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寒————Enid
Enid  发于:2010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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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举起一只手臂,在身侧用力划了个圈:“看看伯期、季陇他们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你明白吗?!一年前你的雄心壮志去了哪里?你说你要让齐国成为霸主的豪言壮语还有我耳边回响,如今——如今你竟然要为了一段私情而放弃!你将这个齐国,你将朝中众臣,你将我这个妹妹置于何地!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司祁?!”

宜白缓缓抬头,死气沉沉的眼中浮出一缕讥笑:“子姝,你是想说服谁?”
子姝松了口气,放开撑在宜白头边的双臂,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她蜷起双腿,将脸埋在双膝之间,闷闷回答:“随你猜想,只要你能振作起来,那就行了。”

宜白冷冷一笑,不再言语,突然想起一事。“司纡阳还在齐国?”
“不在了。”子姝的回答极其干脆俐落,“我们从临淄启程前往长都的同时,我放走了他。”
“是吗?”宜白低低苦笑,“子姝,若是你生为男儿就好了。你……其实比我更无情啊……”

壬静孤独的坐着,垂目凝视案上的一杯茶水,尽力平静的面庞中,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落寞与孤寂。奕青走了,率十余名高手追击离京的齐王一行。此行凶多吉少,就算是他,也无法不心乱如麻。绎盘膝坐在他对面,也呆呆的看着面前无波的清绿色茶水。

祁已在里间一夜,无声无息,没人愿意去打扰这对生离死别的夫妇,只想留给他们最后的一点静谧。伊愫的四名侍女放轻脚步,悄无声息的给他们上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伊愫就在这时卷着一身雪衣进来,一进屋便放轻脚步,小心谨慎的呵着手,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息。

“怎么样?”她悄声问壬静。
壬静摇头:“一夜了,他动都没动过。”
“这怎么行!”伊愫皱起眉心,“我听铮姐姐说,他们的身子一样的虚,而且上次我去看祁的时候,他好像还在生病……”
壬静白她一眼:“那你去劝他?”
伊愫顿时哑口无言。里屋传出轻微的响动声,似乎是祁被她所惊动,站了起来。随后帘子轻轻一动,珠帘晃动之下,苍白清淡的面容自里屋露了出来。
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祁,每个人都不可置信的自座上站了起来,没人能够将自己的目光离开祁——玄衣白裳的他,神情依旧是淡漠如古水,只是,双鬓已然斑白。

一夜白发!
三人之中突然传出低低的啜泣声,绎低声哭了起来:“祁,你这又是何苦……”
祁淡漠的目光扫过三人,经过绎时,目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又归于死水般的宁静。他走到壬静与伊愫面前,深深一礼:“多谢二位鼎力相助。此恩此德,留待司祁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公子言重了。”
祁淡淡转过目光,向绎行礼。“王。”
绎手足无措的站着,低下头,不敢看容颜憔悴、两鬓斑白的祁。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哽咽着:“祁……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祁平淡的说,声音如古井无波般枯燥平淡,“我已经决定将铮的遗体送至烟凝谷安葬,想请王代为将兀交给臣父抚养。”
所有人齐齐愕然。壬静试探着问:“你不想自己抚养他?”
祁半晌才低低回答:“孩子会让我想起太多事。还是让他留在家父身边,对孩子来说更好一些……”
壬静长叹一声:“就此尘缘断绝,原来如此。”


二十三、流水无痕
三年后。
秦国与齐国两大强国的战争仍然继续着,因为天子以“伐逆”的诏书诏讨齐国,齐国处于极为不利的状态中,虽不至于节节败退,但已然失去四座城池。北方因有天然屏障,尚能支撑柔然国进攻,南方赵国军队本就不堪一击,对齐国而言毫无威胁。因此,对齐国威胁最大的,是西方的秦国。三年争战万骨枯,血海飘杵,天下又陷入乱世之中。无论何时何地,受战争蹂躏之苦最为深重的,仍然是黎民百姓。与千万黎民离乡背井,饿孚千里,哭声遍地的凄惨景象相较,王族所谓的亡国之痛又何足道哉。

“因此……”马上的男子拉住马,环视路边草丛中僵硬的尸体,唇角牵起一丝冷漠的弧度。他轻轻将露出帽外的白发塞回帽中。“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小祖宗,你别乱跑啊!”
苍老沙哑的声音急急的叫着在前方奔跑的男孩,男孩停下身来,拍着手咯咯笑着:“爷爷,你好慢哦!”
“唉哟……”老人在仆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赶到男孩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男孩娇嫩的面颊,“小祖宗……你可真要害死我了……”
男孩清脆的笑着将手吊上老人脖子,明亮有神的眸子笑吟吟的,满是撒娇赖皮的意味,教人无法对这样可爱的孩子生气。老人无可奈何的抱起粘人的孩子,举重落轻的拍了拍男孩的面颊,男孩便又咯咯的响亮笑了起来。“爷爷!我们今天吃什么?”

“吃不听话的小孩!”老人故意做出恐怖的表情,想吓唬男孩。男孩反倒扯住老人的长须,连连叫嚷:“我要吃上次的点心!”
“小馋鬼!”老人怜爱的亲了亲孙子的脸,气喘吁吁的抱着他往院中走去,“那是王特地送来的,你以为我们有多少……”
“我要吃嘛!”男孩不依的叫着,老人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点头。“好,好!”
“我赢了!”男孩高声叫嚷,稚嫩的童音中满是得意。仆人们都无奈的看着这个府中的小祖宗,也忍不住唇边溢出的笑意。这般可爱的一个小扭股糖,真教人没法子不疼他。

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真是可怜啊……”
一踏进花厅的门口,老人便愣住了。缠绕着各式娇艳鲜花的花厅拱门下站着一人,正含笑看着这对爷孙,清雅淡和的容颜上写满柔和笑意,黑如曜石的眸子温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儿子,那一头灰白的发触目惊心。他掀起袍子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爹。”

“祁……”老人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冲上前去,搂住男子又哭又笑,“祁,祁啊……”
“是我,我回来了。”祁反手抱住老人,柔和的说。他伸出另一只手,企盼的看着怯怯站在一旁的男孩,柔声道:“来,过来让爹爹抱抱,兀。”
兀怯生生的站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看见这个满头白发的人就又哭又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爹爹。老人连忙拉过他,好言哄劝:“这是你爹爹,兀,快叫啊。”

“……爹爹。”稚嫩的童音终于犹犹疑疑的叫出。祁绽开惊喜的笑容,伸出抱住男孩,重重点了点头。

到底是孩子,很快就和自称是他爹爹的人混熟了。血浓于水果真至理名言,才不过两个时辰,刚见面的父子间已全无隔阂,直至戌时,兀才依依不舍的放开父亲,听从祖父的威逼利诱,乖乖上床睡觉。留下父子二人坐在花厅中,相对无言。

“祁,”纡阳怜爱的注视着儿子,泪语哽咽,“你的头发怎么会……”
祁微微一怔,随即温柔的笑了起来。雪白的发下,依旧清淡柔和的容颜仿佛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勘透世情的平和。“父亲,没关系。只不过头发白了而已,您不也是满头白发了?”

纡阳观察着祁的表情,小心的问,“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祁沉默了。一股失望涌卷上心头,纡阳也沉默了。许久,祁低低开口:“对不起,父亲。或许我不该说,但从此之后,请你忘了我这个不孝子。”他抬起头,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了此刻心潮起伏,“我会带走兀,所以……”

“混蛋!”纡阳怒气冲冲的打了儿子一掌,看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他能打出那样的一掌。“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死了三年了,你还想这样一直下去?”

“父亲,”祁放下想捂住脸的手,浅浅的笑着,“我想将兀交给我师傅抚养,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我想兀在她身边会有好处的。”
纡阳敏感的察觉了祁话中的漏洞:“那你呢?”
“我?”柔和的目光变得悠远漫长,“我此次出来,只是为了了断一段尘缘……”

一个月后,临淄的王宫门口出现了一位白发的男子。他说,他要求见齐王宜白,和公主子姝。与他同时来到齐宫门前的是一位使者,带来了秦王遇刺、秦国大乱、秦军退兵的消息。两人都被领到了长乐宫门前。一位女孩低着头匆匆从里面出来,看见白发的男子时,眼瞳中清清楚楚掠过一道惊喜的颜色。

“是你!”子姝脸上挂起一抹惊喜的笑意,道:“我没想过你还会再回来。”
祁柔和一笑,温柔的注视着面前仍是少女装束的女孩。“我也没想到。”
子姝惊讶的发现了他眼中的温柔,欲言又止,只轻轻扬了扬手。“进去吧,哥哥就在里面。”
正奋笔疾书的男子撑起地面站起,脸上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揉了揉眼,嘴唇张了好几下,才用如同置身梦中的声音轻唤了一声:“祁……?”
“是我。”站在他面前,已从少年变成青年的男子静静的回答。仍旧是那清淡如水的容颜,和清沉柔和的语音。还有的,是以前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柔和清雅的笑容。

宜白上前一步,又迟疑的收回来,面上泛起一缕苦涩。“你的头发……罢了,你是来杀我的?”
祁轻轻一笑,答非所问:“宜白,我已经不再恨谁,不再怨谁了。”
他的语气悠远,不似三年前那寒若万年玄冰的冷,又回复了他们初见,未曾敌对时那犹若秋菊般静谧淡定的清雅,甚至还有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但宜白却不寒而栗,三年来,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展现在面前——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牵挂,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

无恨,又何来爱。
“我今天来,只想了结这段天下的劫难,仅此而已。”祁以古井无波的平静与秋水荡漾的柔和浅浅笑着,“虽说天道运行自有定数,非人力可扭转,但天下之劫起于何人亦将断于何人。所以,我要悖逆天意,提前了结这段劫难。”

“你要杀了我。”宜白的语气是无庸置疑的肯定。“秦王是你杀的?”
祁微微颔首,眼角浮出一丝落寞的微笑。“我只是以琴曲诱他,没想到一代王者竟如此轻易上当。或者这与壬静的离开有关,不过那也是我无法揣测的了……”他轻轻一顿,“知道我这三年在谷中做什么吗?”

宜白重新坐了下来,亲手将自己的茶端到祁面前,微笑着:“你长途跋涉,一定口渴了,先喝杯水——你说。”
“这三年,我日夜研习天地造化,推究世间命数,终教我参破了易经。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未做,一推算出天下命数,我便立即出谷。”
他笑得更为寂寞,“壬静一年前来见了我,他告诉我,奕青死了,是在那天袭击你时死的。他是最好的朋友,你杀了他。”
宜白默然。他不想为自己辨解,虽然当时的形势是你死我活。祁轻轻挥了挥头,似乎想把所有愁绪挥去。“我不恨你,宜白。命定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将目光转向天际,“奕青是将我的劫转到了他身上,代我受了一死。真正杀他的人,是我。而壬静……他说他要就此流浪江湖,他想找到奕青遗言中所说的人。”

“不是你的错。”除了这句话,他想不出别的话出口。
“但愿如此。”祁展颜一笑,悠远落寞的神情带着一点无奈、一点悲伤、一点迷蒙,宜白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痕,却还是放弃了。祁继续道:“我以为在谷中已参透天地造化,看透世情,本想将兀——你应该知道了,他是铮留给我的孩子——将兀带回谷中便就此了断尘缘,闭门不出。没想到我还是勘不破至情之关……”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别人的事,用漠然、漫不经心的口气述说着,“我不想我的孩子在这战争乱世中挣扎求存,我不想让他的心灵蒙上尘垢。。我希望他从谷中出来之时,能够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能够在轻松写意中渡过一生。所以,我需要天下一统,而要提前做到这一点,就要你和秦王死。不是二十年后的天定之年,而是现在,马上。”

宜白竟也笑了一笑,神情间竟有说不出的轻松写意。“齐国灭亡了,一切就都结束了,的确是这样……”他的目光在祁的脸上眷恋流连,不再复炽烈,只剩下沉静似水的柔和。“祁,死亡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祁随他一笑,宜白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样清雅柔和的面容,也会绽开如许灿烂的笑靥。祁伸出手,竟捧起宜白的脸,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柔声道:“若能再来一次,我但愿能与你相识相交,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方式。”

“朋友……吗?”宜白抚着唇,竟自痴了。他走到殿前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躬身至殿前,宜白回案拿出一道令箭,道:“你把这个交给伯期,就说我在和司祁说话,叫他带人在殿外等着,半个时辰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把司祁安全送出齐国。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

“不用了。”祁平静的端着茶杯,浅浅抿着清绿色的茶水,“我既然悖天而行,天也容不得我。”
宜白依旧笑着,似乎除了笑,他便无法有别的表情。祁继续道:“我已与天子商榷完毕,我代他刺杀秦王和你,而他将留下齐国与秦国两国,不至赶尽杀绝。待你死后他将下诏册封小满为齐王,你可以放心。至于条件,天子要求齐国归还所有自别国掠夺而来的领地,同时秦国亦将如此。”

宜白提起笔,略一思忖,便在竹简上写下命令。卷好竹简交给仍在殿前恭候的人,道:“交给伯期将军。”那侍从抬起头,欲言又止,只重重叹息了一声,飞速离开。宜白回转头,语气变得迅速:“他一定是去找伯期和子姝来阻止,你要做什么就赶快吧——你要再见见子姝吗?”

祁轻轻摇头。“见了徒惹伤心,争如不见。”他仍旧端着茶杯,平和的表情丝毫未变。“你真的愿意死在我手上?”
“是。”
祁走到墙边,凝视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和剑柄上垂下的火红流苏。他摘下剑,随手一拔,顿时寒光大盛,剑吟龙啸。祁轻抚剑峰,一泓寒光倒映无波无澜,静得一如古水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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