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意地插着腰,面向我靠着树干,脸色有些琢磨不透,“过来说。”
走路不怎么舒服,伤口虽然上了简单的药,还是隐隐作痛。我咬了咬牙走过去,“渊欲。”
“嗯。”他邪邪地一笑,拉住我的手,一旋身将我抵在树干上。“我不会道歉的。”
暗伤刺痛得我微微蹙眉,“我不想说那个。”
“怎么?像下了什么决心?”他挑起一边的眉毛。
“是”,我挺直腰背,直视他,“我会还你身体,但不是用我的身体还,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维持着笑容,眼神扫过我的眸子。“怎么还?”
“灼华恢复后,我会为你重塑身体,这样可以了吧?”我无奈地笑,“之前为攻玉束发时我不知道会牵涉到你,……很对不起。”
他微微眯起眼,笑得有些危险,“该还什么应该由债主决定吧?就这么急着摆脱我?”他握着我的肩膀,周围的空气有些冰凉。“重塑身体什么的……说得容易,你看你现在的发色,像什么?淡得……”他揪了揪我的额发,“即使重铸,可那还是我么?你,永远还不了。”
“渊欲”,我忍着痛笑道,“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能像昨天那样还债,这对你也没益处不是么?而且……我不想。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
他挑着眉,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自嘲地一笑,“我有说让你一直那样还么?昨天……只是惩罚。你的时间和我们不一样,但不代表你就可以这样丢下一切,一去就几千年!”
呃?
许是见不得我惊讶的样子,他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收住了笑。
“够了。”他不满地蹙起眉,“无论怎么还,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才行吧?——给我留在璀雪。”
我眨了眨眼,沉默。
他拉起我的胳膊,往我手心塞进一张纸。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犹豫着摊开。
信纸上的字迹……是我写给墨若的信?
“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啊,任何寄给那边的信都会被监视的,虽然只是寄到学校。”他低声说,“我不会告诉攻玉,但你也要知道,现在时日不同,去陨魅意味着什么。你是阳之灼华,找那边的人干什么?一旦跨出那一步,是没法回头的。”
信……早几天就寄了,渊欲却到今天才还我。
——他早知道我回殿了。
可我碍于攻玉的关系,都没跟他打过招呼,所以他没机会还我吧……或者,他在等我去找他?
……难怪那天见到我的时候,他就一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呃……我还见到他就下意识想逃。——虽然那是因为怕被攻玉发现。
我垂目,看看手里的信纸。——他倒一直帮我藏着这信。
“如果发现的人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已赶赴审讯场了。虽不知你为什么认识那人,但他毫无疑问是陨魅那边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使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不可小窥。”渊欲淡淡地喝着酒盒里的浆液,“……别再做这种傻事了,近似叛国的,懂不懂?”
我不安地捏了捏信纸。
……墨若怎么也是陨魅的人?他明明跟我说过……
啊,我……我太疏忽了! 虽然墨若两千年后说自己不是陨魅的人,但难说他现在不是啊!我这样太依赖他们了,简直是病急乱投医……我到底想他来做什么?不放心想见见他?还是……想让他带我走?——我印象里的他还那么那么小咧。
天啊,如果墨若收到信并来璀雪的话,现在会怎样?
恐惧一时肆无忌惮地蔓延,难以抑制。
会因为我的大意,而害了他?
我无措地将信藏进袖子。
是了,墨若是桃夭的孩子啊,怎么可能和陨魅没关系?我太大意了。怎么能天真地相信他两千年后的话呢?……真是不该给他们添麻烦的!
“你真是一天都安分不了……你出现的那天晚上,我就认出来了。那不是梦,我知道。也只有攻玉会恍惚到以为你再次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吧。”
“……那时的事你知道……”我咬着唇,抬头。
他瞥了我一眼,“他明知道你能用时空灼华来回,却等得快失去信心了呵,活该抓不住你。”渊欲扔掉喝完的小酒盒,仿佛有些头晕似的,靠到树上。“你走吧。”
他有些迟缓地拨开挡住眼睛的长发,修长的手指遮住精致的眼眸,嘴角邪气地一笑。“别忘了欠我的。”
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脚步一时动不了。
“不准离开璀雪……”他转身,缓缓地踏出步子,仿佛身子很重似的。
我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没事?”
他扶着树的手忽然松脱,无力地跌倒在地。一头黑发无力地飘起,又胡乱地铺撒道地上,和梅花瓣交缠在一起。
我被吓了一跳,“渊欲?”
他忍着什么似的,背脊僵硬,手指紧紧地抓着地面,修长的手指仿佛要把梅花都掐碎。
虽然身上还有着昨天疼痛的记号,但我还是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弯下腰,“要我扶么?”
……虽然他做出那种事,但我却没法恨他,也许是因为他更有理由恨我吧。——可他却从没有伺机报复我,比如那封信……
他抿着唇,紧咬牙关地坐起身,白衣上沾了些花瓣,黑发有些凌乱。
怎么了,怎么忽然跌倒?
“呐。”我伸出手。
他安静了许久,表情才放松下来,抬起眸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还不领情啊?
不理会我的手,他轻巧地站起身,随手掸去身上的梅花。
黑发被他拨到背后。那淡漠着的表情,仿佛刚才跌倒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微微蹙眉地看了眼手掌。“……”
我疑惑地歪头,“你没事吧?”
他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如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
正奇怪他怎么忽然变得古怪,(难道是摔倒了觉得没面子?= _ =|||?)他却停住了脚步,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的眼睛……”他缓缓转过身,疑惑地凝视我,“琥珀色?”
见他渐渐眯起了晶体般的眸子,我困惑了一会儿,却立刻明白了面前的人是谁。
渊欲那家伙怎么说变就变啊,搞得我措手不及……
或者说攻玉现在是醒了?从梦中?面前这人已经是……是他了?
我冷静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殿下,我眼睛天生这样。”说完,我还配合地眨了眨眼,对他微笑。
渊欲认出我是因为那晚清楚地知道不是梦吧,攻玉……应该认不出……的。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来来回回了很久,才略带恼意地转移了目光。“你下去吧。”
我心里一凉,转过脚尖,若无其事地走回习屋,脑子里却空荡荡的。
——果然没认出。
他……每次只要我改变容貌,就认不出。
两千年后第一次来璀雪就是,现在也是。每次、每次。
……嗯,不过这样才好,他认不出,我应该高兴才是!我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鸾尾?”刚坐下,就被某鸟扑到脸上。
我抓起他的小身子,他顿时一阵扑腾。
“哈哈,你瞧,我混过去了!”
他转着冰蓝色的眸子担心地看着我。
“你担心什么?……不管渊欲怎么说,我就是……不想留在璀雪嘛,当然该还的,我还是会还。”我弹他脑袋,嘻嘻笑道,“等我恢复灼华以后吧。可是现在,我……想去陨魅。”
他变成狼形,脱离我的掌控,眼神似乎在诉说什么,又不愿意变成人形好好地说。
他还是这么讨厌人形呢。
***
仸零的琴音似远似近。
……今晚又做梦了。
我踢踢脚下的碎石子,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街道上,周围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很像带侊孝过七夕的那天。
但周围的冰雕又不像那天见到的建筑,……那种感觉,更像是在冰雪城。
夜空不断地掉落火星,零零散散的,飘到手上,却带来冰凉的知觉。
玄幻似的琴声不断飘荡在嘈杂声中,清晰悦耳。
追寻着仸零的旋律而去,天上的烟火一次次的爆裂,不同的色泽照亮了街道。
乐声的源头,是一辆小花车,车上有一个孩子。他背对着我,坐在车的一边,脚丫子却优雅地收敛着,丝毫不晃动。
一头长长的黑发被夜风吹拂着,却安静得有如夜幕。一双白皙的小手优雅地拉着贵族的乐器。
虽然是个孩子,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和之前梦里的白衣男子一样。——有种深入骨髓的孤单。
音律似喜似悲,忽高忽低,时如细水长流叮咚作响,又似惊涛拍岸惊天动地。如此矛盾的结合体却被演奏的和谐而神秘。
攻玉也曾奏过这曲,在我的印象里,他的音乐才华横溢,却很少用高贵的手指去碰触琴弦和键盘。
我不由得跟着琴音哼起声来,也许是打断了他的演奏思路,乐声戛然而止。
他捏着琴弓的手僵硬着,缓缓地转过头。
周围的人渐渐消失,空中爆开的烟花却如掉不完似的,不断飘下耀眼的火星。一瞬间时间有如停止,所有星点都在他眨眼的瞬间滞留在半空,就像夜世界的精灵在拜访这个世界。
“你是谁。”他轻启完美的唇。
我走近了些,可他的容貌隔着红色的光点,有些朦胧。
……总觉得是认识他的,但也许是梦在作祟,让人看不清,识不透。
“为什么总到我的梦里来。”他从花车上优雅地跃下,拨开挡在面前的光点,缓缓地向我走来。“为什么知道这首曲子。”
呃?……为什么?
“我只为一人演奏过——这是,我谱的。”他手指紧握着仸零,琴弦嗡地断了一根。
“我不知不觉就在这里了……”我环顾四周,似乎看到了远处的断桥,一边是水,一边是雪,分隔着两个世界。
“我知道你是谁。”他停住了脚步,不再靠近,“如果我猜对了就不要逃了,好吗。”
黑发服帖地搭在他肩上,几根发丝微微飘动。
“……仓央。”
我像被定形了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仓央?从古至今,用这种声调叫我的人,只有……
他无奈地看着我,时光如同弹指恢复,火星如同白雪,缓缓地飘落到地上,消失不见,一个烟火升空上天,炸开另一朵星火的花卉。
“我……不是。”我拼命摇头。
分不清现在的心情。——黎明时没被认出的些许失落和现在心跳的速度,我搞不清是那是为什么。
他走近,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触我的短发。
我一愣,惊吓得推开他。
也许是肢体的接触,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幕色的发丝滑过我脸颊的时候,他的星眸一瞬间流露出意料之外的诧异和深深的失望。
——攻玉。
你失望什么……?
“怎么是你……”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可冷漠很快取代了他外露的容色。“呵……哪里听到的。”
啊,是了……梦里的我许是同样变了容貌,所以他还是没有认出来。
……总是这样,对他,用这种手法,很……很奏效的。
呵呵……
“曲子,以前无意间听过……”我回答得不怎么有力。心里总有些不适,说不清的不适。
他露出那种眼神做什么?以前看‘嘉措’时也是这样……看垃圾一样,……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烟花崩裂在空中,砰砰作响,把沉默衬托得更为鲜明。
“他会回来的。”攻玉轻拨琴弦,却不是与我说。
“不会。”我很快接话,语气不怎么和善。
“他会。”他手中的琴弓就像弓箭一样,只是弓弦不够坚韧。
“也许他死了呢!”我不想看他了。
他一顿,冷冷地看我一眼,周遭的气温剧降。
他精致的眸子并未在我脸上逗留多久,紧抿的唇淡淡地吐露一句“我会让他死么,……他别想。我可以自己放弃,却不能允许别人逃离。”
我心情复杂地看向他,却觉得他面具一样的表情有些龟裂,眼神里流露的不安,仿佛千百年来一直不愿触及的话题被勾起了一样。
“如果”,梦开始变淡,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真的死了……”
他转身,留下一个虚无的背影,“我也会为他剪发塑身。”
我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僵在原地。
眼前如同快速倒带一般——两千年后他为让我提早转世而剪断千年长发;耗费自身血液为我束发成长……那种温柔,那种对‘仓央’的让人溺毙的温柔……
“从头开始……他就不会那么厌恶我了。”他淡淡地笑着,身边的喧嚣完全消失,耳边有如陷入静音,嗡嗡作响。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你走吧。”他语气有些不愉,微敛的星眸却没有神色。
冰雪城回归到刚诞生的安寂摸样,四处飘飞的雪和脆弱的冰制地面,隐隐透着寒气。
——了无人烟。
……
走……走就走,反正……你……
耳边忽然传来笛声,梦来梦散,只在一瞬间。
等等,……笛声?
66 少年墨若
醒来后我就再没睡着。
鸾尾蜷缩着狼身,白色的尾巴搭在他短短的腿肚子上。
我睁大着眼睛看天花板,呆了很久。
为什么总梦到他呢,是因为相同灼华的牵引么?
对攻玉的怨艾变得有些薄弱,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总是被他搅乱心池,还因他的出现和话语一惊一乍。
童年时,快乐的记忆很少,我总是时不时地躺到病床上,不由得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还不时地把遭遇的一切怪罪到亲近的姐姐身上。——虽然长大后我才知道,没她在的话,我早死翘翘无数遍,说不定还和阎王拜把子喝黄泉水了。
姐姐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她最大的样子,还格外粗神经,所以一般来说,她对我露出小乳牙的威胁、迁怒都没啥感觉。只有一次,她真的生气了,用那几根青葱样的手指高频率地拍打着我的小脸,不爽地对小巴巴的我吼:“厌恶一个人的时候,记得想想他曾经对自己的好!别像‘那家伙’一样乱没良心的!你这个臭小鬼!今天开始别想从我这里再拿到一点甜食!每天给我吃胡萝卜去!……(以下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