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月看著平静的低头绣花的文秀,头一次听到她这个温柔内敛的嫂子抱怨林玉堂。紫凤是几年前被休出去的,底下的丫头说过,是因为这个跋扈姨奶奶去过朝阳门那院子,被林玉堂一怒之下给休了出去。她那时候痴恋温庭玉,自然这话听了也当没听过,现在想来,她哥和温庭玉之间的暧昧,连瞎子都看的出来,只有她不肯抬头看看,一门心思的只当那些都是无聊的传言而已。
林雅月看着绣花绷子上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咬了咬唇继续说:「文秀,你爱我哥吗?」她没等文秀抬起头来又自顾自的说:「灏渊是留洋回来的,我这些年跟他学了不少洋人的思想。文秀,我哥他不爱你,他和以前的我一样,爱上了那人。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文秀轻轻的说:「玉堂是个顾家的男人,我能嫁到林府是福气。」她抬起头来,温柔的看著林雅月说:「你和灏渊年纪都还小,等再过两年,自然会明白我的话。」说著听见旁边的自鸣钟打响了时辰,便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去厨房看看,昨儿下午前院儿里的玉兰开了,我让他们摘了花做了酥炸玉兰片,你以前是最爱吃的。」
林雅月看著文秀站起来,她是个话急的,咬了咬嘴唇张口又问:「嫂子,你就真不在乎?还有,他......他今儿会过来吗?」
文秀转身看了看林雅月,见她有些娇羞的垂下眼,叹了口气,拉著林雅月的手又坐下来说:「今儿不过来了吧,听说前两天同仁堂的常二爷诊断出来,说是再也不能唱了。镇统府的人说他那时候就厥过去了,这两日大概是在家养著,下不得床呢。」
林雅月一听就急著拉著文秀的手说:「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怎么会唱不了了?我跟南方的时候还打听著说他三月就要复出了。要不我怎么会急著跟灏渊过北京......」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惊觉自己的话说的太多。倒是文秀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说:「这话在我跟前说没关系,以後这话急的毛病可要改改。雅月,你是嫁了人的人,现在又是湖广总督的夫人,嫁人的时候我就嘱咐过你:心里不能再想其他人了,你就是不听我的。」
林雅月垂下眼说:「我早就不想著他了,那人是个绝情的,话都说得那么狠了......但我怎么能说忘就忘了他。嫂子,他不能唱的事儿,我哥知道了吗?」
文秀点了点头说:「你和玉堂到底是亲兄妹......」她有些寂寥的顿了一下又说:「他现下估计正听林瑞的回话呢。」说著抬眼看了眼林雅月,见她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乾脆把话都在这小姑的面前说出来:「那人......是玉堂在意的,我也一直从林瑞那留意著这事儿。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其实那人从你嫁了以後,身子骨就没好过。调养了两年都没什么起色。听说二爷的诊他血虚气弱,心气不固,恐怕是再也提不起中气唱戏了。」
「二爷的诊断是心气不固,血虚气弱......」林瑞站在小厅里,躬身向林玉堂报著温庭王最近的情形。他话还没说完,林玉堂就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说:「得了,我知道了,来来回回就不出这两句。对了,我上次让你送的东西,送过去没?」
林瑞在底下回著说:「又给送回来了,说是他病死了也不吃林府送去的东西。」
林玉堂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说:「你听听他这话说的。我上赶著给他药,他这话说的倒像我跟他不共戴天似的。再说,我不是说过给那个四儿的?你倒是怎么办的事儿?」
林瑞有些委屈说:「回老爷的话,四儿和纳兰提督去东北了,上个月纳兰不是请辞回东北丁忧吗?月初的时候准了,那鹿茸到我手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京了。那个新上去的本是我安排的人,但不知怎么就被看了出来,跟著鹿茸一起被送了回来。」
林玉堂一听,哼的冷笑了两声,停了一阵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见林瑞在底下诚惶诚恐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便一边笑一边说:「温庭玉这人的心肝剔透著呢,你当他真不知道以前那些药是我的?这次四儿走了,他不能唱了,你又插了人在他身边,我说他是被气的,要不怎么说话那么毒?」
他想了想又说:「以後你都甭送药过去了,咱好好的受那份儿闲气的。你去把玉笙和玉宏都叫过来,把旁边的人都遣远著点,我有话跟他们说。」
林瑞应了,转身走出去,林玉堂坐在椅子上,想想又笑了起来。他这两年真是把自己的热脸蛋没命的往温庭玉那冷屁股上贴,偏是温庭玉越不肯搭理他,他就越欲罢不能的不想收手。这事儿在北京都传遍了,好的坏的,说他什么的都有。
林玉堂倒也不在乎这个,反正情场的事儿上,他的名声早就是烂透的。总之商场上没人敢不敬他,林家的声望也不会为了这点事儿就坠了。
他抬手擦了擦脸,让自己的心思从温庭玉身上扯回来。他坐在椅子上转著自己那扳指,直到林玉笙和林玉宏都进来了,才起身走到门前,把门仔细关上说:「今儿的话,你们听过了以後,谁也不准漏半句出去。」
林玉堂见俩人点头,这才沉声说:「雅琳那边传来的消息,袁世凯已经和革命党暗通款曲,这几年就要反了。」
林玉笙听了以後倒不动声色,他这两年一直属立宪派的,立宪派人多有反去革命党的,他早就嗅出不对来。而林玉宏则急著说:「不可能,袁大人不是在塘沽休养吗?怎么会起反心?」
林玉堂冷笑了一声说:「你当袁世凯真能在塘沽那养他那双脚?这北京没他,他照样能跟革命党合作著暗杀载砜。」
林玉笙点了点头说:「原来喻寄云是袁世凯的人带进北京。怪不得这几日怎么都查不出那照相馆後面撑腰的人。」
林玉堂看林玉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玉笙,变精明了。」转头又对林玉宏说:「知道那照相馆後面撑腰的人是谁吗?哼,说到底还是咱们的老相识了。」
原来元月的时候,有个叫喻寄云的人在甘水桥下埋了炸药,企图炸死摄政庆亲王载砜。结果被警卫队长发现泥土颜色不对,不但发现了炸药,还查出了喻寄云这个人,知道他在北京是在新开的照相馆当摄影师的。之後顺藤摸瓜,又提出了黄复胜和汪昭明等人,可这些人都是新进北京,而那照相馆背后的撑腰之人,却是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说来凑巧,这次的事情虽然计画不算周详,但喻寄云却曾经请过林雅琳那边的资助,他也说过在北京自然行大人物为他们周旋,是以才未经周详计画便实行暗杀。
林玉堂在路上就接到了林雅琳的密发的电报,仔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林雅琳中间提到了一个人名,却让他大吃一惊。
「没想到吧,北洋一镇练好以後,李遗山便频繁放外差。我一直以为是祟德那跳梁小丑排挤的,原来里面还另有隐情。」林玉堂冷笑的转著手里的扳指说:「雅琳查出来了,李顺和革命党副书记高宝贵是旧识,两年前放的革命党里就有他。想不到袁世凯这招行得这么隐蔽,连段棋瑞都瞒了过去。这李顺,上次私放乱党,这回私通乱党!哼!他的瞻子可真不小!」说著用力拍了下桌子。
林玉笙听到拍桌子的声音,低头想了想,抬头对林玉堂说:「大哥,你可绝对不能把这事儿捅出去。」
林玉堂抬眼看了下林玉笙,用力一拍桌子说:「你难不成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戏子坏了大事?!」说著猛的站起身,走到门前,又停了来说:「玉宏,如果再有镇压的事情,你不能再去,乖乖的给我待在冯国璋身边。玉笙,你这些日子也在朝里走动走动,尽量替袁世凯说说话。」他见林玉笙面有难色,冷笑了一声说:「就算袁世凯真倒台了,载砜也不会信汉人,咱们是骑虎难下。玉笙,这出戏你给我唱好了,也甭怕得罪载砜。他背後不过是他那皇帝儿子而已。我看事到如今,袁世凯早晚会回来,不然你以为李顺干嘛跟革命党眉来眼去的?」林玉堂冷冷的说,「如今的革命党已成气候,等他们闹得载砜不得不把袁世凯请回来,清廷的气数就......哼!」说著就走了出去。」
只有留下的林玉宏还是摸不到头脑,楞楞的看著林玉笙说:「哥平日不是最嫉恨遗山的?如今能整倒他,怎么倒手下留情了?」
林玉笙看了看林玉宏,跺了下脚说:「怎么你这两年一点都没长大!我告诉你,从让你进练兵处那一天起,咱林家就是把这一宝压在了袁世凯身上。如今袁世凯是把谋反大计压在了李遗山的身上。咱们要是坏了他,那就是坏了袁世凯的大计,也就是坏了咱们林家的大计。大哥能为了和人抢一个戏子连林家的将来都不要了吗?」
他说著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匆匆的又叮嘱了林玉宏两句,转身往门外追过去。
林雅琳的消息一点都没错,李顺的确是奉了袁世凯的密令,几次去外地,都是为了和高宝贵见面。而暗杀集团栖身的那个照相馆,便是袁世凯着他开的。载砜和袁世凯在朝中各执满汉人的牛耳,但自从宣统帝正式登基后,摄政王的地位逐渐稳固,竟硬以体恤之名将袁世凯罢官去塘沽专心养脚病。
如今袁世凯看著是倒台了,可庆亲王的心眼小,偏是不信汉人。袁世凯一走便慢慢排挤北洋那些汉人统领。李顺握著北洋一镇这么重的兵,自然是首当其冲被调的。袁世凯下台没出三个月,李顺也被升到了兵部做了个悠闲侍郎,而原本的北洋一镇和保定大营合并,升了一个正黄旗的满人头目崇德当提督。
朝廷玩了这么一手,立刻把原本练的好好的北洋一镇给搅和的一塌糊涂。原本见袁世凯下台还拿不定主意的汉人统领,大多也私心里对清廷绝了念头,一心效忠袁世凯。袁世凯如今不在朝廷里做官,可效忠他的人,竟比以前还多得多。
可他如今终究是个布衣,不在朝廷中,怎么说都不安稳。於是袁世凯便著李顺暗中和革命党合作,说服喻寄云他们把原本定好的目标--两江总督端芳给改成了载砜。
事情最後是败露了,可李顺行事小心,再加上袁世凯在背後暗中遮掩,竟是谁都查不出来暗杀集团背後的支持者。若林雅琳不是潜心经营,暗中支持了革命党多次的起义,又凑巧和喻寄云是相识,林玉堂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晴。
暗杀当日李顺就藉口出京,直到二月初二一切都落定才回到北京。他早就接到了严吉的信,知道了常二爷的诊断,袁世凯才松口让他回来,他便连夜回京,生怕温庭玉一时想不开,再生出什么事端。
谁知一进家门,倒是不见了温庭玉的影子,他站在屋子里还没回过神,後面严吉一溜小跑的跑进来说:「爷,今天林府请堂会,请的是二爷的班子,前儿才定的,可巧段老板才去了上海,单留了时老板一个人跟京里,二爷说时老板一个人恐怕是照应不过来。您也不传个话说您今儿要回来,您看这时辰赶的,他前脚才去林府,您後脚就进了大门。」
李顺一听眉毛都皱起来了,转头问道:「有人跟著吗?」
严吉在底下答道:「还是平时那几个,王汉和马云是贴身跟的,邹大赶的车。其余的都是暗中吊著的。」
李顺点点头说:「你叫人过去跟他说我回来了,叫他赶紧著回来,那边缺他那么个病秧子吗?」说著松活松活筋骨,便走到一边洗脸换衣服。
严吉应了,转头叫人去林府找温庭玉,跟著又把这段时间李顺不在积下来的事情一一报了,末了又说:「爷,王副将过来说,如今满人越来越横,底下的兄弟快憋不住火了,问您什么时候回来重掌一镇?还有,崇德提督勾掉了小操的规矩,他不敢不从,可下面的人无所事事,据说已经揪出了几个重新抽上大烟的了。」
李顺坐在桌子前,听着严吉的话,靠在椅子背上想了想才说:「北洋一镇的军规是袁大人订的,崇德说要改,按规矩也得先请示兵部,哪能私自做主。你告诉王慕卿,让他照原来的规矩做,逐日小操绝不能坏,更不能抽上大烟。至於其他的,告诉他们,小不忍则乱大谋,都给我记清楚了。」说著又交代了几件袁世凯吩咐的事情叫严吉去办,这才坐回到书桌前看这些日子积下的公文,等著温庭玉回来。
一直过了快两个时辰,李顺见外面的天已经擦黑,心里正没底,这才听见外面有人喊:「二爷,您可回来了!」
温庭玉一推门就看到李顺正坐在东首的书桌边上,头都不抬的看公文。他咬了咬嘴唇,走到李顺身边,从桌边拿起火摺子,一边点著蜡烛一边说:「天都暗了,你也不知道点灯,下次叫身边的人警醒著些,你如今虽然是侍郎,但终究是武将,熬坏了眼睛可不得了的。」
李顺头也不抬,点了点头,也不看他,只自顾自的看公文。温庭玉知道这是生气了,点好了蜡烛站在桌边,手足无措的说:「今儿......那张灏渊和我是旧识,他是新上任的湖广总督,你不是说事儿快了,我想著咱们就算不和其他的人往来,这张灏渊都是个值得结交的。所以我等著他来了,说了阵话才回来。」
李顺随意点点头,仍是不抬头说:「我上次去广州的时候见过张灏渊,他是留洋的维新派,怎么瞧得起我这样出身的武将。你怎么就是不死心......」他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温庭玉的苍白没血色的脸,终究狠不下心来说他。他伸手搂著温庭玉的身子,轻轻靠在他小腹上说:「不说这个,你以後别老替我操心。二爷......」他心抽痛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二爷的诊断我都知道了,以後你收心在家待著,那个戏班子,咱不是投大股的吗?你身子不好,平日的堂会,能不操心就别操心了。」
温庭玉咬著嘴唇,冰凉的手拂著李顺的脖子说:「今儿是人手紧了,我总不能看著没人主持,再说梅师傅一直是看我的面子才肯出来的,我总不好不出面,还有新上的那几个孩子,也都是我带出来的,今天第一次露面儿就上那么大个堂会,正山不在,光靠小云一个人,上下怎么打点得过来?」
李顺拉过温庭玉的手,抱在手心里捂著说:「我看你这身子,就是成天操心才好不了。心气不固,血虚气弱,来来去去就著两句词儿,说了有两年,最後还是好不了。」
温庭玉低下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积劳成疾才好不了。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哪能让他安心在床上静养?况且他知道为了自己,李顺在北京虽不是孤掌难鸣,但树敌也不少,袁世凯一倒台,李顺又被调离北洋一镇和练兵处,蓦然成了一个被人排挤的兵部侍郎。
温庭玉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忧心,如今朝廷连袁世凯都能说罢就罢,李顺一个兵部侍郎又算什么?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管自己的身子,只求着李顺让他和段正山,时小云-起办了个戏班。
开班一来是为了消息灵通,二来李顺被调离镇统之位後,虽说俸禄加了,可真正那些说不出来的收入可减的八九不离十。就算把府里的闲人该遣的遣该打发的打发了,他平日吃的药也有以前的积蓄支撑,但俩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开个班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也算是为以後留个後路。
好在温庭玉就算不唱,正正经经的开班,他当年的人脉还是不容小瞰。虽说林玉堂中间插了一脚进来让他始料不及,可毕竟有了林大老板的名声,隆福班可真是如日中天,一时在北京城里风头无二。再加上李顺不多久又得了袁世凯的重任,俩人算是无惊无险的在北京城里安顿了下来。
可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外补抵不住内忧,温庭玉算尽了机关,也把自己的身体算到了头。他虽早就心知自己的气虚,恐怕中气是再也提不起来。可那时候真让他厥过去的,还是常二爷低声告诉他的後半句--照这么忧心下去,不管吃什么药,他都是活不过三十五岁的。
李顺看著温庭玉低头不答话,细长晶莹的脖子边隐隐透出青紫色的青筋。他突然想起常二爷方才说的话,只觉得温庭玉冰凉的手一直冰到他的心里去,冻得他从心底微微的打起颤来。
「庭玉,你今年多大了?」温庭玉突然听得李顺颤声问他,心里一惊,抬头便对上了李顺赤红的眼睛。他心里一抖,低头扯出个笑来说:「年前才过二十六的生日,你不是还送了我一对儿驱邪的玉坠儿?怎么忒没记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