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元帅!”施开杰又深深的磕下头去。
卢恒扫视了整个帅帐一圈,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许尚安,殷昊听令!”
许尚安一愣,眼角余光就看到殷昊走到了他身边也单膝跪倒。
“着你二人,各率五千人马断后,掩护大军撤退离开白山城。其余人等,各率原部,立刻出发,回蓟门关!”
刘晖猛地抬起了头,想说什么,可卢恒却已经站起了身,一挥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蓟门关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已微微的泛出了青白色。北胡人重新占回了白山城,稍稍追击了一阵,就鸣金收兵,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
可以刘昭、许尚安为首的一众将领却怎么也不敢大意,一直力劝卢恒不要留在蓟门关上。虽然没人说出来可大家心里都清楚,短时间内要想再去攻打光州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卢恒作为主帅,当然就没有必要冒险留在边关上。
卢恒一开始对他们不理不睬,可终究拗不过,当下分了一半人马留在关上,带领着另一半回了蓟州城。
陆剑秋当然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可从回到蓟州城开始,他就再没看见过卢恒。已是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加上来回几百里的路程奔波,情势突变,怎么可能说不累?可卢恒只是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就不见了踪影。
是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么?
怕停下来心底里无穷无尽的痛楚就会铺天盖地的冲出来?
说起来,从在战场上他把他抱到自己马上时,他就不对劲了。宛如没有生命的人偶般,不动不响,一字不说。虽然回到白山城后他依然在处理事务,可是,和往日里完全不同了。
那双从来灵活的、明亮的黑眸子里,看不到一丝光彩。
又如何能有光彩呢?他心里的痛楚,更甚于任何人吧?
他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孩子。又是那么让人不放心的一个孩子。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拦住他的话,会怎样?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暮色已经又一次笼上了窗外的天空。
第二十八章 问心(下)
从黄昏时候开始,天上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细如牛毛,却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从傍晚一直下到了将近午夜。
有道是“一阵秋雨一阵凉”,更遑论这北国的深秋。雨丝连绵不断的扯在天地间,阴冷的空气也从每一处缝隙想尽办法往温暖的屋子里钻。
陆剑秋拨了拨桌上的灯芯,火苗一蹿,登时整个屋子里要明亮了不少。
他侧过头看了正坐在案边一直埋着头握着笔的卢恒一眼,几缕散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又挑亮了身旁的另一盏灯。
卢恒刚回来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又是一言不发,头发上还缀着些雨珠,他递过去毛巾,他就默默的接过去擦了擦,什么话也不说,走到案边坐下来就自己动手磨了墨,铺开了纸,然后直到现在,都维持着那样一个姿势。握在手中的毛笔干了去砚台里润一润,提起来却又落不到纸上,依然是再慢慢晾干。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可是,他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低头自嘲的笑了笑,他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凭自己的双手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重视的人。可是,现在这双手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挑灯芯,剪剪蜡花。
堂堂明月山庄踏雪银枪陆剑秋,就已经沦落到如此无用的地步了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嗤啦”一声,随即是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的声音,伴着“咚”的一声闷响。陆剑秋立刻回过头,却看到撕碎的纸和毛笔都被扔在地上,而卢恒正抱着头埋在书案上,肩膀不停的颤抖。
陆剑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想也不想的扳过卢恒的肩,把他从桌上拽了起来:“你怎么了?”
可卢恒却就是低着头不肯说话,拼命挣扎着要脱身出去。
陆剑秋一下子着了急,下意识的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强行把卢恒按在椅子上,动作间手背无意的从他的脸颊上擦过,却突然碰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他顿时愣住了,手上力道一松,可一直在挣扎的人仿佛也在同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一下子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胸前。
他试探着用手臂环过那还在轻轻颤抖着的双肩,尽量把声音放的轻柔:“恒儿,到底怎么了?”
半晌,才有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来:“……你让我,怎么给皇上写折子?前几天报捷的折子还在路上跑着,这下……又有……我该怎么说!”
抓住他衣袖的双手蓦的加大了力气,怀里的人一下子又颤抖的厉害。
陆剑秋蹙起了眉,抬起一只手顺着他的发丝慢慢的抚摸着,就像在抚慰一只受了伤的猫。
“当然是照实写。这又有什么了?不过打了一次败仗而已。谁还能一辈子都只打胜仗么?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这个我当然懂!可是、可是……其实我在刚攻下白山城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北胡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败了,可是当时我只是故意让自己去忽视这个问题,只陶醉在所谓的‘胜利’里……我根本,不配当什么元帅!”
陆剑秋只觉得心里蓦然一紧,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说什么傻话呢!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可是我不能犯错!”卢恒猛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明若秋水般的黑眸此刻略微红肿着,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泪光,“我犯下的错误,都是要用成百上千的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陆剑秋紧紧的锁住了眉,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卢恒。
“这就叫年轻的代价,知道了吗?”
卢恒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但至少,从今往后,你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不是么?”
卢恒仰着头,呆呆的看着他。
陆剑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口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一定不会让某些在背后捣鬼的家伙如愿,而且一定会收复光州,带着胜利凯旋。怎么?现在就没信心了?要哭着回家去了?”
卢恒浑身微微颤了一下。
“我还记得,曾经有人跟我下棋下输了,那个人说‘输了就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今日我输给你了,但未必明日我就不能赢回来’。怎么,现在已经忘记了么?”
卢恒全身猛地一震,“唰”的一下抬起了头。
陆剑秋低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此刻定然正起伏的厉害,自己已不用再多说什么,于是微笑着再次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好了,奏折什么的明天再写也来得及。现在快去睡觉吧,你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说完他就站起了身,想要出去。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椅子被推开的轻响,接着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几乎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软弱的语气。
他一下子回过头,正对上那双微微有些红肿的乌眸,此刻正带着几分祈求几分犹豫几分无助的望着他。
“今晚一晚就好……我不想一个人。”神色越发的惶惑了,拉住他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紧,仿佛怕他会突然跑掉,扔下他一个人不管了。
再怎么说,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啊!
十八岁的孩子,能经历过多少人生的风雨磨砺呢?
陆剑秋转回了身,伸手把拉着他衣袖的人揽进了怀里。
下巴正好抵在他略微湿润的黑发上。
他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知道了,我会陪着你的。”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就蓦的松弛了下来。
夜凉如水。
外面的雨依然断断续续的打在屋顶,发出轻柔和缓的声音。
他好不容易才拉开的那么一点距离,好像就这么没有任何差别的又回来了。或许还比以前更近了吧?
陆剑秋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姿势,生怕惊动到怀里的人。
以前顶多只是因为畏寒而喜欢靠着他睡的少年,此刻却双臂紧紧的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胸前,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简直就好像,他是他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唯一的依靠。
陆剑秋无声的苦笑了一下,抬起手挑开了几缕落在他脖子上的发丝。
顺势就连他额前的散发一并挑开了。
刚才还有些微微抽动肩膀的少年,此刻却已经呼吸绵长,沉入了梦乡。
果然还是太累了吧?一直强撑着是撑不住的。
那么,是觉得这里是能彻底放松与安心的地方么?
真是的。就连一点最基本的警觉心都没有么?
你就这么相信我,什么都不会做吗?
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微微张开的丰润的唇瓣上。
陆剑秋叹息了一声,闭上眼,低下头,将一个吻小心的、轻轻的印在卢恒光洁的额头上。
他又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他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所以他早已看出来还是孩子的卢恒对自己有了情意却犹不自知,当然他其实也清楚的察觉到,他自己的心也在动摇。
或者已不能叫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的把握好这样一种程度,既不过分接近,也不显得疏远,就像他过去一样。可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直在自我欺骗。
怎么可能和过去一样?不去付出真心的感情确实无论何时都能游刃有余,可一旦交出了真心,就再不能安然无恙的抽身而退。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情种种,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什么人付出真心,可是遇到这个少年之后,一切却都在不知不觉的改变。
当他意识到需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却似乎有些晚了。
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一点用处都没用。甚至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会立刻又回到他的身边。
舍不得看到他有一丝的委屈,舍不得他有一丝的难过,舍不得他受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这个样子,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可是。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是靖安侯的长子,他是十四岁就上战场十八岁就当元帅的卢恒。
他有着自己想要尽全力去追逐的梦想,而这些,都容不得他有这样的羁绊。
他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的。
经历过这一次的历练洗礼,他会越发的成熟出色,他会更加的老道持重,他会变得更加优秀,他会向着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前进一大步。
他甚至可以看到他将会拥有的未来:因袭父亲的爵位,接受皇上的封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南北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实现他与父亲比肩而立的梦想,实现他建功立业的抱负。
他本在庙堂之上,他本在江湖之中,完全不相干的两条轨迹,却阴差阳错的相遇在这里。
如果他不出现,卢恒就会沿着那样的道路继续自己的人生吧?
可以想见的,预设好的,只要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努力就能实现的道路。
那是他不能、也无权去更改的。
何况,他不过是个孩子,对感情尚且懵懂的孩子。
也许他不过是错将一时的好感、感激放大了、用错了,也许他要是再大上一些人生阅历更丰富些就不会了。
他怎么能去利用、诱导一个孩子的感情呢?
真是难办透了。
到了必须放手的时候,真的能放手么?
面对这样坦然的信任与依赖,真的能把持住自己么?
夜是如此的漫长。
他缓缓的收紧手臂,把那个少年抱在怀里。
卢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早已是天光大白。
明知道时间不早了,却还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浑身关节只要一动,就全部泛着酸痛,很明显是过度紧张和劳累之后突然松弛下来的结果。
身边的床早已空了。又比他早醒过来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比较晚醒过来?分明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勤勉的了。
懒懒的舒展开手脚,再磨蹭了一会儿,卢恒终于一伸腰,坐了起来。
已经记不清昨天夜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记得原本心里面难受的要命,但只是被那样安慰了几句,似乎就好了许多。陆剑秋最终还是没有走留下来陪他,他确实是很感激的。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应对那漫长又寒冷的黑夜。
果然还是不够坚强吧?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手指下意识的在被褥上画着圈。
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夜里在那人怀里弥散的熟悉的气息,让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
他欠那家伙的人情,好像已经多到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的地步了吧?
低头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他起身跳下了床,披上了外衣。
梳洗完毕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天光恐怕早已过了辰时。昨夜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水迹虽然尚未全干,但云却已经散了,露出大片的青色天空来。
卢恒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微凉的清爽的空气,半掩着的朱红色的院门却突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从他醒过来开始就一直不见人影的陆剑秋正跨进门来,抬头看见了他,就微微一笑:“起来了?睡的好么?”
卢恒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看着他沿着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走了过来,停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道:“的确,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说着就绕过他往里屋走去。卢恒却转过身一抬手,拉住了陆剑秋的衣袖:“等一下!”
陆剑秋有些奇怪的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看着卢恒。
“那个……”卢恒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前日在赤柳峡前,你救我的时候……用得就是轻功吧?”
陆剑秋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面前的少年却一下子昂起头来,用很认真的口气说:“教我好不好?”
陆剑秋顿时愣住了,对着卢恒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终于笑了起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想学嘛!”少年却很执着的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真是让人头痛了,这小子心血来潮也该有点限度吧?且不说武功不能外传这样的规矩,就说年纪,虽然在他眼里他是小孩,但也十八岁了,哪有这种年纪才来学什么轻功的啊。
可偏偏他又这么认真的一副模样。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若要我教你轻功,你可得先拜我为师了。来,先叫声师父听听。”
“我才不要!”卢恒却把手一甩,不假思索的一口回绝了。
“那我可就没法教你了。”陆剑秋故作遗憾道,转身又欲离去。
“喂……”身后传来卢恒的声音,却是欲言又止。
陆剑秋心中暗自好笑,不过见他又恢复了精神十足的样子,到底还是宽慰了不少,不由的就想捉弄他一下,遂突然停了脚步,转到了卢恒身后,将他的双臂抓住抬起,附耳道:“算了,我先教你一个轻功的秘诀吧。”
卢恒愣了一下,微微侧过脸问:“什么?”
“你可得用心记好了。”陆剑秋清了清嗓子,很严肃的说,“想要修习上乘轻功,首先你要想象自己是一只鸟,能够轻盈的飞在天空之上,慢慢的你就会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这可是基础。”
“……陆剑秋!”卢恒猛地一下挣脱了他的双手,怒目而视,“你当我是傻瓜么!”
陆剑秋却依然保持着笑容:“我说的可是实话。若你心中已认定不可能的话,怎么也不能把它变为可能的。所以要你首先有一颗想要翱翔于空的心啊。”说完,他就笑容满面的挥了挥手,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