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知道,思念原来是一个有着如此强大力量的词语。
陆剑秋走的那天夜里,他没有去送,而是选择了一个人躲在床里。绣着红枫的香囊被他在手心攥成了温热,天也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了。他想他该走了很远了,他却没想到他的心也就那样一点一点的散开了,有那么一缕,也被牵的很远很远
他本以为所谓思念这种东西,一开始是缠着你不放的,日子久了,事情多了,便慢慢的淡了去,慢慢的沉下去,收拢在心底里。可是,他却从来不曾料到,这一缕思念,犹如细丝,开始是不知道在意的,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的堆叠起来,缠绕起来,等注意到了的时候,已经将整颗心都紧紧的束缚了,密密匝匝透不过气来。
他开始会看着一本文书半天,却全然不知道翻页;他会听别人说了半天的话,却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他会愣愣的看着某处许久,却全然不知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差点觉得自己病了。当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时,他总以为身旁会有人伸手过来替他掠开;当他独自走过院墙边而觉得寒冷时,总以为在拐角处会有人展开有着长长软软的茸毛的银狐披风把他包裹进去;当他从沉思中惊醒的时候,总以为只要回头就能看到一个伴他坐在灯下会对他微笑、有时又会故意捉弄他的身影;当他在最深最暗的夜里觉得周围寒意沁骨的时候,他总以为,会有一双手臂把他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以为的太多,可每一次,都不过是他以为而已。
他以为的时候,心情是那样的好,然而那样的好不过一瞬,下一瞬便是发现,那些都是虚无的幻影。然后心里就止不住的瑟缩起来,仿佛孤身一人被扔在了冰原上,被四面的寒风吹刮着,却连一丝遮蔽都找寻不到。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跟他约定一个期限,如果有期限,至少这样的等待还可以有一个尽头盼望,可是现在呢?说起来是随时可能就有消息,可总又觉得是如此遥遥无期。
于是日复一日的等待,不敢抱着怎样的希望,却又无法不去希望,更逃不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的心就被这些完全莫名其妙的情绪占满了。
如果坚决不答应就好了。如果自己不是主帅、如果自己能够放下这份责任跟他一起去就好了。如果……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为什么,会有这样让他自己都吃惊、都无所适从的想法呢?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自己都不快不认识了。
这就是,喜欢吗?
这个词出现的时候,他的心蓦的颤了一下。
血液急速的往脸上奔涌着。他猛地把面前的文书“啪”的一声合上,迅速打开下一本,逼迫自己把全副心思用在去辨认那些文字上。
每一个字都认识,可连成的话语,却一句也不懂得。
心思都纠成了一团理不出头的乱麻。在这些此起彼伏让他难以理清的思绪中,却唯有一个声音是明晰的。
秋,秋。
这是埋藏在心底很久而不敢吐露分毫的呼唤。
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门外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卢恒刚一抬头,就看到宝蓝色的帘子一闪,随即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个子少年便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小逸?”卢恒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从桌后站了起来。
苏逸微笑着脱下身上黑底嵌金纹的披风,用轻快的语气开口道:“这么晚了,你还在忙?”
卢恒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桌上依然堆得高高的文书,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也不是忙……只是,白天还没做完,所以……”
苏逸几步走到他近旁,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示意他坐下,另一只手随意的抓起桌上的一本文书看了看,又合上了,抬头看着他笑道:“你知道我刚从哪里来么?”
卢恒一愣,摇了摇头。
苏逸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身旁:“我啊,刚跟刘昭下棋来着。”
卢恒愣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苏逸跷起腿来笑了笑:“下棋的时候啊,刘昭他老是心不在焉的,给我杀得好惨。我就说他,咱们这已经有一个魂不附体、心不在焉的了,你再这样,可如何是好?”
卢恒心中蓦的沉了一下,一阵愧疚之情不由得涌上心头,他低下了头小声道:“不是的……最近刘昭做的事太多,太劳累了吧。”
苏逸点了点头,轻笑道:“可是,刘昭似乎不该有那么多事情来做的。”
卢恒的心越发的沉了,他抬头去看苏逸,却正对上苏逸正注视着他的那双沉静的眸子。
他就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恒儿,虽然我没做过什么大事,不过看过的好歹不少。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我才能来问你了。你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刘昭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有多担心你么?”苏逸说着,探过身来,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头。
卢恒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着他,勉强笑了笑:“我能怎么了?没事……大概最近几天休息的不太好吧。”
“恒儿!”苏逸蓦的锁起了两道剑眉,“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也不肯对我说实话?”
卢恒心下一颤,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还是紧紧的闭上了。
苏逸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一双清澈的眼眸望向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卢恒蓦的抬起头。
苏逸的唇角慢慢浮现出一抹似乎苦涩又似乎无奈的微笑:“你既要这么想他,当初何必答应让他去呢?”
卢恒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望着这个儿时的玩伴,张皇失措道:“你、你在说什么啊?!”
“难道你不明白我说的?”苏逸毫不在意的淡淡笑道,“还是说,我说错了?”
卢恒张了张嘴,放在腿上的手指蜷在了一起。
苏逸叹息一声,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我,开始确实不同意他去。可是……”卢恒说到一半,停下来欲言又止的轻轻咬着自己的唇。
“可是怎样?”
“可是……他要我给他一个能说服他放弃这个想法的理由。我找不到,所以只好……现在当然有些担心……”
“不是找不到吧!”苏逸蓦的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的逼视着他,“是你不想说出来吧?”
卢恒似是被他突然的气势而压制住了,只能睁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他。
苏逸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抿了抿唇,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开口道:“你喜欢他吧?这难道不是理由吗?”
卢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脸难以置信的瞪着苏逸,就好像苏逸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苏逸却只是抬起头静静的望着他。
“……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丢下这样一个蹩脚到让人不得不感到好笑的借口,那个他所熟悉、却又开始觉得有些陌生的、他一直都不能忘记、一直都喜欢着、当作宝贝似的青梅竹马便匆匆的逃走了。
他从这个房间里逃走了,是不是,也算从他的身边逃走了呢?
苏逸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右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封已开启了的书信。
其实,本来是要来告诉他这件事的。三哥已经回京了,连发了三封信催他回去,一封比一封口气严厉。
身在天家,无比的尊贵与同时而来的无比的寂寞,让他把那个又纯真又倔强又丝毫不会对他谄媚奉承的玩伴当作了一种无可替代的憧憬与理想。
可是,这样的自己却给不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所以,他宁愿退而去看着他获得幸福。
他是他的理想,他如何能看着自己的理想受委屈呢?
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那封信。
他真的不想就这么离开,至少他想亲眼看着微笑与神采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可是……恐怕不能遂愿了。
苏逸苦笑着低下头去。
自己就这样跑来一趟,究竟,算是为了什么呢?
第四十章 情丝(中)
卢恒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管家陈伯一脸担忧的跟着进来,他却只是喊陈伯和所有的亲兵都出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心跳得好快,在胸膛里拼命搏动着,血似乎都在往脸上涌去,手脚却冰冷的几乎失去知觉。
为什么苏逸会知道?为什么苏逸要跟他说这个?为什么为什么?
他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里,淡淡的甜甜的熏香包围着他,让他稍稍的平静了些。
你喜欢他吧?
苏逸的声音依然无比鲜明的在他脑海里回响。
喜欢吗?
过去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现着。
初次相逢时,他单骑银枪,宛若从天而降,那等飘逸出众的风采在他心上便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一开始只是对这样的人觉得新鲜,觉得有趣,然而越去接近他,就越是被吸引。
他忘不了当他遇到最大的危险时,是他挺身而出,决心相护;他忘不了他是如何细致体贴的照顾着自己;他忘不了他为保护他而负伤时,却一脸安心的微笑看着他的样子;他忘不了他在他困惑与迷惘时对他耐心的叮咛;他忘不了当他在战场失去理智时,是他全心全意的护住他平安;他忘不了当他最为痛苦而自责时,是他给了他温暖的怀抱与无条件的支持;他忘不了他月下的笛声;他忘不了他在雪中的微笑;他忘不了他对他的每一丝关心、每一丝温柔;他忘不了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包容他小小的娇纵与任性……
他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他都忘不了。都宛若散落在记忆之海里的珍珠,被他小心翼翼的采撷,被他慎之又慎的珍藏。
现在将这些记忆的珍珠在心中撒开,顿时整个心的被充满了,仿佛在时间的河流里载浮载沉,时而欢欣,时而难过,时而甜蜜,时而酸涩。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会记得?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记得这样抑或那样的心情。
或许会这样傻的只有自己吧。
他比自己成熟太多,去认真记住这些琐碎的事情,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情在他看来也许就是小孩子的幼稚吧?
心中莫名的泛起一阵苦涩。
他不想被他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看。他不想只当他是“陆大哥”、只去扮演一个让兄长赞许的弟弟的角色。他不想他对除了他以外的人这么好、不想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宠爱再分给其他人一点点。
他想就这么永远独占着他眼中最重要的这个位置,他想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他想他的眼睛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他确实是,喜欢他。
心蓦的像是要化开了似的,微微的灼烫着,急促的跳动着,仿佛荡漾着层层涟漪的水面。
他是喜欢他的,这其实,不是今天才明白。只是,他从来都不敢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是的,他不敢想。
他喜欢的人,跟他一样是个男人。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男人。
他因为他喜欢的人,明明军务繁忙、明明战事一直拖延未能解决,却时喜时忧,不要说分心,简直是无心于他本职的工作。虽然他从来以为对自己而言排第一的永远是工作。
因为这个人,他所感兴趣的不再只有兵法、战术,他所向往的不再只是戎马征战,建功立业。他开始想更多的了解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他开始向往一个叫扬州的、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开始憧憬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虽然他从来以为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将军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怎么敢去深想这样的问题?
他已经变的,连他自己都要陌生了。
再深想下去,他还会变成怎样?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他害怕的。
最令他害怕的,是真相。
即使如何不敢去想不愿去承认,内心深处他还是无比渴望能够得到答案。
如果答案如他所愿,那么或许他就不会再惧怕那样的变化,因为不管怎样,都有他在身旁。
可是,如果答案,不能如他所愿呢?
他比他成熟许多、比他经历过许多,他一定遇到过比他更好更出色的人。他也拼命努力的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能吸引他目光的人,可是,似乎无论他怎么努力,依然是个不够成熟的孩子。
尽管他对他是那么的好,是那么的特别,可假如一切都不过他的一相情愿,又让他如何承受得起?
百折千回的心情在此起彼伏的翻腾着,仿佛波浪,一下又一下毫不停歇的冲击着他的心。
手指碰触到了一直压在枕下的香囊。光滑的丝绸,匀细的针脚,他把香囊握在掌心里,轻轻的合拢五指,淡淡的暖暖的香味就从指缝间钻出来,渐渐弥散开,将他包裹住。
这样就仿佛他还在身边。
动荡不安的心慢慢的安定了下来。几天不曾好好休息过的倦意渐渐涌了上来,他蜷起身子,把自己藏在棉被里。
睡着了就好了,醒来就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里,说不定就会有他的消息。
朦朦胧胧中,似乎门轻轻的响了一声,卢恒觉得自己睡着了,又仿佛没有,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突然觉得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他蓦的转过脸去,就看到在床的外侧,模模糊糊的,似乎坐了一个人。
那人伸出手,放下的帐幔被慢慢的挑开了,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看着帐幔间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
那张他一直思念着的脸庞带着温和的笑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蓦的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彻底忘了的愣愣的看着。
那个人的唇角微微的扬了起来,手慢慢的抬起,轻轻的落在他的脸颊上。
“——怎么可能?”他自言自语般的低喃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那人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微笑还是那样有着让他着迷的魅力,淡淡的,和煦的,宛若轻风,吹皱一池春水。
所有想问的问题忽然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他就在眼前不是么?一直一直让他思念不已、让他寝食难安、让他惶惑迷惘的人,就在眼前了,不是么?
长期紧绷着的心情蓦的放松开了。有些什么一直被深埋心间的东西便不可遏止的往上涌着,挣扎着,叫嚣着,要冲破所有的犹豫与禁忌来。
夜本该是那么的黑,可是,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咫尺的眼神,却是如此的明晰、如此的温柔温柔、如此的,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着的,自己是,特别的。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向那个身影靠了过去:“秋……我……”他蓦的咬着嘴唇,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可是,没有遭到反对却给了他以继续的勇气,“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我,很想你……”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了起来。
他放任自己闭起了眼睛,放任自己的心声自动的流淌:“我想……我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像空气一样逸出唇的、轻得几乎找寻不见的声音。
下巴突然被抬了起来。
他蓦的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着笑,慢慢的靠了过来。
心猛地跳了一下。
隐隐约约的,仿佛已经知道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似的,他下意识的又把眼睛闭上。
然而,似乎等待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也没有发生预想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