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的那一刻,他便悔了。
男子跪在冰寒的雪地之中,凌乱的长发张狂的在寒风中飞舞,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那熟悉的炽热与哀伤,温柔与暴烈,夜夜的呵护轻怜,欲望中燃烧的痛楚悲哀,从那桀骜不驯的眼中痛苦地迸裂而出,如利箭般直刺向他,逼得心竟隐隐生痛。为什么要回头?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的呐喊,你忘了吗,你忘了吗,这个男人曾对你做过什么?曾对你那么深爱的那少女做过什么?
他用力将头扭转回来,不再看跪在阶前的那男人,茫然空寂的目光轻轻转向广大的天空,那曾有鸟儿展翅飞翔于上的碧蓝,话语从胸腔中无知无觉的震动而出:“走吧。”
二十一、寂寞琼尘
忽高忽低的喘息声在房间内剧烈起伏,细微无力的痛苦呻吟证明了她还存在一丝气息,长达五个时辰的挣扎,令她连叫喊的力气都几乎失去。剧烈的痛苦让她神智迷乱,现在的她,只为着一句话还挣扎着生存。
“我们马上就去把他救回来。”伊愫紧紧握着她的手,哭泣着却坚定的说,“铮姐姐,你一定要等着,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我一定要等着他回来……几近昏迷的神智中,唯有一句话还清晰的回响。还有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留下……没有了我,至少还要有这个孩子……
“祁……”紧紧握着床头的床柱,她压下夺口而出的叫喊,剧烈的疼痛让她临近崩溃。从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叫喊,他的名字,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我们还要一起去放风筝,”在去齐国的马车上,他握着她的手,明亮的眸子中她的身影格外清晰,“铮,你记住,我们还会一起去风筝的,在枫桦叶里,像那天一样放风筝。”
她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年那日他们在枫桦叶奔跑欢笑的情形。那是秋日,五彩斑阑,各式各样的风筝飘摇在枫桦林的上空,位于枫桦林中心的一块草坪上停满了女孩们的马车和年轻男子的马匹。三三两两的少年少女聚在一起,衣红叶红,人美花娇,欢声笑语不断。
也就是在那天,他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许下了彼此的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后在马车上,他专注的看着她,说了另一句话。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他以诗为誓,她以诗为答:“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字字掷地有声,至今依犹在耳。就算是就此弃他而去,就算从此天人两隔,她也想再对他说一句。
——之死矢靡它!
厚重的棉帘忽被掀开,一阵寒风忽的卷进,又立刻被挡在帘外。冰凉的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依稀仿佛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形站在她面前,然后缓缓跪了下去,再后,一双清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并不温暖,却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是他!
她身子猛的一震,模糊不清的吐出一句:“祁……”
“是我,是我。”祁急切的说,握着她的双手更紧了一些。将她的手靠到唇边,竭力的想给她一点温暖,他恨自己,为什么让她受那么多苦,“我回来了,铮,我回来了。”
铮勉强牵了牵唇角,想给他一个笑容,但虚脱的身子连一个笑容都做不到,她微弱的翕动着嘴唇:“现在的我,一定很丑……”
“说什么话!”他想大声喊,发出的却只是低微的轻语,沙哑的声音让她错以为他生病了。铮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庞:“你近一点,我……我看不清你……”
祁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吻如春风化雨般点点落在她满是冷汗的额头,眉梢,眼角,苍白的嘴唇,无温的肌肤。
“出来了!”
伴随着惊喜的叫喊的,是婴儿嘹亮的哭声。她陡然觉得一阵轻松,绷紧的神经毫无预兆的松驰之下,她摆脱了五个时辰的挣扎纠缠,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跳动不定的昏暗烛光中,祁伏在她床头,清淡的容颜上烛光投下不安定的黯影,苍白的皮肤上泛着几丝病态的潮红,双手仍然和她紧紧交握着,十指纠缠,仿佛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她勉强动了动,全身剧烈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她知道她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现在的她,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她轻轻的一动,祁立刻惊觉,睁开眼睛一霎不霎的注视着她,苍白清瘦的十指轻轻抚上她额头,柔声道:“还好吗?”
“嗯……”铮微笑着,勉强伸出双手,“抱着我……”
祁移动一下身体坐到床头,轻柔的将她抱到怀中。铮满足的叹了口气,在他怀中轻轻闭上眼睛,微弱的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别说傻话。”祁低下头,轻轻一吻她额头,“等你养好身体,我们马上回赵国,我还要带你去见我师傅……看你,才几个月不见,就瘦了这么多……”
铮微微摇着头,一缕笑容渐渐在眉梢眼角化开。她的手无意识的摸索着,他立刻握住了。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本想和你再去塞北看雪,看雪花大如席……看雪拥兰关马不前,看来……没有以后了……”
黛眉轻轻一掀,神色似悲似喜,似惆怅又似不舍。她吃力的转动一下颈项,“我们的孩子……”
祁背后一直默默站着的少年和少女一起走上前来,伊愫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婴儿抱到她面前,全力忍住眼中的泪水。“铮姐姐,你看……是个男孩呢……”
苍白如纸的面色上浮上一抹奇异的光辉,铮用尽全力举起手,轻轻拂了拂婴儿柔嫩如花的面颊,又无力垂下。“我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
蝶翼般的长睫抬起,清澈的黑瞳黯淡无光,她用力的呼吸,怕再也无法呼吸更多的空气。祁含着泪,握着她的手再紧了几分,十指紧紧交缠,即使是生生世世,他也不愿再与她分开一丝一毫。
“兀……好听吗?”
“好听。”
铮的目光定定痴痴的看着祁。“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祁一字一顿,轻柔却又字字如斩金断玉,“之死矢靡它!”
铮浅浅一笑:“祁,我最不放心你……你太过执着,世间生死有定……不要孩子气想轻生,不然……不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虽已届生死之期,她却神情平静地望着怀抱自己的深爱的夫君,神色竟隐有几分欣悦,“祁,若是我的生命中没有你……真的……好寂寞啊……”
呼吸逐渐转沉转淀,气息轻换间一个个微弱的字吐出,时浮时沉,终归于寂静。祁却毫无反应,他似乎根本未曾意识到怀中的女子已经失去了呼吸,黯淡无光的眸子落在铮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却没有泪,他就保持着怀抱着她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知觉都已失去。
壬静知道他是悲痛过甚,也知道这样最是伤身,便走上前去试着抚慰祁,他放柔语气:“她已经去了……”
祁茫然抬起头,无神的眸子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连眼瞳都已木讷。壬静再试着去动他环抱着铮的手时,却根本无法动摇半分,壬静顿时大骇,毫不迟疑的一掌打向祁的脸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后,祁身子猛的震动了一下,随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壬静制止了慌张的伊愫,松了口气:“没关系了,只要这口血吐出来就好……”
祁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全身都仿佛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转眼间已是泪满盈眶。他俯下身,将铮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肩头不住颤动,哭泣的声音被完全压抑在狭小的空间中,只看得见肩头的颤动和因过紧而泛白的指尖,诉说他的悲哀。
壬静扯了扯伊愫的衣角,伊愫会意的抱着孩子,无声无息出了房间。
一个人闯进压抑沉重的空间,试探着叫了一声“王”,宜白却毫无知觉的仍旧靠在榻侧,茫然无神的目光无意识的盯着面前的人。子姝叹了口气,自侧旁的座上站起,示意那人过来。那人凑过身去,对着子姝低低说了几句话。
子姝倒吸一口冷气,神情出现了微微的动摇,她立刻转身朝向宜白,清灵的少女声音变得沉稳凝重:“哥哥,北方柔然,南方赵,西方秦国同时出兵,侵入齐国边境,大有攻城掠地之势,我们必须马上回国。”
宜白茫然的看着她,全无反应。子姝跺了跺脚,咬紧牙,不再理睬兄长,迅速向房间内的几个人下达命令:“季陇,你去准备起程事宜,在两个时辰内必须起程。子重,你快马奔回临淄,在王兄回国之前,国内兵马任由大将军绫昆调度,令符我随后交给你。伯期,你立刻准备一下,我马上进宫,代王兄向天子辞行。其余的人,分别向各路诸侯辞行,就说王兄身体不适,不能亲自辞行,告罪。”
伯期不敢违抗,连忙跟着少女的脚步出了房间,走出房间时他回头担忧的看了一眼宜白,悄声问:“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少女端重的脚步停了一停,子姝没有回头,轻蔑不屑的声音如针刺般掠过伯期的肌肤。“这样的人我不承认是我哥哥,他只是个懦夫!”
二十二、西风空泣
“哦?”座上的少年刻意的用手支着下颐,冰冷嘲讽的目光高高在上的打量着座下的少女。少女保持着面上恭敬柔和的表情,无隙可寻。少年冷冷牵起一边的唇角,“既然齐王身子有碍,我当然也不能强求,公主这次辛苦了。天朝北方的蛮族,还要靠齐王维持。”
“我等身为天子之民,自然不敢负陛下重望。”少女清澄的声音清晰甜美,她扬起头,莞尔一笑,告辞出了乾溪宫。出了宫,心底的冷笑才浮上表面——这次三方同时入侵若是没有启暗许,鬼才信!
迎面走来伊愫一行人,伊愫着一身白衣,面色沉重。子姝连忙停下脚步,盈盈一笑:“原来是伊愫公主,正想到府中辞行,没料到在这儿碰上……”
她的声音消失在诧异中。伊愫没有像往常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慌张表情向她行礼,一见到她便紧张得甚至害怕的少女此时只扬着脸,对她的寒暄视若无睹,在她身边走了过去。子姝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尚未及思考究竟有何事发生,却听见少女悦耳如珠走玉盘的声音。
“我恨你,子姝。”
伊愫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冰冷的余音。“若非因为你们,铮姐姐不会死。”
子姝愕然,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铮公主死了?”
伊愫为着这句话,发出有生以来第一声尖厉冷笑。“是!死了!你的哥哥就可以从此趁心如意了!”
子姝呆呆看着少女盈满怒气与憎恶的背影消失在乾溪宫中,脚如同粘在地上,久久都不能移动。直到伯期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眨了眨眼睛,不落痕迹的将眼睫上将要垂落的泪珠挥去,深深道:“……回去吧……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随着寒风的卷进,所有人都皱起眉。但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形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时,壬静和奕青都不约而同的侧过头,不想去看眼前的绎脸上的表情。尴尬的沉默落在壬静、奕青两人和绎之间。许久,才听到绎颤抖的声音。
“……铮……铮在哪儿?”
壬静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想让赵王看出自己的轻蔑与怜悯:“不要进去,祁在陪着她。”
绎颓然跌在地上,刚才柔然国的伊愫公主闯进他的下榻之处,劈头就是一句“铮死了”,让他半晌没回过神,然后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夺了侍从的马往伊愫公主所说的这个地点奔来,没想到……
是真的……
自厚重棉帘的缝隙中,他可以看得到祁的背影。虽然已经变得那么清瘦憔悴,他仍然认得出那是祁,是他的妹夫,是他亲手送上祭坛的人。而在祁的怀中的,被他的背影所遮挡的,是自己害死的妹妹……绎捂着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他不敢吵到屋中的两个人,不敢……
壬静故意对他视而不见,淡淡道:“祁已经在里边一动不动三个时辰了,我们是不是该……?”
“不。”奕青轻轻摇了摇头,“别去打扰他们。”他起身,走到壬静面前,将目光凝在他身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壬静端起刚刚沏好的热茶,垂下眼睑,借着茶水的倒影观察男子的表情:“如果你是说谢谢,那就不必了。”
奕青唇角抽动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壬静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霍地起身,慌乱间茶盏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男子的衣襟,却还是化成了言语。“你还要去杀齐王?”
奕青默然点头,沉声道:“人无信不立,我不能失信于人。”
“司祁若是知道,他不会让你去,”壬静完全镇静下来,不动声色的抛出杀手锏,“你若是有事,他会愧疚余生。”
奕青竟然笑了笑,用一种古怪而毛骨悚然的语气柔声说:“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另外……”他深深看进壬静的瞳中,用一种奇妙而柔软的眼光,“我希望你能少一点心机,不要把太多事情复杂化,有时候自己的心才最重要……”
壬静古怪的看着他:“这是你的遗言吗?”
“就算是吧。”奕青苍白的脸上浮现一缕温和笑意,是以前壬静常看到的那种大哥哥似的明亮笑意,“静,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能融化你的灵魂的人——这就是我的遗言。”
长夜之后,即将是黎明。冷漠无动于衷的夜色下又飘下细针般的小雪,少雪的今年,似乎是想把所有的雪都留到这几日。子姝吩咐侍从再送上炭,才掀开帘子,迈上宜白的马车。看着消沉冷漠的兄长,她轻轻开口。
“本来你是有机会的,”子姝的声音微微抖动着,悲哀怜悯的目光凝注在消沉的兄长身上,“但是现在你只能绝望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铮死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可是我能猜到。她是因为悲伤和劳累而死。这都是因为你,祁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伸出双臂,拉近自己和宜白的距离,逼他看进自己的眼睛,少女咄咄逼人的视线与男子无神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同样咄咄逼人的声音凌厉的响在宜白耳边。“但是——你不要忘了,宜白!你是齐王!你有你的责任,你必须保护你的子民,你必须尽到一个做王的责任!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