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熟(出书版) BY 瑞者
  发于:2010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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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在那一瞬间,曾沂华终于明白过来,可是……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问了出来,身体仍是不能动,上面布满了青紫瘀痕,还有男人的体液与自己流出的鲜血,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他还能有脸见人吗?

那个男人不屑地瞥来一眼。

「你以为,我会放你在外面乱说话,坏了城弟和连云山庄的名誉。」

「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赤圣手,只有上和南馆里一个比妓女更下贱的小馆尚红。」「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青箫郎,只有连云山庄身份高贵的晋二爷。」一丝几不可闻的怨气飘荡在那个男人厚重噪音的余音里,转身离去。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望着晋双绝的背影,曾沂华用尽全身的寸力气喊道。

「脏。」

一个字,将曾沂华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坚持与希望都打碎,失去了支撑,他不吃,不喝,不动,整日里昏昏沉沉,就连尚香解开了他的绳子,他也不再逃跑,只是躺在床上等死。

尚香又一次怒了,一个巴掌狠狠地将昏睡中的曾沂华打醒。

「你不是想逃吗?绳子已经解开,你逃啊,逃啊!」曾沂华勉强睁眼看着他,眼神空洞得没有任何光彩。

「你为什么不逃了,被男人上了就要死要活,那么整个馆里的人就全都该死了……」

「你以为死在男妓馆里就清高了,等你被人从后门抬出去的时候,别人一样会指着你说‘看啊,又有一个下贱的东西死掉了’。」

「告诉你,进了这个门,你这辈子就别再想落个干净,除非有一天能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曾沂华,尚香没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曾沂华却有了求生意识,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下了尚香带来的米粥,想活,只是为了不死在男妓馆里,即使是死,他也要维护最后的尊严,绝对不能让人指着他的尸体说这是一个男妓。

从这一天起,这世上少了一个赤圣手,多了一个尚红。

一年,还是两年,曾沂华数不清他待在上和南馆的日子,这地方的看守竟是极为森严,他找不到一点可以逃跑的机会,甚至他不知道暗中是不是还有晋双绝的人,可是他不会放弃逃跑的念头,既然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他就要自己制造机会,而尚香成了他最大的帮手。

「尚红,你上回不是说会医病吗?我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你帮我瞧瞧,这还省了看大夫的诊金呢。」

尚香从不掩饰他对金钱的重视,对于年华老去的小倌来说,金钱便是一切。

「气血不调而已,我给你开张方子调理几日便好了。」曾沂华找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曾沂华主动帮他煎药,却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起了一味药。

没几日,尚香果然好了,尚红会医的事马上传遍了上和南馆,其它小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来找他,渐渐地曾沂华藏起来的药物越来越多,终于,让他凑足了份量,到了可以逃走的时候了。

那一天,风很大,曾沂华点起了用那些药物做成的迷香,迷香的味道顺着风飘遍了整个上和南馆,黎明时分,正是天最暗人最好眠的时候,曾沂华拿着迷香一路走出了大门,直到出城,所过之处无一人清醒。

天亮的时候,也是迷香燃尽的时候,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正要换下那一身艳红衣裳,猛见包袱里竟多了几张银票,他不由怔住,他没有钱,所有的钱都让尚香拿走了,这钱是哪里来的?

他翻动着银票,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八个字:活比死难,一路走好。是尚香的字迹,原来……他的心思从来就没有瞒过那个小倌。

活比死难,活比死难,活比死难,连一个小倌都看得比他透……其实上和南馆里哪个小倌没有一段辛酸,比他惨的大有人在,听多了,见多了,当初想一死了之的心也淡了,只是心灰意懒,往事不堪同首,翼已折,倦鸟当归巢。

好死……终不如歹活,他没有想象中的清高。

第八章

当曾大夫从往事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已西移。往事只如噩梦,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不堪回首,而今又想起,却竟无自以为是的痛苦,原来时间真的能磨灭一切,什么都能过去。

按住了心口,有一点点的疼,可是与十年前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晋双城……晋双城……不曾料到十年后会突来好梦一场,只是从来好梦易醒,他早就知道,所以他将晋双城所有的承诺照单全收,却从不曾当真,可是仍是不免黯然神伤。晋双城的承诺发自真心,只是这真心……他已承受不起。

当年他逃出上和南馆.并没有受到晋双绝的追捕,在晋双绝眼里,他已不足为虑,根本就不担心他会说出对晋双城和连云山庄声名不利的话,除非他愿意暴露成为男妓的事。晋双绝虽然没有杀他,可用的手段比杀人更狠毒,他让他从此无法在人前抬头,更无颜再见晋双城,也绝了他与晋双城重修旧好的可能,依晋双城的性格,怎可能坦然面对曾经身为男妓的曾沂华。

然而当晋双城提出与他同拜月老之后,他的心里却生出一点点的希望,也许现在的晋双城与十年前不一样,他既然能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是否也能接受那段并非出自自愿的过往。

可是晋双城不顾而去的反应,终究打破了曾大夫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就那么走了,只凭一个醉汉的指认,竟连一句「为什么」也不问。

「哈哈……哈……」曾大夫忽地笑出了声,笑不可抑地弯了腰。金玉池畔早已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曾大夫的笑声来得突兀,竟透着几分的凄寒。

不可笑吗?他和晋双城都是天真的蠢蛋,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什么也不会变,只要说几句认错的话,便能回到从前;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只要是喜欢上了,便能包容一切。

聪明人只有一个,晋双绝,十年前瞒着晋双城将他卖进了上和南馆,毁他一生;十年后,又找来一个醉汉,便将他和晋双城之间努力维持的假象一语揭穿,说什么这一、二日内到,分明是早就来了,不动声色的安排了一场戏,现在怕是正在哪里等着晋双城,再演一场兄弟情深的戏。

「想不到你还能笑出来。」   -

「这世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太多,我又为何不能笑?」笑声止了,曾大夫转过头来,见一人立于三步外,赫然竟是祁长风,却并未有半点意外的神色,面上仍有笑意,「是你……」祁长风凝视他半晌,学他模样在金玉池边的草地上坐下,从身后托出两坛小米酒来,道:

「当日你请祁某树下饮茶,今日祁某便还你一坛美酒。」「好东西,正是所需之物。」曾大夫接过一坛酒,拍开封口,浓浓的酒香熏人欲醉,他也不管自己酒量浅,仰头便灌下几口,任酒性将头脑冲昏,才道:「祁大爷真是好兴致,半夜三更出来竟仍带着酒。」

祁长风听他改了称呼,不禁拧眉道:「你我兄弟,怎又见外了?祁某可是带着酒,专来寻你一醉。」

曾大夫又喝一口酒,方才斜着眼瞥来,眼里全是昏昏然的自讽。

「祁大爷一身脂粉味,想必也是自那花柳地里看了一场戏出来,来寻我这做戏之人是为一醉,还是另有所图?」

头脑虽昏,心下却明,只是借着这酒意,他也不顾旁人的眼光了。

祁长风哂然一笑,也拍开酒封,狂饮一大口,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明日生,江湖男儿不拘小节,英雄豪杰谁无一时窘境,结朋交友只论性情,看对了眼便是兄弟,若真计较开来,岂不是一个朋友都没了。来来来,今夜,你我兄弟不妨一醉。」他并不明言已见着令曾大夫难堪的那幕场景,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曾大夫曾经如何,与他何干。他只赏你这个人可交,那便够了。

「这般说来.今日便是不醉也不成了。祁兄,请!」曾大夫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对着祁长风举起,清冷的月下,隐约可见他脸上被酒气熏起的红晕,眉眼虽细,却似收取了月光一般光莹流转,衬着一身红衣,分外夺目。

「曾兄弟,请。」

祁长风抓起酒坛,遥遥回敬,然后一仰头,将满坛的酒一气喝尽,未及放下酒坛,便听得耳边传来「扑通」一声水响,抬眼望去,却是曾大夫将喝尽的酒坛子扔进了金玉池中,水花四溅,原本平静的水面急遽晃荡起来,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轮圆月,眨眼间支离破碎。

曾大夫又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笑声也因动作过于吃力而变得继继续续,指着破碎的月亮,他道:「天上月,摘不得,水中月,碰不得,那它为何要存在?它为什么不躲起来,偏偏要出来引人迷醉……我偏就要抓住它,看你能奈我何……哈哈……能奈我何……」说着,整个人便向着那水面的月亮扑倒,祁长风吃了一惊,一跃而起眼捷手快地拉住曾大夫,正要开口,蓦地手里一沉,却是曾大夫整个人都醉瘫在他手里。

祁长风低下头来,却见酒气扑鼻的面上,一滴泪无声滑落,一愕后他忽而也笑了,自言自语道:「这般的打击之下,仍能笑出来,我还当你已是百炼金钢,宠辱不惊,这一醉可不就现出原形来了。可惜,可惜,晋双绝已着人在城中四下散播谣言,过了今日,你再想做人便难了……到那时,却不知你可还能挺得过去?」—击掌,祁胜与两名护卫便出现在身后。

「把他送回去,然后暗地里守着。明日他若决定到祁府来,你们一路护送,可莫让人伤了他。」

「是。」

两名护卫接过人,领命而去,独留祁胜,略有不解地问道:「爷,您为何不把人送给晋爷卖个人情,反还要保他?」

「我肯卖这个人情予晋双绝,他还未必肯收。」祁长风负手一笑,「再者,一个赤圣手,可比晋双绝的一个人情来得有用得多。」「晋爷为何会不收?」

祁长风眼里闪过一抹不屑:「以赤圣手的本事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去当一个下贱的男妓,也就晋双城才会瞧不出来,亏他还与赤圣手的关系不同一般,竟还不如我了解。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晋双绝搞的鬼,既要保住连云山庄的面子,又得装出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祁胜,你也不想想,晋双绝这人向来假仁假义,做下那事连晋双城都瞒着,我若把人送去给他,不是去戳他的脸皮吗?」

「爷的话有理……」祁胜跟在祁成风身后,思索一番又道,「爷,我观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若他明日执意不来向您求助,又当如何?」

「明日听了谣言的人,会一涌而上将他生生打死吧。」祁长风脚步一顿,语气里不无惋惜。

祁胜—惊,忙道:「赤圣手昔年行走江湖,活人无数,江湖上诸多高手,都欠他情分,尤其是凤栖园的寒江公子,近几年来与他来往颇密,若能借赤圣手的关系,求得寒江公子之助,凭寒江公子在江南的威慑力,本帮一统江南指日可待,爷……我们可不能让赤圣手出了差错,为何不索性将他带回府中?」

「我要的是能助我大业的赤圣手,而不是一个寻常丈夫。哼,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也不是愚钝之人,他若要来求我庇护,自当摆正身份,心甘情愿恢复身份,否则,我便是强留他在府中,又有何用。」

不能为之所用,便任由其毁,祁长风的心态于江湖人来说,尽管显得无情,却也是正常。其实看在曾大夫曾救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是真就袖手旁观,而是笃定曾大夫不会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

花柳地的那一幕他从头看到尾,眼见晋双城离去后,曾大夫受人围观耻笑,跌撞着走出,他暗中跟踪,观察良久,本以为曾大夫会有寻死之意,却未想曾大夫仅仅只是坐在金玉池边怔怔出神,而后又大笑出声,月色下,红衣随风扬动,竟如燃起的火焰,他又想起那句「赤衣烈如火」,不禁从隐身处走出。赤圣手绝不会自选死路,目为那火……仍未到燃尽的

时候。

晋双绝所便的手段固然毒辣,可惜他不了解赤圣手。谣言虽可畏,却不能磨灭生存的信念,反倒帮了祁长风一个大忙,在这种情势下,他是唯一能帮到赤圣手的人,到明日,安阳城内再无曾大夫,肃剑帮里,却有赤圣手。

想到这里,祁长风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得色。肃剑帮得赤圣手之助,江湖人脉必定大增,江南之争胜算多出三成,若能借由赤圣手,再与寒江公子结交,便可摆脱对连云山庄的依赖,加之赤圣手本身亦是趣人,与之相处常能忘忧,这一举三得之事,实在生平得意之最,只可笑那晋双城,有眼无珠,得宝而不惜宝,生生送予了他。

「哈哈哈……」

祁长风终忍不住心中畅意长笑声起,惊起鹊鸟,发出凄鸣,盘旋着久久不落。

晋双城没有走远,他闯入了一家酒馆,喝酒,一直喝到酒馆打佯,却仍是不走,酒馆伙计看他一身锦衣,也不敢赶人,只得将灯都灭了,独留一盏,坐在柜台后看那张被昏暗的灯火照出的脸,白里透着红,心里想着这位爷着实俊俏,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得其一、二分,只不知为什么跑来喝这闷酒,连喝了几个时辰,除了叫酒也没见吭一声。

其实,晋双城心里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喝着酒,那酒如水一般灌入腹中。曾大夫的亲口承认带给他的震惊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便正如十年前曾沂华突然出口的告白一般,他措手不及,性格的缺陷使他本能地选择逃避。

十年前,他所设想的人生是享盛名,行侠事,与一、二好友肆意江湖,寻如花美眷共渡一生,是曾沂华搅乱了他的美好设想,关在房中五天五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人生设想出现了偏差,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应找曾沂华谈一谈,他不想失去沂华这位兄弟,只想打消沂华的不伦之念,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从房里出来想找曾沂华却发现人已不见时那骤然升起的又惊又怒的心情。

「大哥,你怎么让沂华走了……你为什么不搁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搅乱了他的人生设想之后一走了之,他冲去找晋双绝,一腔怒火发在了大哥的身上。然而这时,他仍未发现这份从未有过的惊怒究竟出自怎样的心情。

「曾兄弟坚持要走,我又怎能强留。」晋双绝拍拍他的肩,对晋双城的冲动表示出为人兄长的宽容,「怎么,吵架了?」

「……没有。」晋双城终究不是冲动性格,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与无礼,讪讪而去。

四年来,曾沂华与他形影不离,习惯了陪伴,习惯了照顾,竟从没想过有一天曾沂华舍离他而去,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晋双城日夜难安,性子也日渐暴燥,终于忍不住遣人四处去寻,几个月竟无半点下落,空虚的感觉变成再不能相见的恐惧,晋双城这才明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如此依赖曾沂华,为什么他见不得曾沂华对他人的好,为什么不管到哪里他都要带着曾沂华,他以为那只是友情,是兄弟情谊,却从未想过对于自己的亲大哥晋双绝,他也不曾这般亲近过。

或许晋双城在曾沂华的这件事上处理并不妥当,但他一旦确认了自已的心意,却是再不回头的人,然而,两个男人相亲相爱毕竟不为世俗接受。晋双城虽年轻,却也要思虑周全,一年之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向自己的大哥晋双绝坦承了一切,做出面对种种非议的准备。

晋双绝当时的脸色极为阴沉,抬起手欲打他一个耳光,却终究没能打下来。

「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把这不伦之念打消……」紧绷的脸庞透出凌厉的气息,任谁都看得出晋双绝正处于极度喷怒中。然而晋双城只是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从此之后,晋双城到处去寻曾沂华的下落,一连三年没回连云山庄,终于逼得晋双绝不得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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