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剑秋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依旧洒脱，依旧飘逸，然而比及他初见时的那等快意轻狂，却分明的添了一抹沉稳，更兼一份坚强。

人有时候确实奇怪，偏偏要等到失去之后，才觉得原先的好，有时犹可追，有时却再也换不回。然而又有时，偏偏要经历些艰难，才能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更明白。

虽然明白这往往是人生当中不可避免的，可是，他却还是想尽自己有限的力量去保护某个人，或者说，至少可以陪着他一起成长，一起面对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困难，而不是要他独自承受风雨。

想到这里，他不禁回过头看向刚才他来的方向。

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多了一条看不见的、却是温暖而珍贵的牵羁。

正是有了这样或那样的种种牵羁，才让生命变得丰富而精彩了起来。

他重新又走回了正厅，然而正厅里此刻已经没有了卢恒的踪影。还未离开的刘昭见了他便笑了笑，伸手向后院示意。他笑着点了点头，迈步向后面走去。

大概是过年的缘故，整个帅府里要显得比往日静谧了许多，少了来来往往办事、传令的人，连执勤的亲兵都比往日少了些，多了的便是几分祥和。

陆剑秋穿过一道月洞门，抬头便看到空无一人的宽敞庭院里落满了雪，一片清寂。庭院中央有一株缠在银杏上的老藤，披着厚厚的积雪，看起来姿态颇为别致。庭院边的长廊下却站了一个人，乌黑的长发束在银丝攒冠里，脸色白净，越发衬得一双明眸如水，围在身上的披风镶着一圈细密的雪白茸毛，簇拥在脸颊边，更显得眉目如画。映着头顶的翠瓦与身旁的朱红廊柱，再铺垫着一院子的冰雪，明丽而又脱俗，出尘却非清冷，简直浑然天成。

他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突然伸手，从后面把他拥入怀里，附耳轻笑道：“怎么？又吃醋了不成？”

毫无准备的小元帅蓦的挣扎了一下叫道：“才没有！”

他笑着并不放手，轻轻吻着他的发丝道：“真的么？”

“当然了！”小元帅一双亮亮的眸子狠狠的瞪过来，“谁要吃你的醋啊！”

陆剑秋却只是笑眯眯的看他，目光相触，登时又有一抹浅红从卢恒的耳根慢慢升起。他佯咳了一声故作镇定的把脸转开了，继续看着庭院中间。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在等我？”陆剑秋继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他耳旁说。

卢恒蓦的浑身僵了一下，抬起了手下意识的在朱红的廊柱上划着，半晌才讷讷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殷昊之后，心里就有些闷闷的。”

“怎么了？”陆剑秋问道。

卢恒犹豫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以前他来这里，方捷总会陪着他，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了，看着总觉得……”

“觉得他可怜？”

“不。”卢恒摇了摇头，“对殷昊倒是绝用不上可怜二字，只是，让人觉得可惜。”他停了停忽然笑了起来，“我这么想，大约是很不应该的，不过，我真的很庆幸，我不是他……你不知道，那个时候说贺若素岚又抓住人杀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要想到你可能出什么事，我就……那种滋味，真是再不想尝了。”

他说着，转过了身来，斜倚在廊柱上，微微抬起的脸上带着一抹浅笑。合着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说着什么不要紧的闲话，却没法不教人不心疼起来。

陆剑秋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热潮，伸手拥住他，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似的，半晌只说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卢恒却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我那时候也实在不能做什么了。只要能换得你平安，我再担心些又有何妨？”

笑容澄澈，眼神纯净，仿佛透明的可以一眼看到心底。

“恒儿……”陆剑秋轻声唤道，慢慢的靠近了过去。

卢恒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之后，便闭上了眼睛，略略扬起脸——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长廊的另一端传来，然后就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庭院中一直以来保持的寂静：“陆大哥，我可终于找到你啦！”

卢恒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整个背重重的撞在柱子上，虽然裹着冬天厚厚的棉衣，但还是生疼生疼。即使如此，脸上却还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是保持着亲切的微笑，看着那个叫秦柯的臭小子带着一脸灿烂笑容的从长廊的另一头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到了近前，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才向他这边转了过来，似乎很惊讶的道：“啊，元帅哥哥，你也在啊！”

卢恒忍着痛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暗自咬牙，这个臭小子，他这么大一活人就一直站在这里，难道之前都看不见么！

秦柯却已经扭头扑闪扑闪的看着陆剑秋道：“陆大哥，我昨天就想找你啦，却一直没找见！”

卢恒在一旁瞟了他一眼，心中冷笑，自然是找不到了，你能找到才叫奇怪！

陆剑秋却温和的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秦柯眨了眨眼睛道：“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拜年来着！”

陆剑秋笑道：“是吗？那可要多谢你了。”

秦柯摇了摇头：“该是我多谢陆大哥你才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你师姐也帮了我，这般算来算去，岂有算清的时候？”

秦柯听了顿时笑了起来，过了一刻却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师姐他们怎么样了。以往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玉虚峰上热闹着呢……”

陆剑秋抚了抚他的头，温言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师姐既有胆识，心思又缜密，绝不会出什么事的，说不定过些日子便来接你回昆仑山了。”

秦柯抬起头来笑了笑：“说的也是，大师姐她最厉害了！”话虽这么说，眼睛里却还是藏着些闷闷不乐。

陆剑秋还要说什么，卢恒却在一旁突然开了口：“秦柯，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巡逻队一起巡城的么？”

秦柯一下子扭过头去看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是啊。”

卢恒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道：“那么今日便让你跟着去可好？今儿是刘昭亲自带人巡城呢，跟着他可是威风的很。”

“真的？！”秦柯的一双眸子登时亮了起来，又惊又喜似的看着他。

“我还能骗你么？”卢恒笑道，“只是他一会儿就该动身出发了，你得赶紧去找他才行，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啊！”秦柯顿时慌慌张张的想要跑开，不过立刻又停下来对着卢恒展颜笑道，“元帅哥哥，你真好！多谢你啦！”

说完了，才施展开轻功，像只兔子般轻快的穿过雪地，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卢恒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了，不由笑道：“小孩子果然很好哄的。”

陆剑秋却奇道：“你怎么知道他想要去巡城？”

卢恒回过脸来笑着看他，得意洋洋道：“我自然知道！”

陆剑秋也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卢恒斜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那种小孩子嘛，我一眼就看得透他在想什么！”

陆剑秋笑道：“你不过就比他大了一岁，就一口一个小孩子的，显得你多老成似的。”

卢恒瞪了他一眼：“怎么了？大一岁也是大么！”

陆剑秋道：“是是……就是不知道，英明神武的小侯爷您能不能也掐算一下在下此刻在想什么？”说着便慢慢的向他靠了过去。

卢恒被他夹在和柱子形成的死角间，进不得退不得，脸上不由一热，瞪着他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陆剑秋轻笑起来：“不是好事的却又是什么事？还望小侯爷赐教。”说着便又伸手要揽他过去。

卢恒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横眉立目道：“再有个什么人突然跑出来怎么办！”

陆剑秋一下子笑出了声：“刚才是不是撞得很痛？”

卢恒的脸顿时烫了，知道他肯定是发现了他刚才的狼狈，狠狠瞪回去道：“你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说完一下子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了几步回过头道，“快点走啦！吃了午饭，你陪我去军营里。”

“遵命！”陆剑秋笑着跟了上去。

吃了午饭，卢恒果然带着人出了城，与其说是察看，不如说是慰问，所到之处将士们皆是兴致高昂，还有的营里专门选了好手较量一番以助兴。卢恒也显得相当高兴，与将士们有说有笑。但因为一路都是骑马而行，陆剑秋一路上就起码问了他十七八次“你还好吧”、“不要紧吧”诸如此类的问题，到最后他终于怒了，把他揪到没人在意的角落里恶狠狠的低叫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你要是再敢问一次，今天晚上你就在下面，正好也不用你再担心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看着他道：“其实，我本来今晚打算让你好好休息的，不过看起来你不是这么想的……”

卢恒的脸唰得一下涨红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千言万语只得化作一记恨恨的目光，决心再也再也不要跟这种人讨论这种问题，这纯粹就是在自寻郁闷！

不过他的话似乎好歹是发挥了一点作用，至少在回城的路上陆剑秋再也没有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冬天天黑的甚早，回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等到了帅府的时候已经有几颗星斗隐约的浮现在东边的天空。

正月初一的饭菜照样是非常丰盛的，还有种种习俗要遵循，等把这一切都忙完了，刘晖却又带着几个亲兵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焰火，当下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看。边城远地，这些焰火的制作也都粗糙，远不如京城里卖得那些精致好看，但此刻大家都过了许久边关枯燥单调的军队生活，能见着这些已觉很是难得，都纷纷开怀的说说笑笑，显得十分欢喜。

陆剑秋看着最后一个焰火被点燃，升空，绽放，橙红色的光辉映亮了夜空，也映亮了身边的人的脸。

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庞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焰火的亮色落在漆黑的眸子里，化作一片光华。看得出来，从早上起来一直忙到现在，疲倦已经一点一滴的显露出来，看着最后的焰火在璀璨过后终于熄灭，夜色又重新笼罩下来，他刚想让他早些回房里休息，卢恒却穿过还在喧闹的人群，走到刘昭身边道：“你等会儿和刘晖来找我。”

第四十三章 新年（下）

卢恒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从来不刻意的避开陆剑秋，然而今天却有些例外的，刚回了房里，卢恒便说希望待会儿刘氏兄弟来的时候他能稍微回避一下。陆剑秋当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当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就起身到了隔壁屋子里。

虽然是在另一间屋子，不过仅仅一墙之隔，他又耳目聪灵，隔壁屋子在说什么，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开始先闲话了几句，卢恒便话题一转问了问这几日北胡人的动向，刘昭一一回答了。陆剑秋心中暗自好笑，以为卢恒是因为不好意思又心虚，不愿让人看见他们俩私下独处，然而还没等他笑完，隔壁的话题却又是一转。

只听卢恒似是闲聊的问：“那些焰火，都是哪里找来的？”

刘晖的声音便立刻响了起来：“嗨，您说那些？还是周奇那小子先找着的，就数他鬼点子多！怎么就想起来去仓库里翻找的，果然还就给他找着了这些，他还嫌不够好呢，恨不得要找地方再去买似的，我们都劝他凑合着些吧，大家乐一乐也就是了，他才罢休！您今天晚上瞧着如何？我看虽不如我们在京城里放的好，在这里也算难得啦！”

卢恒待他兴致勃勃的说完了，才笑了笑慢悠悠的开了口：“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或许有些太好了。”

刘晖虽然粗枝大叶的一个人，但此刻应该也听出他是话里有话，一时怔住了。

卢恒便又接着说道：“刘晖，你比我年长，跟在我爹爹身边，其实见识的比我多。这些年来，你也是一直看着你兄长如何管理亲兵。现在你接替你哥哥做了亲兵统领，身为元帅亲兵，应该是全军士兵的楷模。咱们此刻也不是在过什么太平日子，这种时候，你的职责恐怕不该是带领着大家一起玩吧？”

刘晖登时支吾了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道：“……主要是这大过年的……”

“刘晖！”他话未说完，刘昭立刻在一旁厉声斥责，随即转向卢恒道，“小侯爷教训的是，我既是他上级，又是他兄长，是我没督管好他。”

卢恒笑了起来：“你也不必这么说。倘若此刻是爹爹挂帅，大概我还会跟着一起玩呢！只是现在责任不一样了，情况也不一样。其实我一直是拿你们当哥哥看待，咱们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我也才会这么说。今天下午咱们到朱雀营的时候看到了么？只是有消息说殷昊要回去了，就个个都那么干劲十足，咱们要被他们比下去了可不就太没面子了？”

“您说的是。刘晖，你可知道自己错了？这是小侯爷，倘若此刻是侯爷在，能就这么说你几句？早就给你上军法了！你还不服气么？”

“……我哪里有不服气。”刘晖低声道。

“那还不赶紧反省？”刘昭又道。

“我不是正在反省么……”刘晖嘀咕着，清了清嗓子，“小侯爷，我是个粗人，比不得我哥仔细，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您尽管说我，我一定改！今儿这事，是我做的不对，我没给大家带好头，我等会儿就去管教管教他们！保管再不犯这样的错了！”

“这就是了。”卢恒又笑了起来，“过年确实该热闹一番，可是，咱们不能只顾着自己，咱们身后还有万千的蓟州百姓、宁州百姓，只有咱们时刻保持着警醒，他们才能过上一个安心祥和的新年，所以咱们可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是！”刘晖立刻应道。

“你既然明白，那便是了。大家今晚也算热闹过了，都很高兴，从明天起，得拿出新面貌来。”

“是！”刘晖又应道。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卢恒笑着说道。

一阵桌椅响动声后，刘昭又开口道：“小侯爷，您也劳累一天了，这些东西，不如明天再看，今天早些歇息吧。”

“我知道。”

卢恒说完，那两人都告了辞，一阵脚步声杂沓，都从房里出去，渐渐走远了。

又隔了一刻，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随即关着的门被轻轻推开，卢恒手里拿着一堆文书纸卷走了进来。

陆剑秋抬头含笑看着他，卢恒的脸上不禁略略有了红了起来，瞪他道：“你笑什么！”

陆剑秋道：“看不出来，你倒还挺适合当先生的。”

卢恒的脸更红了，边转身关门边嘀咕：“我那是没办法……”末了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