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默默走出,抬头的时候,一只孤鹰正唳鸣着掠过浅灰色的天际,想必,也是迷失了归途。
……
沉沉暮鼓,九天之上的男人站于白云之巅,他的身下,是谢了又开的红莲,浴血般,娇艳欲滴。
他听见男孩子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青石板的长街,没有尽头,他跑远了,或者是躲了起来,他总以为后面的人跟着,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他……
阿夜……凌宇习惯性地将手按上心脏,以前心脏的位置还藏着一缕发,后来那发随着风逝了,不留痕迹……
“父王……”
拾级而上的少年穿着袭月白的轻衫,他喜欢在袖口刺朵梨花,他说,那是生他的人惯常的装束。
而生他的那个人,在一千年前死了。
凌宇微微低头,少年眉目如画,冰肌玉肤,一双眼,亮如星辰。
他安静地垂首而立,风鼓起月白色的衫衣,似乎还带着梨花的清香。
“何事?”轻轻抬起手,立刻有多莲花飘到掌心,凌宇漫不经心地拨弄,莲花很美,素雅中有冶艳之色,而他不知的是,曾有人觉得他眉心那点朱砂,才是世间最美的事物。
“过几天是母妃祭日。”少年望着凌宇,神色微微有些暗淡,父王的目光永远不在自己身上,或者说,他的目光,已经无法在任何人身上驻留。
拨弄莲花的手指一颤,凌宇眯了眼,定定看向花心,“那又如何?”
“母妃因生儿臣而死,儿臣希望,这次千年忌辰,能替母妃守墓一年。”
“墓……原来他有墓……”
可那个人,便连墓碑……都不曾立下……
59.父亲
仙界新任的陛下一直没有名字,他出生的时候母亲死了,也不知去向,仙界的长老们思索半日,不敢得出结果,都道还是等君上回来再取。
那个白衣的男子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淡淡说,自己取吧。
他想,东君后山有片篁竹林,那他便叫篁吧,自此,方有了名字。
“陛下,魔军已攻破九重天。”
一名仙将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群臣哗然,仙界掌控的九百九十九座大小城池共同拱卫着皓君白塔,而城池与仙界之间还有一道屏障,便是九重天。
若是那群疯狂的魔人已攻破九重天,那么打到皓君白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重篁皱起眉头,手指在椅上轻敲,“还是没有与妖王取得联系?”
“属下派出的人纷纷回报,妖域已整个在沙漠消失,至今未见踪影。”
重篁心里明白,要么是魔界在之前不声不响地灭了妖界,要么是汐墨自知难逃厄运,关闭了通往妖域之门。
无数双眼齐刷刷地盯过来,重篁轻轻哼了声,眸里闪过抹红色,“你们如今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只要父王还在,魔域那两兄弟根本不足为虑。但坦白告诉你们,”他顿了顿,道,“父王行踪不定,近万年,便连我,也没有他丝毫消息。”
“什么?”
重篁起身缓缓拔出长剑,他动作极慢,剑身摩擦出刺目的白光,厉声一喝,“我重篁活着一日,便与魔人,不死不休!”
他长相妖异,吼出的誓言却铿锵有力,一群仙人摄于其气势,纷纷跪倒在地,齐吼,“不死不休!”
一年后,仙界,满目苍荑。
池中的莲花荡漾于血水之中,饱满妖艳。
“杀了那么多人,真是舒坦……”魔帝陛下慵懒地伸展开四肢,眯眼轻笑着望向身边的男子,“哥哥如今可有满意?”
千晨星看他一眼,眼里微有精光。他不自觉地挑起唇角,往殿内走去,“还差一样。”
“你指重篁?哥哥,你为何对他念念不忘?”
千晨星走得很快,风吹起淡紫的轻衫,衣带迎风飞舞,他执着剑,原本纯蓝的剑身已经有了淡紫的色泽,千宸御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哥哥,贵气淡雅得,不似常人。
白玉铺就的华宫,鲜血纵横,千晨星一眼便见到了那位新即位的仙帝。
两个人,隔着如山的尸体,冷冷对望。
魔域的晨星殿下,是比魔帝更可怕的存在,重篁一直都清楚,他撑着墙壁爬起来,警惕地看向对方,“你恨我。”
不是问句不是感叹,只是很平静的陈述,千晨星拍了拍手,“聪明。”两个字,无须过多言语,他承了不该有的痛,这仇恨,终要有人来偿还。
没有什么好抱怨,要怪,也只能怪命运太过无情,诡谲得让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我应该叫你仙帝陛下,还是……古老的妖王陛下……”
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千晨星,浅浅而笑。
踩过血水,靴子不沾半点痕迹,一步步走近,猛地抬起重篁下巴,手指顺着眉眼擦下,“可惜了这副妖娆的相貌,真好奇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放开,放开。”镇定的脸上首次出现惊慌之色,重篁死命挣扎,不行,不能暴露,绝对不能。
“这表情还真可怜,”千晨星啧啧叹道,“跟你那个死去了的母亲一模一样。”
千宸御饶有趣味地望着两人,只见千晨星禁锢着那人的手缓缓下移,知道逃不过的重篁颤抖着闭上眼,他的眼睫又长又漂亮,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
若问哥哥讨,他只怕不好拒绝,千宸御坏心眼地想——谁叫你不声不响地有了收个宠物的打算。晃了晃脑袋,他脸皮可没厚道打扰两人好事,转身便要走,只听嘶的一声,正要离开的步伐生生止住,千宸御忽然张大嘴,甚至瞳孔都放大了几分,“呕……”
养尊处优的新任魔帝弯腰吐个不停,脸色铁青,“千晨星,你怎么不提前吱声?”
任谁见个大美人的裸 体是这幅德性,也会像他一样受不了……
一根根盘结的肌肉高高鼓起,有不知哪里伸出的白骨穿刺而过,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些游动的血管,像是无数蚯蚓攀附在身上……
“千晨星,快把他衣服拉好。”千宸御平生最恨软绵绵的东西,此时早已怒不可遏。
“只怕凌宇也不知你这妖怪长成这样……”千晨星扁扁嘴,五根冰凉的手指在对方身上反复摩挲,“他对你好不?”
“不……”重篁低声啜泣,由于过度的紧张,身体绷成弓一样的弧度,“不好,一点都不好。”
“真是懦弱的孩子。”千晨星擦掉他眼泪,翻了下手腕,怀中人立刻像个奴隶般匍匐在地,扳过他脸,居高临下地逼视,“凌宇在哪里?”
随后而来的其余魔人相继进入大殿,一道道狰狞的目光撒在赤 裸的身体之上——惊讶,讥笑,嘲讽——受此大辱,重篁只恨不能立刻撞死了事。
他咬了咬唇,摇头道,“我不知他在哪里。”
“不知?你骗谁?”白虎走上前在身上重重踢了两脚,“小子,虽然你长得是丑了点,白虎大爷我不屑用你,但我们魔域多的是人……”
“白虎叔叔……”千晨星出言阻止,轻笑着道,“美人花容月貌,可经不起你吓。”
“我呸!”一口唾沫吐过去,“殿下你一向好心,千万别被这人欺骗,要我说重羽轩的儿子就没个好东西。”
背后有人清了清嗓子,白虎方意识到自己把魔域两位主子一并骂了进去,呐呐看向千晨星,那人脸上依旧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叔叔莫非真以为,前仙帝陛下,能搞个怪物出来?”
千宸御扬起眉,“哥哥意思是……”
千晨星被困仙界时,辛慕天对他百般虐待,原因只在于他与契约女神宣玉订立契约,按契约内容,凌宇会爱上辛慕天,但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凌宇。
然两人皆未料到,‘虚’的力量竟超脱契约束缚,契约失效,凌宇并未爱上辛慕天。
当时厉破的骨血不但未曾消失,反而默默潜伏在辛慕天腹中。他找上契约女神提出解除契约的要求,宣玉自是严词拒绝,契约订立初始,便从未有过解除的说法,但考虑到契约部分失效,她答应帮助辛慕天同时怀上凌宇的孩子,至于两个孩子互相撕咬后留下谁,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辛慕天知千晨星可识破人心,每次见他都极为谨慎,不过,这些秘密,还是在那充满敌视与仇恨的眼神中被千晨星看了个通透。
“让我猜猜,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千晨星凑近了些,一阵猛嗅,轻轻弹了个响指,笑容极为开怀,“啊,你血液里有三个种族的气息,妖族,魔族,仙族。”
他一字一句,调笑的声音极为寒冷,重篁回头,整个肩膀颤抖得厉害,“不管你如何取笑我,那个你想要回来的人已经死了。”
千晨星面上笑容瞬间冰冻,所以人都知这是这位殿下即将发怒的征兆,“可怜的人,你知道自己亲身父亲是谁吗?厉破?凌宇?还是两者皆有?”
对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在低语,冷冽气势却似柄尖刀将他剖得鲜血淋漓。重篁刚刚出生的时候并不是这样,但长大后,身体渐渐形同怪物,他从不许仙童贴身服侍自己,身体的秘密隐瞒了一万年,每日都担惊受怕,唯恐被人发现,尤其是——那个从不理会自己的父亲大人。
千晨星所言无半分诽谤,厉破的骨血和凌宇的骨血发生了融合,重篁的体内,其实流着两个父亲的血。
……
下邪魔域。
夜已经很沉很沉,潋焰寒抬眼看了眼门外,清冷的长阶,盛满月华,冰凉如水。
手腕破了条口,红色的鲜血滴入盆中,妖艳的花瓣悄悄盛开,寂寞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以前爱穿红衣,旁人皆言俊美如凤凰,唯独那人,说,红色是最凄厉也是最绝望的色彩,他习惯性轻笑,笑意却难达眼底。
后来,他再也不穿红衣。
“啊……”潋焰寒惊讶地叫了声,不知何时,那人竟是依在门口,华贵的淡紫衣衫,嘴角微弯,神情淡淡的,像是九天之上的浮云,令人不知该从何捕捉。
“殿下。”恭敬地垂下头,其间颤抖的深意,连他自己也难以明白。
千晨星走到他面前,伸出指尖,在花瓣上反复揉捏,“开了?”
“开了……”
繁复的花瓣层层叠叠,清丽也妖娆,寂静的夜里,肆无忌惮怒放。明明是张扬的姿态,却沉默得像是曲惯常的戏,自开始那刻,便知了结局。
烈情花——只在夜里开放,以情人之血喂养,花有剧毒,食之,扰心神。
情人之血……
手腕的伤口已经凝结,有了疤,指腹在其上轻轻摩挲,明明有上好的药膏,却舍不得将其除去,像是不死心地想要证明什么。
微微抬头,对方看起来很高兴,连眼睛都弯起,“焰寒,这一百年,辛苦你了。”
一百年悉心照料,换得的不过一句不咸不淡的感谢,也不知有多少出自真心。
“属下……应该的……”他回答得生硬,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原本就很简单,是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念想。
烛火明灭,飘摇不定。
千晨星抱了花盆,满盆的花,衬得他面目越发贵气高雅,“夜深了,你也早点歇息。”
心里一喜,至少,他还是关心他的。
他从不会关心任何人,那么自己,多少有些特别。
正自胡思,那袭紫衣已飘然远去,隐没于夜色。
月光洒下,窗外种着桃树,清香顺着风飘进鼻尖,不是如‘烈情’般的灼烈,淡淡的,搔得心里微痒。
“晨星……”没有旁人的夜,他不自觉地轻唤,眼前不禁浮现出重逢的那刻,满树灼华,紫衣的男子坐在树下,懒洋洋地看着他,晶莹玉面,挑唇而笑,一瞬间,惑了人的心。
后来他要自己喂养烈情,烈情烈情,一直缠绕在心里的情怀,只怕早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
只是……他要‘烈情’何用?
千晨星回到寝居,舀了碗水,细心浇灌。
华丽的花瓣萎缩成细小的骨朵,他眼睁睁看着,面上笑意,越来越浓。
黑暗的地牢,焰火明明灭灭。
重篁蜷缩在角落,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被关了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
每一个黑夜都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残忍的鞭打声充斥着耳膜,每时每刻都活在准备被打和正在被打的恐惧中。
魔鞭抽在身上痛得像刀割,他必须要紧咬牙关才能忍住尖叫,在仙界时他虽然高高在上,内心其实极为自卑。
举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不能如此懦弱,你不可以懦弱……”他神经质地念叨,忽然痛苦地抱住头,“父王,父王,你在哪里?”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淡紫色的衣摆,缓缓抬头,那人逆着光,面上带着笑,“陛下这些年过得可还习惯?”
陛下……是在叫我吗?
重篁晃了晃脑袋,是了,我是仙界陛下……不……不,我还留着妖人可耻的血,父王若是知道了,会更加不理我。
那人惶恐地跑到角落蜷缩起,像只可怜的猫,千晨星冷冷哼了声,他这次来可不是好心地慰问囚犯。
“过来。”
对方的声音如帝王般不可违抗,重篁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你定是要打我。”
“少给我装!”一把扯起他头发,发下的脸又瘦又黄,鄙夷地哼了声,“吃下去。”
“不……”如困兽般挣扎,喉咙被死死掐住,他几乎窒息。
脑袋里无比混沌,轰地一声,裂成碎片。
千晨星见他反应便知是‘烈情’开始奏效,掐住喉头的手不见丝毫放松,冷笑道,“我替你去除掉一些东西,你该好好感谢我。”
轻轻合了眼,嘴唇微动,“时空的手,请听从我的号令……”
“啊……”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割裂,重篁疯狂嚎叫,像只被困住的兽,他全身血液不停流动,无比骇人。
既要控制住对方,又要专心念咒,便是千晨星也是脸色惨白。
他霍然睁眼,眸子粲然,光华万千。
一切都安静下来,重篁软软地跌倒在地,双眼无神,“你……做了什么……”
千晨星厌恶地退了两步,低头弹开紫衣上的血迹,“你身体里,不需要有凌宇的血。”
“你……你把另一个东西……转离了我的身体,那他去了哪里?”重篁挣扎着爬起,一幅不可置信的神情。
“未知的时空……”
千晨星还记得,以前他答应父王,要好好学艺,将来带他去有凌宇的地方,现在,他已经可以随意地使用能力,那个人,却离开了他。
娘,凌宇没有其他孩子了,你别再生气……
他望向窗外,夜空,正蒙着层灰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