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米三米七叫唤一声,长叹一声,"生活有时候比电影离奇得多。"他道,"我们也算同病,理应相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大叔。"
良久后,李善卷回答,平静语气中,有痛苦尖锐而突兀,绝非苦笑便能够简单抵挡。
米三米七沉默,片刻后道,"我的生日是1979年9月4日,属羊,命算书上都说,男人属羊并不好。"
"显然如此。"李善卷附和。
"小兄弟怎么来的?之前做过妇产科大夫么?"米三米七从忧郁的往事中蓦然醒转,振作起精神来询问李善卷。
李善卷却仍然坚持方才的说辞,语气因恼怒而逐渐无礼:"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大叔。"
米三米七没头没脑笑出了声,颇含有一种心胸宽广心照不宣的雅量。
两人上上下下对望,虽然局部的偶然收获无法与全局的必然损失相平衡,但这其中,也并非无有幸福的可能。
"那位怀孕的帅哥现下如何了?"神医问。
米三米七到底觉得惊讶了,"你没开玩笑?望城兄弟真的......"
"哼!"李善卷鄙夷,他指着自己斯文脸孔上横七竖八的暴力所留下的痕迹,简直连叫冤枉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我天生找打么,这玩笑他妈的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大为兄弟是男人!!这个,当然,小红少爷也是男人。"
"哼!"李善卷还是鄙夷,"怎么,难道他们以为都是男人就可以随心所欲使用前列腺,而永远不必为自己的性生活负责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米三米七已是满头大汗。
"没见过市面!土包子!!乡巴佬!!!!如今连睾丸、卵巢、胚胎都可以克隆,生个把孩子有什么稀奇!!!"李善卷深深吸了口气,审慎评论的同时,也用一种奇异的斜睨状批判眼神,遵循了锐利而又毫无犹豫的路线,笔直插向不知伸展到何处的黑暗。
那眼神,仿佛能够瞬间穿破石器时代的屏蔽,直达无穷日后的无穷可能。
"原来如此。"米三米七叹,"科技又发达了......"
之后各自沉默了许久。
是米三米七率先打破沉默,"不过,"他还是有疑虑的,"你说望城兄弟怀孕,到底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我也真心希望他的症状只不过是顽固性腹泻或者尿路感染甚么的。"神医道,语气不无抱怨。
"那......你有证据么?"
"证据?"李善卷忍不住嗤笑一声,"喂喂喂,大叔,证据就在病人的双腿之间、勾股深处,有本事自己看去!!!"
米三米七当场大脸红,间或激灵灵冷战,"我......我可不想看。"他嗫嚅。
李善卷笑得直不起腰,"怕也是看不到吧!"他眯目叹气,少时又很预言地补充了一句,"等那位玻璃的肚子大出来了,想必就会敲锣打鼓地来迎接在下,唉唉,当神医还真他妈的得劲!!!!!"
神医踢着地瓜皮,面部的鼻青脸肿直将医生特有的慈祥扭曲成记仇模样,"哼哼哼,迟早,肚子总会大的......"
那个时候,有一阵风适时吹过。
一阵柔软的、潮湿的、意淫的、春风。
三天后,为望城的肚子虽然到底未曾大出来,类似于诅咒的预言,却终于还是实现了。
耐重几山好些过当家作主的大人物们集会也似,统统都涌入到了狭小地牢中,围着神医鞠躬致歉,虽不至于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排场也算比较可观。
"是我们莽撞,有眼不识泰山!!!"扁豆娘娘道,直将单薄脊背拱得抑扬顿挫。
肉菜口内诵着佛号,也是一副菩萨样貌,"我就说是神医么!你们偏还不信!!"
最后,由为奇总结发言,他前后陪笑,说神医不愧是神医,只几副药下去而已,不仅总体止住了大哥的腹泻,且还兼带有强身健体的神妙功效。
一众人等前呼后拥,直将李善卷捧得上天上人间。
地牢当然不能住了,于是移驾暖阁,山里海里好货随意取用,请客吃饭之余,还附带丫鬟。
李善卷当然笑而纳之,只不过是押不卢与益母草混合调成的妇科药而已,就能换来这些那些,他想,怎么算都是自己的便宜。
而且,瓜田李下,有为奇陪着饮酒作乐,此公尤其懂得情趣,惯会引人高兴,说些荤素笑话历史故事,间或也提出了合理要求,"神医兄弟,你别再寻咱们的开心,还是掏心直说,大哥的肚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唔......"李善卷赶紧将看中的肉片尽量往嘴里塞和,囫囵嚼着,哗然吞咽到喉结下方三山胃水再也抠不出来的地方,这才抹抹嘴,"好说,哈哈。"他说。
为奇洗耳恭听,眉毛挑动的弧度,仿佛永远是一个十九岁热爱胡闹与女人的血气方刚的小青年。
"令兄最少已有两个月的身孕。"神医摇头晃脑,措词颇为拗口,读来却斩钉截铁。
为奇闻言,当场拍案,他疑虑且怀恨地瞪出双目,打从心眼里不耐,"喂!!!"言下又要折袖动手。
李善卷叹息,"如果实在不相信在下,"他道,"又何必多问!"
说话间隙,气向上一顶,用来刷牙的竹签便扑得被弹飞出去,于三寸开外,夹着唾液闪烁。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为奇呼呼直喘,当场碰门而去。
之后每日,都有人来问,李善卷却还是同样的回辞。
"是,有喜!两个月。"
"哪里,不开玩笑。"
"打......打死我也是这句......"
"他妈的,你个秃驴,还真打啊!!!"
李善卷总是鼻青脸肿,而且万分忧郁。
所有人中,也许就堪堪只有一个捏喜喜喜,真诚地相信着他的诊断。
小孩儿像是千古至今每个红颜知己一样尽心尽力,他安慰着李善卷,崇拜李善卷,从心底里站在李善卷这边。
"神医大人,小宝宝究竟什么时候能出生呢?"
"快了快了......"李善卷答,他摸着捏喜喜喜造型完美的头颅,欢喜外,还有伤感。伤感伴随着叹息,无处不在。
心事纵成疾,相思日多,相见日少。
着实无法排遣的时候,就四处走走,看看石器时代的风土人情自然奇景,权当自费旅游,自我安慰一番。
耐重几山正值春季,空气新鲜。
搓搓峰幢幢楼作为天下第一强盗大本营,其实同普通大户,除了人口密度和占地面积外,也没有其它本质的区别。
李善卷想,悠闲参观的同时,偶尔也会回忆自己从前高密度的城市生活,以及胃肠、盲肠与数不清的打开的腹腔。
立体空间厮混磨缠,助长或繁华或空虚的精神状态,四围有隆起如同海市的家当,那一个个人同一张张脸孔,沸腾的,冷清的,都仿若前世罢了。
相较之下,此处也算完美,星星月亮都成群结队,排出难以想象的数量,当然,居民们虽然嘴臭拳头大,总体比较淳朴。
李善卷直感到余光黯淡,有一种在劫难逃的预感铺天盖地。
铺天盖地的,从来不止年华而已,还有后山静处的押不卢药草,这神奇植物最能够止痛,可以在未来的妇产科手术中,暂充当麻醉的功效。
神医陷在押不卢群中若有所思,他靠着大石头,面前是一片幽静的古树。
树林中,每棵植物各自站在根的上方,互相依傍,进行所谓光合作用。
日气照耀而下,随着鸟鸣,气氛刚柔相济,倒很适合幽会,李善卷想,于是当眼看着从远处缓缓结伴走来的两个男人,除了压低身子藏妥之余,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为望城穿着宜冬的大褂,捏捏红已赤了肩膀,仿佛身在两个季节。
哦?似乎的确好了许多,李善卷从石头缝隙里望过去,以医生特有的敏锐,仔细观察为望城的面部表情。
那原先并不能算是很柔和的五官,却因为笑容关系,到底也折叠出类似于柔和的弧度。
"小红......"
捏捏红立刻转头应了一声。
两个男人开始颈首相偎,并且长久拥抱,色彩流丽的轮廓。于花语热烈中,波涛汹涌。
李善卷沉默看着。
那里,为望城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撑住树干,身向前倾去,探舌轻轻舔噬捏捏红刚硬的下巴与脖颈。
这充满了色情隐喻的动作,湿滑而又柔软,意识流里都是诗意的温婉,然而,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其中,却又带上一种岌岌营求唯恐不获的急迫。
李善卷的视线刹那迷蒙,他几乎可以清晰目睹一切情绪上的转抟。
捏捏红强盗气息浓郁的五官显然已经被舌头的轨迹所击碎,绝然的沉沦应声出现,他轻轻抚摸着为望城的脊背,与脊背上略显散乱的长发,快感摇颠,叹息不止。
为望城眯目,张口咬住捏捏红的唇角。
后者终于忍无可忍,愤然出舌自卫。
拥抱的姿态随着喘息逐渐异化,亲吻深入浅出,缓缓将炽火沸汤烧成一炉。
李善卷发现,唇舌交缠的男人们其实并没有闭上双眼,反而于至近的距离内相互观察。
他们不放过彼此深处最细微的愉悦或是忍耐,甚至还能够发现沉溺在七情六欲中无法自拔的自己。
于是,接吻的仿佛不再局限于嘴唇或是舌头与牙齿,他们的整个五官整个身体都在接吻,视线无所不及,轻薄浓厚红白交错,呜咽瞬间,就开出了一片激情澎湃的花朵。
李善卷一声不吭,脸色愈来愈冷淡。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飞,神医忽然很想知道,如若医治不力为望城因产而亡,那么如今这些互濡的唾液和亲吻,又会成为多么痛苦的回忆。
捏捏红突然"啊"了一声,他稍稍后倾,撤回唇舌,喘息鬼祟而又不能自已,仿佛方才跑完整条长街后的上气不接下气。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沿吻痕顺流直下,将心折后的情欲装点得明媚无比。
迷蒙气氛中,到处都存在着男人面对男人时的强悍攻击力,间或还有抱负,以及占而有之的野心。
为望城深情并茂笑了一笑,内分泌失调所导致的细密红斑全部聚集在眼帘和颧骨附近,很像铺涂上了层匀称的胭脂,得天独厚天生丽质得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捏捏红当然无法抗拒,他低低得苦恼地磨牙,一头抵在为望城颈项深处,借啃咬喉结的动作缓解性欲。
却当然只是饮鸠止渴。
最终,为望城一把揪起捏捏红的下巴,使得接吻继续天长地久。
仿佛只靠接吻,只有接吻,便足够可以高潮。
不远处,李善卷无声叹息。
李善卷再次见到为望城,已是数日之后。
仍然是那间面南的卧室,小窗对着一剪幽径,说不上有多豪华,只是在不适合的地方,堆了好些不适合的金银器皿。
珠宝充满了彻底的、本能的、不由自主而且永远也无法假冒的表现力。
李善卷努力调动感观,自以为笑得悬壶济世,冲捏捏红肌肉分明的上臂点了点头。
比起树林里接吻那时,为望城的脸色难看了许多,也许是症状反复的原因,神医观察了好一番,越来越相信心灵、内分泌和免疫系统三者的交互作用确实是存在的。
"怎么又是你?!!!"捏捏红迫不及待发怒了,"难道其它大夫都死光了不成!!!!"
左右亲信立刻进言,"老大,那些药都是这位神医大人给鼓捣出来的。"
止泻药、补肾药、壮阳药。
诸如此类......
都是好东西。
捏捏红一愣,气势油然灭下去大半,"喂,"他吼,指住李善卷,到底和气了许多,"那个谁!再去鼓捣弄出些来。"
李善卷微笑,并没有答言,他的眼睛从为望城的小腹向下,一路滑翔到胯部。
"唔......"
为望城冷冷回望,眯目同时,将疲惫与锐利统统折叠在一起,额角眉梢如画了淡妆,"大夫似乎觉得在下的症状十分有趣,能否说说看,到底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其实......"李善卷答道:"我发现的只有一些很对头的地方,"他煞有其事──列举,"妊娠十二周之后出现诸如下体流血、胸闷、腰酸、胁肋小腹胀痛、嗳气、善叹息、偶尔非遗精性阴部潮湿、间歇昏厥、呕吐频繁、易怒、嗜酸,伴有阳物以及附近器官不适、讷呆、寐不安、舌红苔黄腻、脉弦数、房事后强烈困乏......"
"哎呀......"听到这里,玉面小厮忽然惊叫,众人回头去看时,只见到一脸拥挤的小聪明小机灵。
"听说这位帅哥的媳妇曾经生过,想必耳闻能详,"李善卷心照不宣。
屋子里刹那静悄悄的,为望城现出副暴怒前的迷惑不解,"那么,"他一个字一个句读缓缓道:"你仍然坚持我是怀了身孕?"
李善卷笑,点头之前,想了会江姐,想了会狼牙山五壮士、最后又想了会刘胡兰。
我咋个死法!
为了真理与信仰,小姑娘也敢这样说话,他当然不能太窝囊。
当场又是一阵沉默。
也许是神医太过自信,使得捏捏红满眼的不可置信中悄悄埋入了些不可不信,为望城的叹息也显得万分无力。
他们对望了片刻,这回很有默契,谁都没有再雄起发难。
一旁有侍女端上苦味补肾汤,材料、斤两以及火候都由李善卷亲自拟定,包括续断、菟丝子、桑寄生、紫苏梗、砂仁、白芍、炒白术、山茱萸、炙黄芪、太子参、侧柏叶炭、阿胶,并加入止吐的半夏、丁香、柿蒂各一分二厘。
无不是保胎养血的妇科圣品。
李善卷眼见为望城以饮酒的姿态喝药,眼见他疲惫皱眉,不觉有些恍惚。
现代病历在提到个体时往往会使用一些不太精确的词语,例如四十二岁的男性后天子宫生成症患者,宾语通常模糊,换成白鼠也不无区别。相较之下,石器时代就有针对性的多,例如,在这里,受苦受难、勇敢拼搏的人主体,便是为望城。
日子一天一天数着过去,李善卷扎根耐重几山。
他俨然充作为望城的专用大夫,亲眼目睹男性肚腹隐约膨胀这"独一无二"的病理,同时,神医也开始做症状记录,他的笔记写得很奇怪,里面既有事实又有观察的结果,其中某些地方认真而又详细,某些地方却偷工减料,似乎陷入到一种无法遏止的沉思。
而耐重几山也有几乎一半知情者已然接受了神医的诊断,只剩下少数人还在意识形态领域苦苦抵挡。
这种情况并未曾出乎李善卷的预料。
当然当然,就算是有症状为证,对于为望城来说,相信自己即将产子仍然是特别困难的一件事,因为这种概念与他所知道的一切现象之间的距离大得简直无法想象,于是他变得烦躁而混乱,且努力试图忽略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尽管这变化的手段和效果十分奇特。
"很明显",李善卷在医学笔记中这样写道:"为望城愤怒的次数增加了,脸色也远不比往常高深莫测,有时,当他大发脾气后,自己却也会感到震惊,仿佛方才说出的并非粗口,只不过一句禅宗一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似是而非的俏皮话。"
李善卷也很清楚,这个男人没有罹患普通意义上的精神分裂,为望城无疑还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他极具魅力,眼神流利,不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未出现盛极而衰的痕迹,所以,造成他性格突变的,除了胎气,别无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