得小心翼翼。
「……」邓肯依旧用X光眼透过我数我后边地下有多少细菌。
「邓肯……那个教授?」
邓肯回过神,白了我一眼道:「澄清什么,这种事只能越描越黑,别理他,过阵子就没事了。第一次作业下来了,还不快去把标准答案做出来?」邓肯恶声恶气地说着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张题签。
我只好象捧圣旨一样乖乖地捧着题签往回走,路过肖恩的办公室的时候,林亚蒙刚好从里面出来,这还是他的订婚典礼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好象瘦了很多。本来林亚蒙的身材是那种消瘦强劲型的,现在他薄薄的嘴唇轻抿着,一张脸更是现出所有的棱角,如同刀刻一般。
两个人定定地站着,一时都没有动。
「你……还好吗?」林亚蒙问。
「好啊……」
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肖恩走了出来。林亚蒙一低头,从我身边走过,肖恩看到我高声说:「元欣啊,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上次说的文献也没见你来取。」
「教授。」我忙叫一声,细看肖恩却不觉一愣。肖恩又更瘦了点,肚腩已经完全消失,宽阔的肩,窄细的腰,黑色棉纱衬衫扎进浅蓝的牛仔裤里面(肖恩居然穿牛仔裤了!),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照在他浓密的金发上,这个……真的是已经五十六岁高龄的肖恩吗?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几年前看的一本小说,《Thinner》,里面的主人公被人下了咒,去论怎么吃每天都会瘦两磅,很快从300多磅的大胖子瘦成骷髅架,肖恩……不是也被人下咒了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肖恩已经来到我身边,伸手揽住我的肩膀,说:「来吧,我有几篇文献给你看一下。」
我愣愣地看着他,被领进了他的办公室。
肖恩反手关上门,上锁。
我一惊,想起了上次。
肖恩走到文件柜旁边,从里面抽出一本文献,我偷偷吐了口气,暗骂自己想得太多了。
「坐。」肖恩指着一把椅子,自己坐到了我的对面。我接过那本文献,看了看封皮,原来是一个叫大卫·路卡斯的学生的开题报告。我大致看了看提要,他的说法很有「创造性」,跟我在邓肯那里看到的有很大的出入,几乎是荒谬的。奇怪!
「可是这样不是很危险?」
我现在搞的这个细菌疗法的机理就是把坏细菌变成好细菌。譬如说LM这种细菌的抗癌原理是利用人体自身的免疫功能。癌症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人体自身的好细胞变坏了,因为是人体自身的,所以免疫系统很难发觉。LM这种细菌本来能导致十分致命的食物中毒,所以人体免疫系统对这种细菌很敏感。病毒疗法的其中一个方案就是把LM这种细菌通过基因替换跟癌细胞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得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对癌细胞进行攻击。
而另一种CN细菌,也能引起食物中毒,不过没有那么致命。他的作用机理是从内部把癌细胞液化。
相比之下CN要比LM温和些,不过如果超计量也是很致命的,所以邓肯认为这些细菌的培养跟基因替换的条件都必须严格控制。这种疗法的一个弱点就是细菌的计量很难控制。因为每个人的免疫系统都不尽相同,轻了不解决问题,重了又致人死命。
肖恩刚刚给我看的报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张改变人体的一种所谓「Toxic Genes」,从而提高人体对细菌的适应能力。
我一边看一边跟肖恩讨论着。到底看了邓肯的那上千张磁盘,我说起话来也算有理有据。
肖恩说:「人体是个很复杂的系统,我们现在知道的还太少。就拿免疫系统来说,两个人吃同样的食物,有人马上食物中毒,有人却可以平安无事;索马里的难民每天吃过期的食品,你把同样的食物拿来给个加拿大人吃,他十有八九要住院。这上下可以调节的空间很大,而病毒疗法,只要几个PPM的变化,就能决定病人的生死。」
肖恩说得激动,声音高亢起来。从前他说话都是轻言慢语,现在说得又快声音又高八度,老先生别是练了葵花宝典了吧?
「你看下面的电脑类比。」(注二)我依言向后翻,病理理论我还行,毕竟刚刚看文献看的差点瞎掉,计算机模型我就不是很看的懂了。
我正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努力把那些数据跟后文的解释联系起来,突然觉得身后有异样,我猛地抬起头,肖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我。
我一惊,身体猛地后靠,叫了声:「教授……」
「嘘……」肖恩说,声音有些沙哑,「我已经不是你的教授了。」他双手支到办公桌上,把我困在他的胸前。
肖恩……对我……真是,就连最最荒唐的梦中都没有出现过的情景。
我的天呀!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想当初为了躲避林亚蒙想出来的白痴借口,居然被肖恩当真了。看着肖恩的脸对着我压下,想躲,却闪不开他的眼睛,肖恩的眼睛……好奇怪……他的眼睛本来是绿色的,现在却变得漆黑,象两只无底洞,几乎吸进我的灵魂。
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唇对着我的贴过来,离得太近了,近的我的眼睛都不能聚焦了,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伤到眼睛还没痊愈,我好象看到有一些黑红色的……什么东西从肖恩的嘴中溢出,薄薄的,不是象口水那样流出来,而是慢慢爬上他的唇,象是涂了一半的唇膏。
「艾德!教授!」林亚蒙的声音在门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