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您总喜欢拒绝别人对吗?我还以为您是个有胆量的人。”
我再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不是第一个如此评价我的人,我曾用一样的拒绝,一样的借口伤害过另一个我根本不想伤害的人,那个人至今都视我如仇敌,我不知道如果拒绝了眼前这个,会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那么,是不是我不拒绝他,我就不会感到内疚?如果是这样——
“你……希望我接受你,确定吗?”
他含泪点点头。
这一瞬间我有些糊涂,他很像佩洛,很像。
我慢慢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扼住我喉咙的手放松了,我把这具颤抖着细瘦的身体压在了身下。
我拉上被子,抚摸他的额头直至把额前的碎发全部拢到脑后,他细致挺阔的五官离我只有咫尺,我这才发现,他蔚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原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他有些紧张,嘴唇微微张开,不均匀地喘着气,天知道我和他一样紧张。如果他是佩洛,我会毫不犹豫地吻下去,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可是在另一副躯体里,我那象征重生的号角,能否被奏响?
“先生,向我证明您不是胆小鬼,您有胆量,您有……”
他勾住我的脖子,身体紧紧贴合着我的,下方的脉动热烈地迎合着,起搏着,仿佛是另一颗滚烫的心脏。
“我不是,我不是!”
上帝,请您饶恕我,我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去向另一个人证明我那可怜的胆量,这下可好了,我成了彻头彻尾的“背叛者”,为了保护而去伤害,为了不伤害而去背叛,行了,我也就是这么一个卑鄙下流的伪君子,把一切搞得一团糟,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我只会把尾巴夹起来,用冠冕堂皇的词语掩饰我的惊慌:
“达里诺,忘记昨晚吧,是我昏了头,我不该这样对你……”
“办不到先生!既然向我证明了一次,那就证明到底!”
“不不,一次足够了,只有这一次,再没有下次。”
“您紧张什么?您在怕什么?如果我没猜错,您该有喜欢的人吧,觉得内疚了吗?他不喜欢您对吗?不接受您,因为您的背叛吧?既然已经背叛过了,还在乎几次吗?”
是啊,已经背叛了还在乎次数吗?
可是我依然无法忍受达里诺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用嘲讽地口吻时刻提醒我犯下的一切,我对他大吼大叫,让他滚开,后悔当初救了他,不想再见到他,让他永远不要再出现。我盛怒的表情一定很可怕,他敏感的自尊让他无法忍受,终于跑开了。
从此,我再没见到他。
我和维托到处找他,但都无疾而终。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被害了。
有人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得很惨,身上布满鞭痕,喉咙被生生切断。警方为此立了案,并在做进一步的调查。
警方也找到了我和维托询问他生前事情,因为他常跳舞的那家夜总会有人认得我,所以他们不费劲就找到了我的住处。对于这点我并不奇怪,我也想好了一切措辞,随便他们怎么问,即使为了达里诺的惨死我心中装着巨大的悲痛,知道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会为他报仇,但那是我的事,不需要警方来插手。
还是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意外:负责来调查的警探竟然认出了我,而我也认出了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在罗马街头落魄时遇到的那位探长,弗朗西斯。
48.来访
弗朗西斯还是老样子,喜欢穿风衣,戴礼帽,目光精锐,一副老谋深算的精明神态。在这种情况下重见,我们都有些尴尬,为了缓和这种不自然的气氛,我主动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警长,幸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与我友好地问候:
“幸会……马克?还是萨维奇?”
我摇摇头:“皮耶罗。”
“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托您的福,想起了。”
“那你就该感谢上帝才对。不过我还真没料到,你也会在那不勒斯。”
“同您一样,我对您在那不勒斯更感到意外。”
我把他让进房间,给他倒了杯咖啡。他坐在沙发里环视了房间一下,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托福的是我,上次你从医院失踪,我被上头怪罪,结果就调到这里来了,害得罗马的老婆孩子还得跟我到处奔波。”
“对此我深表歉疚。”
“唔……歉疚倒不必,倒是我,对你个人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哪,不要告诉我,你接了什么采访任务才到了那不勒斯。”
我微笑着回答:“正是这样,我就是到那不勒斯作采访的记者。”
“哈哈!你也太低估了我的专业素质!这里有什么大新闻?除了那个该死的克拉莫……”
他忽然专注地看着我:“克拉莫?”
我依然微笑地点头:“我没有低估您的专业素质。正如您所料,就是克拉莫。我正在搜集素材,准备撰写一系列文稿,曝光克拉莫的罪恶。”
他将信将疑。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记者?”
“只有您始终不相信。”
他略一沉吟,习惯性地把手插到风衣口袋里开始为我担心起来:
“你的胆子还真大,这种事也敢干,不怕克拉莫报复?”
“总有人要伸张正义吧,如果都是些胆小鬼,克拉莫不更加无法无天?”
看吧,这就是我,用所谓的正义作幌子,让眼前这位真正伸张正义的人也不得不钦佩起来,从而为我的生存担忧起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没想到啊,刚见你时觉得你没那么简单,兴许是个黑社会,我还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呢,没想到你真是个血性汉子,这么有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让我这个警察也自叹不如!”
我实在无法再听这些恭维,连忙转移话题:
“您今天来是为了……”
“呃,你不说我倒忘了,咳,瞧我这记性。”他正了正身体,拿出了警察询问时的一贯表情:“前天,有人在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死者大概十八岁左右,金发碧眼,喉咙被切断致死。据确认,死者名叫达里诺,无父母,在这一带的酒吧靠跳舞和打零工为生。在案发前,有人证实他和你住在一起,并且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死者被杀害一案,你脱不了干系。现在你要想办法的,就是回忆几天前的事情,为我提供一切线索并证明你自己的清白。”
“你的意思是,我的嫌疑很大?”
“嗯。你患过梦游症,又杀过人,可以这样判断:你是个杀人惯犯,杀了与自己同住的人也毫不稀奇。只是警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所以只能把你归类为少年被害事件的头号嫌疑犯。”
正说着,维托风尘仆仆地提着箱子回来了,一时还没搞清情况,站在门口发愣。我站起身来为他们作介绍:
“维托,这位是弗朗西斯探长,来调查达里诺死因的。探长,这位是维托,我的……弟弟,也是我的搭档。”
“达里诺死了吗?”维托激动地喊道,“我不过出去了几天,他怎么就死了?”
“您出去了?您去了哪儿?”探长不失时机地寻找一切线索。
“去了临城,看望一位老朋友。”
我知道,维托是去见那位作家了,带去我搜集来的写作素材。
“这么说,您有不在场的证据了?”
“探长先生,您还没有告诉我,达里诺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有没有把他绳之以法?”
“这些您可以问您的哥哥。您现在要做的,就是提供尽可能多的线索给我,让我尽快破案。”接着他转向我:
“皮耶罗,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和达里诺是怎么认识的。”
“他欠了钱被债主追杀,正巧被我们碰到,就替他还了钱,又见他无家可归,就收留了他,暂时住在这里,没想到……”
“他死前一直住在这里吗?有没有发生什么反常的事?例如,你们吵架,或者他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我们吵架了。”
“事出何因?”
我深呼一口气,实在不愿想起跟他的那一晚。
“他要还债,我拒绝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什么要拒绝?”
维托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道:“探长,我们不是犯人……”
“但是嫌疑犯。”探长义正词严。
我示意维托少安毋躁,接着回答:“我拒绝,是因为他要以肉体作为还钱的方式?”
“肉体?”
“简单的说,就是性服务……达里诺是个同性恋者。”
“可你……”
“我不是,探长,所以我拒绝了。然后我们大吵一架,他就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到昨天,我看了新闻,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探长先生,我把他当成小弟弟,救他收留他,不是为了杀他,我是清白的,而且我也能担保维托也是清白的,他根本毫不知情。”
弗朗西斯看看我又看看维托:
“我姑且相信你们,看得出来,你们确实毫不知情。不过还是不能排除嫌疑的可能,这段时间你们不许离开那不勒斯,否则将被视为畏罪潜逃,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等待警局和法院的随时传唤。”
“这个当然先生。”
“好吧。”他系好了风衣扣子,戴上礼帽向门口走去:“我先告辞了,相信不久我们还要再见面。皮耶罗,克拉莫是个恶魔,你要小心!”
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像个父亲,我有些感动,朝他用力点点头:
“您也是,先生。”忽然想起达里诺,觉得该多问些情况:“先生,关于达里诺的死,您有什么能向我透露的吗?”
他耸耸肩:“不好意思皮耶罗,作为探长,我无可奉告……不过,作为老相识,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些。案发前,达里诺跟一个陌生男子见过几次面,而这个男子是克拉莫的老大,也就是沃里亚身边的人,所以,我还怀疑达里诺的死与克拉莫脱不了干系。”
“身边的人?是什么人?”我连沃里亚本人都没见过,更别提他身边的人了。
“不是本地的,好像是从西班牙来的,很年轻,黑头发,长得很不错。沃里亚从西班牙回来时带回来的,总带在身边,似乎很得宠。皮耶罗,你接近克拉莫,有没有注意这个人的身份?……皮耶罗,皮耶罗?你怎么了?”
我已经听不进他任何的问话了,我浑身都在发抖,我的脚我的手我的心脏我的大脑都不再受我的控制。我强制神经保持镇定,用最后一点理智向弗朗西斯道了别:
“没什么探长,有些不舒服,不送了。”
“呃,你好好休息,对了,想起什么就打这上面的电话。”
他递给我一张小纸片,见我不失神,就塞进我的手里,摆了摆手走了。
那张纸片,我连握紧它的力气都没有。
从门口退了回来,维托惊讶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皮耶罗?脸色很差!”
“是吗?”
我走到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呆滞的眼神,青紫的嘴唇,落魄的神情,如此陌生。这还是我吗?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来了,他来了。
我狠搓了几下脸,疼痛让我稍微缓过神来。
“从西班牙来,黑头发,很年轻,长得不错……维托,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不一定是他,也许是别人……”
“不!一定是他!他从没食言过,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如果真是麦克,多了一个帮手也好。”
我无言。
好什么?他不在我身边,我会思念他,但最起码还可以安心工作,他一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大脑就很难下达正确的判断,在克拉莫我很难再伪装下去,我不知道与他相见自己会做出什么,总之我无法保持冷静的头脑,这样下去会把我们都置之死地,而佩洛会干出什么,我就更难预料了,从这一点来说,他比我更危险。
“皮耶罗,你说,达里诺会不会是佩洛杀的?”
我怔住了,之前只顾为他的到来而手足无措,从没想到他们会有什么关系,经维托提醒,我才可以仔细思考,达里诺的死与他该有很大的关联。我希望不是佩洛干的,可是我想不出还有谁?冈察洛夫?达里诺已经不欠他钱了。也许佩洛知道了我和达里诺的关系,嫉妒之下杀了他也有可能。不不,我怎么还能认为他会嫉妒呢?他到那不勒斯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教父,他接近沃里亚也是为了教父的生意,可是我实在猜不出,他打算怎么干。
“得尽快联系上佩洛,不能节外生枝。”维托笃定地说。
我点点头:“我会找到他。”
49.克拉莫的酒会
我知道他在某个角落里窥伺着我,我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我。
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直接接近沃里亚,沃里亚是否认出他就是阉割了他弟弟的K帮教夫的亲生儿子,如果认出了,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而且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威胁教父,捞上一本。
我必须找出他,让他立刻离开沃里亚,离开那不勒斯,我有预感,如果他执意留下,我们都将面临一场无法选择和逃避的灾难。
所以,我不满足于只是克拉莫的一个小跟班,更不满足于只为一本不知道能不能掀风逐浪的纪实小说而到处找人闲聊、拍照片。没时间了,我必须打起百倍精神,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近沃里亚,把那个一意孤行的家伙从他身边拖走,否则他就有生命危险。
哎,也许达里诺就是他杀的,如果真是这样,我要杀了他为达里诺申冤吗?
为何你一出现,总会让我手忙脚乱?
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
沃里亚那个被阉割了的弟弟托利奉命去进行一次军火交易。通过冈察洛夫,我争取了当货车司机手的机会。
沃里亚的弟弟可没有半点大将风度,身材臃肿得像意大利餐馆里最胖的大厨,圆滚滚的脸上却长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鼻子扁平,嘴唇肥厚,不知道是不是被阉割了的缘故,连走路都夹紧两条大象腿。
他很喜欢指挥别人,而且固执己见,别人说的不管是对是错都听不进去。例如这次交易的路线,我事先了解得很清楚具体该怎么走,可是他偏偏从中作梗,致使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到达目的地。
交易的时候,他和对方也毫不客气,不但不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缓和对方的不满,还在价钱上临时倒戈,和对方争论起来。结果,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甚至交火。还好这不过是个小规模的交易,双方的人带的都不多,即便这样,我们也损失几个弟兄,而对方也有死伤。托利腿上中了一枪,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连滚带拖到车上——本来想背上去的,可他实在太重了,我只好像滚一只装满啤酒的啤酒桶那样,在别人的掩护下把他滚到货车门下,然后把他推上车。
上了车后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上身都瘫在我身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呜咽着,说他没想事情会变成这样,说他只想立个大功给沃里亚哥哥看看,虽然被阉割了但他还是个有用的男人,他哭得像个巨大的婴儿,我只好像个奶娘一样不断地安慰他失控的情绪,耗尽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把车发动,如果再不快点抢救,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那样我不但得不到沃里亚的信任,还有保护不力的罪责等着。