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离痕————康楚
康楚  发于:2010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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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芮城城南夫子庙旁有座拱桥,原本是为陵河入城而建,不过久旱经年,这桥便废在那处,再无作用。
桑阔带着弟弟桑若谷寄居桥洞之下已有一段时日。虽然底下无法挡风,但多少也算个遮掩。只是冬日将近,再这么

住下去,被冻死是迟早的事情。
这天,桑阔一早起来,思前想后,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对弟弟说:“小谷,今天我们去城里转转,我打算

去挣些银子。”
十一岁的男孩,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出许多,只是长期食不果腹,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他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神

色间全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桑若谷比哥哥小上三岁。他对银子的认识还停留在大白馒头之上。他知道只要有银子,就能换到好吃的大白馒头。

所以,一听哥哥这话,他就死命地点头。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馒头了,平日里跟着哥哥上街乞讨,有个干饽饽啃啃就是天大的运气。虽然,他们也尝试过去庙

里偷些好吃的贡品来填肚子,不过庙里的和尚打人太疼,试过一次之后,他们便再也不敢动那念头。
听到哥哥说能挣银子,桑若谷顿时眉开眼笑。见弟弟开心,桑阔也憨憨地笑了。
昨天之前,他还根本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挣银子,乞讨是他唯一了解的活命方法。不过,他现在可算是找到出路了,

就是去城北的牲口集市。那里卖牛,卖马,也卖人。
城里的小乞丐说,实在混不下去就把自己卖了。卖到有钱的人家,虽说是入了奴籍,可是吃穿不愁。卖身的银子还

能存起来,将来讨房媳妇。桑阔不想讨媳妇,他现在只想着怎么让弟弟吃饱穿暖。娘亲临终前他可是发过誓的,一

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如果把自己卖了能让弟弟过上好日子,他求之不得。
秋日暖阳中,兄弟俩手牵手往城北走。路上,桑阔拾了几根稻草插在头上。小乞丐说只要把稻草插在头上,买主来

了就知道谁在卖。桑若谷见哥哥把稻草插在头上,觉得好玩,也有样学样地往自己头上插,不过立刻就被桑阔制止

了。
“小谷,这个不能随便插在头上的。”
“可是哥哥插了。”
“哥哥要挣银子才弄这个。”
“小谷也要挣银子!”
桑阔无法向弟弟解释清楚这挣钱的方法,只好说:“小谷,这银子只有哥哥才能挣得到。你太小,干不了力气活儿

,人家不会要的。”
“为什么?我可以干呀!小谷有的是力气!”桑若谷不服气,冲哥哥抡起小胳膊,想显示自己的强壮。
握住桑若谷细得像麻杆一样的手腕,桑阔哈哈大笑起来。
“哥哥!”桑若谷嘟起嘴,有些不高兴。
“哈哈……看你又瘦又小,谁会让你做事?等过几年,你长得跟我一样高了,人家就会要你了。这几年哥先养着你

,好不好?”
对于卖身为奴会有如何际遇,桑阔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一但把自己卖了就会失去自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什么

都要听主人家的吩咐。这样的日子,他一个人过就好。弟弟不同,弟弟要过更好的生活,要比哥哥有出息。
桑若谷仰着头,测算了一下自己与哥哥的身高差距,再比了比自己与哥哥的手掌,发现自己真的是又矮又小。于是

,他考虑了片刻,又不放心地问了句:“那过几年我再来养哥哥?”
“嗯,过几年你再养我。”桑阔笑着用力点点头。
“那好,我们打勾勾。”桑若谷郑重地伸出自己的小指。
桑阔也伸出小指,用力勾了勾弟弟的指头,许下承诺。
牲口集市比桑阔想象中大得多,牲畜、人群,把大片的空地填得满满当当,站在其间就像永远走不到尽头。头顶着

赤裸的阳光,有生意的人们站着讨价还价,没生意的就直接坐在地上等待。集市中飘浮着一股浓重的酸臭气味。
到处都是跟桑阔一样头插稻草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多半是爹娘带着来卖的。那些

人把自己的孩子嘴巴掰开、衣服脱掉,像卖牲口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展示给来人。
“大老爷,求您买了我家孩子吧!保证没病没痛,不会多吃您一口粮食。什么活儿都干得,全是苦孩子呀!”
“可怜可怜我们吧!实在是没饭吃才来这里卖儿卖女,您行行好,买了他去吧!”
……
听到那些此起彼伏的哀求声,看着那些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人们,桑阔不由攥紧了拳头,桑若谷更是吓得躲到了哥

哥背后。
“哥,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卖了?”桑若谷不明白,打小爹娘就疼他,他没见过这样对待孩子的父母。
“他们太穷了,养不起孩子。”
“那哥哥会把小谷卖了吗?”桑若谷又问。
“胡说!怎么可能!”桑阔重重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说:“我是来这里找活儿的,等有人愿意请我干活儿,就会

给我银子。有了银子我就能养活你了。”
“可是……”
“你不信哥哥?”桑阔假装生气。
“信!我当然相信哥哥!”哥哥是桑若谷唯一的亲人,他说什么桑若谷都信。
这时,不远处一个男人买下了小孩。孩子不肯离开自己的娘亲,死死拽住她的衣襟。那女人没办法,便拔下头上的

簪子,用力扎在小孩的手背上。连续扎了十几下,每一下都扎得破皮见血。孩子终于松手了,痛得哇哇大哭。
“哥,我怕!”紧紧抱住哥哥的手臂,桑若谷吓得瑟瑟发抖。
搂住弟弟,桑阔咬紧下唇,不想让弟弟看出他也在害怕。
“我们回去吧!”桑若谷说。
桑阔摇摇头,有些不甘心。眼看就要冬天了,他和弟弟不止要面对忍饥挨饿的问题。他们没有御寒的衣物,连桥洞

都住不下去了。要怎么办?怎么活?
“不怕,等哥哥挣到银子了,我们就走。”
“不……我要走……我不要在这里!”见哥哥不肯离开,桑若谷开始撒娇耍赖,抓着哥哥的手就往外拖。他一刻也

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大白馒头他不要了,只要离开这里,成天吃糠咽菜他也愿意。
“小谷!”
桑阔突然被弟弟一拉扯,重心不稳,立刻摔到在地上。桑若谷被殃及,也跟着摔了下去。不过,他比哥哥幸运,摔

到一半就被人扶了起来。
“姐姐……”桑若谷仰着头,痴痴地看着扶他起来的人。
好漂亮的姐姐啊!皮肤比大白馒头还要白,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嘴巴红得比红灯笼还要好看!桑若谷一遍又一

遍地感叹着,把眼前人与自己最最喜欢的东西统统比较了一遍。
“你叫我什么?”那人说话了,声音也很好听,就是低沉了些。
“姐姐。”桑若谷老老实实地重复。
那人蹲下来,抬起桑若谷的下巴,又问:“我哪里像姐姐了?”
近处再看,那人面上难寻女子的阴柔,却也没有男子的刚硬。眉眼间淡然冷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非男非女,却

是百般的好看,万般的吸引。桑若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在担心眨下眼睛这好看的人儿就会消失不见。
那人身后的翠衣婢女见不得桑若谷傻愣愣的样子,插话说:“小娃儿,这是我家公子!你可看清楚了!”
“小谷!”
从地上爬起来的桑阔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灰尘,立刻冲上去想捂住弟弟的嘴巴。那人梳着男人的发髻,穿着男人的靴

子,好端端被说成了女子,一定气得不轻。有钱人不高兴就会拿穷人出气,桑阔在乞讨的时候见过不少这种事,他

担心弟弟乱说话会招来祸事。可惜,不等桑阔靠近,那位公子身边的另一名随从就已经把他提了起来,压制在一旁


桑若谷见哥哥被抓,立刻哀求道:“不要抓我哥!”
转头看了桑阔一眼,那名公子轻声慢语地问桑若谷:“你叫小谷?”
“嗯,桑若谷。”
“哦?那你哥哥可叫虚怀?”
“什么怀?”桑若谷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听不懂陌生人的话。
“有虚怀,才有若谷啊!”那人一边说一边笑了。很淡的笑容,却有阳光破冰之感。不止若谷,连一旁的桑阔被震

慑了,忘了挣扎。
桑若谷听不懂那笑话,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同时还不忘发表感慨:“姐姐好漂亮啊!”
闻言,那人的笑容突然褪去,就像从来不曾有过。而他身后一男一女两名随从跟着面色紧张起来。
“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那人明显变冷的声音就像腊月的冰雪,又寒又冻。桑若谷被吓得往后一缩。像是不忍见他如此,那人的面色又稍稍

缓和了些,而后从婢女手中拿过一块锦帕,轻轻擦去桑若谷脸上的污渍。随着他的动作,桑若谷清秀的五官渐渐显

露出来,一双精灵的眸子格外惹人喜爱。
“小谷也很漂亮啊!”那人满意地端详着桑若谷,问:“小谷是男孩对不对?”
“嗯,小谷是弟弟!”桑若谷自豪地点点头。
“那就是了。漂亮的人不全是女儿家,所以我不是姐姐。明白吗?”那人终于站了起来,不过仍然低头看着桑若谷

。眉宇间有那么一点点怜爱的味道。
“嗯……”盯着那张美得不似真人的脸,桑若谷有点拿不定主意。在他的认识里,所有的美人都是姐姐来着,虽然

眼前的美人强过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姐姐。
一大一小就这么对视着,那人终于又笑了。那笑容让人完全挪不开双眼。
“离痕,你找到顺眼的了吗?”由远及近的一个男人打断了这场对视。男人衣着华丽,身材高大,可是眼角眉梢稍

带奸佞之相,一看便知不是善类。被唤作“离痕”的男人面上的笑容又敛去了,这次神色间多了一股子疏离。
桑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走过来的男人抬起弟弟的下巴,左右看了几遍,然后大笑道:“还是你有眼光呀!

就是这小子了,哈哈哈!”
桑若谷还在茫然,桑阔却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可是他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
“小子,你爹娘在哪里?”男人问桑若谷。
桑若谷有些害怕,看了看桑阔后回答道:“我只有哥哥!”
“只有哥哥?那也一样!”男人也瞄了一眼桑阔,然后拿了点碎银子塞听了他手里,说:“你弟弟我买了。”
说完,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和一包印泥递给桑若谷,说:“把你的手印按在上面。”
桑阔不识几个字,但也能猜出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他是来卖自己的,绝对不会把弟弟给卖了。将银子还给男人,

桑阔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弟弟不卖!小谷,不要按手印。”
“不卖?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男人抽出桑阔头上的那根稻草,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要买你买我,我弟弟不卖!”
“买你?”男人不屑地扫了皮肤黝黑的桑阔一眼,说:“等你长得强过你弟弟再说吧!”
“什么?”买人不是看力气吗?为什么要看长相?桑阔不明白,只好坚持说不行。“放开我弟弟,小谷不卖,绝对

不卖!”
“那就由不得你了。”男人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提着桑若谷就要离开。
“哥!”桑若谷被吓了一跳,尖叫着向哥哥求助,“哥!哥!”
“小谷!”桑阔急了,对准抓住自己的打手就是一口。可惜那打手就像是铜皮铁骨,完全不惧桑阔的撕咬,反而一

脚踹在他身上,将桑阔踹得飞了出去。只听一声惨叫,桑阔便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见哥哥被打,桑若谷又惊又气,立刻手脚并用对提着他衣领的男人又踢又打,“放开我哥哥!不准你们打他,坏人

!打死你、打死你!”
男人不察,被打中好几拳。虽然不痛不痒,却有些失颜面。不由怒道:“小兔崽子,竟敢打我!”说完左右开弓,

连抽了桑若谷好几个耳光。
桑阔捂着被踢疼的肚子,挣扎着冲向虐打弟弟的恶人。可连弟弟的衣角还没碰上,又被打手一脚踹得老远。
偌大的市场,所有人都对此事视而不见,就像早就习以为常。那位离痕公子更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眼前的人

和事与他毫无干系。明明就是他把那个男人招来的……桑阔气得直发抖。自知求助无门,他只好撑着一股子犟气,

一次又一次跌撞着扑上去。
“放开我弟弟!不许你们抓他!”
“哥!哥!”
“小谷……”
兄弟俩不断叫着对方的名字,拼了全身的力气想与这群强盗对抗,却终究是以卵击石。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兄

弟俩都无法再向对方靠近一步。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们单薄的身躯上,带来疼痛与屈辱。
桑若谷很快就感觉撑不住了。当他努力收拢涣散的视线,才发现哥哥已经被三个壮汉打得口吐鲜血,一动不动地趴

倒在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哭求道:“别打了,你们要打死他了!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不想他死,给我签了这个。”再次将那张契约递到桑若谷面前,男人露出洋洋得意的嘴脸。
手里抓着那张纸,桑若谷哭成了泪人儿,哀求道:“我要哥哥。”
男人没有心软,而是一巴掌挥过去,打得桑若谷眼冒金星,双耳嗡嗡作响。“快签,不然我就要了你哥的小命!”
桑若谷的脸已经肿得不像样子了,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肤全是红红紫紫,双腿也软得一直打晃。奄奄一息的桑阔挣扎

着抬起身来,看到弟弟受伤的样了,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哭声是绝望,也是仇恨!
“小谷……不要签……”艰难地叫着弟弟的名字,桑阔双手撑地爬向他。
看了一眼桑阔,男人又是一巴掌打在桑若谷的脸上,然后对桑阔说:“不签的话,你们两个谁也别想逃得掉!”
桑若谷被打得再也站不稳了,可是男人仍然提着他的衣领,便是想倒也倒不成,反而被人吊住了脖子。呼吸不畅,

桑若谷猛烈地咳嗽起来。
“放开他……放开小谷……”桑阔哭喊着,小手伸向弟弟的方向,肝肠寸断。
“好了,”像是被这凄惨的情景惹得烦了,一直默不出声的离痕公子终于开口对男人说:“再打下去这孩子就不用

要了。弄得满身是伤还要费力去治他,你不嫌麻烦?”
扯着眉毛看了离痕公子一眼,男人露出一副“说得也是”的表情,然后放开了桑若谷。桑若谷倒在地上,神智已经

不太清醒。男人提起他细小的手腕,拿回那张契约,将他的手指蘸上印泥,在纸上印了一下。事毕,男人将契约折

好收进怀中,示意手下抱起桑若谷,大步离开。
桑阔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想追上弟弟却四肢无力,每爬一寸,身体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心急之下,竟然呕出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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