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会好起来的,”千晨星上前将冽炎的头抱在自己怀中,他伸出手,想安抚对方,但看起来极为笨拙,“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57.诞子
仙界的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如此,无数个春秋。
晚霞给淡蓝的天空染上迷离的光晕,皓君白塔,阵阵暮鼓。
莲花池中,一片片洁白无暇的花瓣,在碧波中轻轻荡漾,他站在池边,一袭衣衫纯净如雪,不染丝毫纤尘。
眉心朱砂妖艳,勾魂噬魄般夺人心神。
他情不自禁将手放上栏杆,两百年,原来自己已经熬过了两百年。
那人狠心离开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被玩弄的恼怒,被伤害的仇恨?什么也说不清,道不明。
“君上,慕天殿下即将诞子,长老请你过去。”
诞子?那人竟是要诞子了吗?
心脏不自禁紧缩,半响方反应过来,要诞子的不是那人,是慕天。
“知道了。”淡淡扬了下手,内心已平静无波。
临天阁,一片慌乱,自慕天被自己迎娶为妃,他已不再住在篁竹林的小屋。
凌宇还记得婚庆的当夜,他吻上对方同样含泪的眼,呢喃着说,‘我本以为他会来的……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决计抵不过他的骄傲。’
身下的人颤了颤,冰凉的泪顺着晶莹的脸庞滑落,不发一语。
混乱的夜,红色的蜡烛,纱似的帷幔,轻盈得像一场梦,偏偏狠绝地将他唯存的希望碎成残渣,未曾给他留下半分的机会。
童子端着一盆盆血水,神情慌张,殿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凌宇忍不住拦住一个,皱眉问,“怎么还没好?”
那童子恭敬地低下头,“殿下男身生子,自要多受些苦楚。”
男身生子……凌宇身形一震……算下来……那人的胎儿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苏醒,那孩子如此凶险,他又如此倔,便是痛了也不会吭一声,也不知魔域有没有人关心他照顾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啊……”
凌宇很想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听见慕天的尖叫,它们像把锋利的刃,将他的心狠狠剖成两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魔域那人可能正经历着同样的事。
盆中的血水渐渐融化,整个视线,一片红潮,“下去吧……”
凌宇的手,紧紧攒紧,有什么东西快要覆盖过来,他呼不出气,但他找不到那是什么东西,他只能在灭顶之前,仰起头,耳边嗡嗡作响,天边的云微微有了天空的色彩,薄薄的一层淡蓝,极浅极浅。
……
魔域,血染就的大地,黑色的花吐出浓郁的死亡之气,淹没整个王城。
残阳被黑云遮蔽,灰蒙蒙的天,沉沉笼罩。
大殿的门突然打开,黑压压的屋子泄入光亮,千晨星身形颤了颤,一个劲往角落缩。
朱雀见他动作,眼里已有泪光,“殿下。”
“关上你的心,别给我看……”情不自禁将手指含入口中,他已经很久不做这个动作,他长大了,他要做男子汉,但此时他还是紧张,紧张得声音都颤抖,“我不要看你在想什么,才不要看。”
将额头死死抵在墙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抠刮,泪水还是渐渐迷了眼,“朱雀阿姨,你走好不好,我不要见你,谁也不要见。”
朱雀重重跪下,泪水终是夺眶而出,“求殿下去见陛下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千晨星久久无法回味,最后一面,过了今日,再难相见?
再不会有人宠溺地将自己抱在怀中,再不会有人关心自己爱护自己……
“不……”他不能接受,绝不能接受……
他疯了般站起来,双腿一软,狼狈地摔在地上,强烈到极致的酸楚狠狠冲刷鼻腔,外面的光亮无比刺目,周围昏黄一片,他扶着墙,想让自己站得有尊严,唇却不自禁地战栗,“朱雀阿姨,你过来抱抱我,我走不动。”
朱雀抬起头,夕阳微弱的光芒撒进,少年埋着头站在那里,华贵的淡紫衣衫粘满尘土,漂亮的小脸紧紧皱在一团,悲伤像潮水般将彼此淹没,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
“殿下……”
那一日,在千晨星的记忆里无比无比漫长,昏黄的天空,浴血的大地,叫嚣着,奔腾着,埋葬一切。
昏暗的寝宫,泪水湿了衣衫,额间鲜血横流,青龙还是一个劲在地上猛磕,“陛下,求你不要再等,他成了亲,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更不会挂念你半分。”
迷离的人黑眸亮了片刻,又悄悄黯淡下去,“出去……”
不是在等他,真的不是在等他……
搞丢了……无论去哪里也找不回来……
只有这个孩子……是自己与曾经的他唯一的牵绊……
明明只有这个孩子了……为什么还不要我生下来……
进来的朱雀和千晨星闻到室内呛鼻的血腥味后顿时脸色大变,千晨星抹掉脸上的泪痕,用力掐在手心,“父王,”朱雀将他放到冽炎床上,他颤着手,不敢去触碰那人。
“父王,你不要我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汹涌的泪水一旦决堤就再难收回,千晨星原本想忍的,真的想忍。
朱雀和青龙默默退出,白虎和玄武立刻迎了上去,青龙摇摇头,“陛下已立二殿下为魔尊,准备后事吧。”
退了两步,白虎猛地挑起,扼住青龙脖颈,面上青筋毕露,“混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后事?鬼来的后事,陛下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死?”
“怎么不会?”青龙甩开对方,冷笑着说,“三百年前陛下便差点被那胎儿吞噬,晨星殿下虽用法力制住胎儿生长,但终归是饮鸩止渴,那胎儿此时的力量有多大你根本无法想象。”
“但他是陛下啊,他是陛下啊……”白虎仍是不信地喃喃重复,他拉住想要走的青龙,哀求道,“你骗我的,快说,你骗我的……”
青龙摇摇头,清冷的脸比冰还寒,“我要去整顿军队,防止仙界乘机来犯。”
白虎将希冀的目光转向一边的朱雀,勉强笑了下,“朱雀妹妹,陛下会没事的,是吧?”
青龙走了,朱雀走了,最后,玄武也走了,白虎摸摸头,干脆在地上坐下,他撑着臂,自言自语,“陛下怎么可能会死,你们真会骗人。”
他的陛下,永远尊贵高傲,不容侵犯。
怎么可能生子而死,这样屈辱的死法,不该属于他。
冰凉的寝宫,只能听见千晨星一个人的啜泣,“娘亲,我听你话,我再也不调皮,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亲,我很乖的,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他扳正冽炎的脸,心痛地拭去那些冷汗,轻声道,“娘,你忍心吗,你走了我怎么办,辛慕天定然怂恿凌宇来攻打魔域,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娘,没了你,魔域不可能抵挡。他们会将我关在牢狱,那些丑陋的犯人会肆意欺 凌我……”
冽炎用尽全力看着他,千晨星惨笑了下,“你不疼我也没有关系,但你别让我一个人……其他孩子都有爹有娘,可我呢……我马上就是孤儿……”
冽炎偏开头,艰难地喘息,“你割下我脸上的皮……呃……给他看……他不会为难你……”
千晨星笑得抽气,泪水依旧止不住地落,“你怎么如此天真,有辛慕天在,别说拿东西给凌宇,我能不能见他都是个问题……”
“啊……”
“娘……娘……”
冽炎忽然浑身痉挛,嘴巴无力地大张,腹部开始裂开一个肉眼可见的缝,红丝一边,眨眼的功夫,缝隙疯狂扩大,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
“啊……凌宇……痛……凌宇……”
“娘……”千晨星红了眼,想将疯狂挣扎的人抱住,但冽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他掀翻到地上,“凌宇……痛……我痛……”
他记得的,上次诞子,在他最痛最痛的时候,那个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亲吻着他,让他觉得,似乎一切疼痛都会过去。
可现在呢……他怎么还不来……
58.消逝的发
“娘……你别吓我……”千晨星将手捂住眼,止不住的颤抖,他哑着声唤,“人啊,来人啊……来个人好不好……”
走了,都走了,青龙走了,朱雀也走了,他们都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余下的,不过是死亡的悲凉。
床上的人终于不再挣扎,血气将整个身体笼罩,千晨星努力地爬过去,黑白分明的双眼失去所有焦距所有内容,他张大了嘴,滚动的喉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
“啊……”尖锐的惊呼刺破苍穹,千晨星推开门往外跑,路上撞倒了不少侍卫,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并不知道,魔帝的寝宫内,一片猩红。
血色的大地,黑色的花朵,肆意舞蹈。
千晨星扑倒在地上,窒息的花海几乎将他掩埋,他张大口喘息,但还是不行,还是不行,慌乱地捂住耳朵,世界一片安静,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在冰凉的黄昏清晰可闻。
涨红的小脸凝满泪水,哭着哭着,便没了力气,徒劳地落泪,打湿了碎落一地的花瓣。
娘……娘……
心里无意识地低唤,一遍,又一遍……
日暮的光晕被染成壮丽的蓝,凤凰尖声啼鸣,山川震动,四野煌煌,无数人仰天叩拜,无数人惊惧着臣服。
大片大片的蓝焰剧烈燃烧,一如洪荒以来最壮阔的色泽,一如刮过草原的苍茫之风。
凌宇抬起头,好漂亮的蓝色,无比瑰丽,又无比凄怨……
他记得那人说,若有这样一日,那必是他要离开,再不回来……
两百年前,也是这样,那人提着剑,墨衣的背影渐行渐远,漫天蓝色的火焰吞噬一切,将所有来得及来不及的缠绵与纠葛,焚烧成灰……
是谁在叫,是谁在叫,不要叫,请不要再叫……
凤凰高啼,所有人都怔怔抬头,“这般异象,难道是魔帝要换人了吗?”
“不……”
走远了的童子回头,只见君上的脸在瞬间极为惊恐,他狠狠揪住心脏,像是想把里面什么东西揪出来。
“阿夜……不……不……”
那悲鸣的声音传了很久很久,久到没有人听见婴儿的啼哭,亦没有人发现,蓝焰悄无声息地黯淡了下去,一如,他曾经悄悄地来……
……
下邪魔域,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灰蒙蒙的云层盘旋在上面,似乎撒不出半分阳光。
空荡荡的宫殿,纱似的帷幔在风中飘荡,他颤着手,厚重的殿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中有尘埃漂浮,更多的是浓烈的血腥气,凄厉得近乎悲哀。
很多年前,尚在人间,他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黑压压的室内,没有光亮,更没有,他想要寻找的人。
婴儿的身上布满血迹,睁着双迷茫的眼睛望向闯进来的人,“你便是凌宇?”
你便是凌宇?一句话,如同淌着血的尖刀,狠狠刺进心里,不留丝毫余地。
我便是凌宇……我便是凌宇……
“站住!不准过来!”床上的孩子再度发出声音,他扬起头,下颌极为倨傲。
接近的步子生生顿在那里,凌宇便远远望着,白玉似的脸浮出微笑,格外凄凉,“可有什么剩下?”
那孩子四处找了找,床上全是血,他抓抓头,模样看起来有几分抱怨的意味,“你若早来一时片刻,兴许我还会给你留点。”
“是吗……”他僵着身子走过去,轻轻捡起床角一缕发。
天地间,响了哀歌……
发的主人,断了绝殇……
凌宇放到鼻尖嗅了嗅,他指尖战栗,拿得却极稳,像是对着,唯一的珍宝。
珍而重之地拿出囊带,将两缕发小心翼翼放在一起,细细亲吻,他面上依旧笑着,那笑极美极美,像是早晨第一缕晨光。
阿夜……嘴中发出轻声的呢喃……
眼里滑出泪来,湿了发,也湿了心。
小孩子安静地坐着,没有半分不耐之色,他忽然开口,指着那两缕发,“快看,你把它搞没了……”
凌宇惊讶低头,手中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惶恐地捏紧手,但捏得越紧,风化得就越快,“阿夜,阿夜,不要走,不要走……”
乞怜的哀求,及不上风的速度,伸出双臂,想将那把灰捧在怀中,却狼狈地跌到地上,“阿夜,阿夜……”
他不停地叫着,只盼那人能够听见,不是奢求原谅,而是他知道,他一直在等他,等了很久很久。
当他可以尽情地唤他的时候,那个想听的人,已经不在了。
仰起头,零星的飞灰飘落头顶,“阿夜……”
凌宇闭了眼,灰色的潮流逆袭而来,你听见了吗,我想起你了,什么都想起了……
“你是‘虚’啊,司毁灭,你手中,什么东西能够长久?”
小孩子懒洋洋地讽刺,他耳边却不断回荡那人曾经嬉笑着说过的话——‘凌宇是苏影夜最重要的人。’
他一直没有忘记,一直奉守着他们的承诺,即便死的那刻,心里浮现的只怕也是自己的面容。
是恨我,还是爱我?
是怒,还是怨……
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就要那么傻……
白虎推开门的时候眼睛比兔子还红,他奔到床边,除了一滩血水,竟是什么都不留,“陛下……陛下……”
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他第一次落泪,汹涌澎湃。
那孩子好奇地打量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定然叫白虎。”
白虎这才注意到床上的孩子,他光裸着身体,脸上有些皱,一双眼却极黑极黑,像是酝酿了几万年的墨,每一次泼洒,都是浓烈。
“陛下……”白虎失声而唤,轻轻的,唯恐惊扰到什么,“你是陛下,对吗?”
张了张嘴,猛地将小孩攒入怀中,轻轻撩开对方脸上的血迹,指尖颤抖得格外厉害,“陛下你果然没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不是那个人,”小孩皱了皱眉,“但他临死前立我为魔尊,你们需得服从于我,我的命令不得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